往洞里灌水
作者: 洪放“我凭什么要对你说?那是我的事。”他停了下,又说:“我的事,为什么要对你说?”老头歪着脖子,身子往前倾着。他的眼睛在并不太明亮的屋子里,被苍茫的天光给笼罩了。他见我没回答,将身子又往前倾了倾,差一点就挨在床沿上。我赶紧伸手扶住他。他躲了下,这个躲的动作,迅速而准确,不太像个久病独处多年的人。他又重复了一句:“凭什么要对你说?”
“老先生,不是我要您说,是黄总让我来陪您的。”
“黄总?哪个黄总?”
“黄念鲁,荣成集团的老总。”
“我不认识!”老头梗着脖子,事实上,三天前,是黄念鲁带着我进了这深巷子里的小屋。那时候,老头正坐在屋门前的竹椅子上,面容清净,看不出异样。见我们来,他也不招呼。倒是黄念鲁上前喊他,他不应。黄念鲁说:“他话少。有时,好几天也不说一句话。”
“谁说我不说话?我不想和——人——说话。”老头突然冒了句。
黄念鲁没吓着,我倒是被吓了一愣。老头的青桐本地口音中,夹杂着普通话的味儿,且共鸣很好。老头从竹椅子上站起来,走了两步,正好擦过我和黄念鲁,蹲下来,看着墙根。
墙根与地面之间有一条很长的裂缝,长着青草。老头蹲在那里,黄念鲁也蹲了下去,我站着,就听见老头问:“还不出来?”
问谁呢?我张望了下,除了我们三人,这深巷小院里没别的人。院子很旧,很低矮。从外面的大街走进来,估计有三四百米。巷子越走越窄。这院子是巷子尽头的最后一座宅子。青砖墙皮已剥落,墙上开着些黄花。黄念鲁说他几次要安排人来翻修这屋子,老头就是不同意。有一次,差点用菜刀砍了来翻修的工人。四周很静。老头又问了句,声音大了,有些苍哑:“还不出来?”
“它们不会出来的。”黄念鲁应了句。
“胡说!”老头起身,他身子有轻微的佝偻,脊椎的弧度如同初月。他也不看我们,只是走向院子的另一边。狭小的院子,宽不过三米。他走到一口大缸前。这是口有些年头的大缸,缸身上长着青苔。他拿起缸内的水瓢,舀了半瓢水,然后又走过来,蹲在墙缝前。他将水灌向墙缝间的一个大洞。一边灌,一边问:“还不出来?”
“从我来这屋第一天,他就这样了。一直灌,一直灌!”黄念鲁笑着说。
“灌出什么了?”
“不知道。”
那天,黄念鲁看着老头灌完洞,然后将我拉到老头面前,说:“他是专门来陪您说话的。您不是有许多话要说吗?”
老头翻了下白眼,那白眼,浑浊,但却有力道。他丢了句:“我不和——人——说话。”便进屋了。
黄念鲁走后,我在门前的竹椅上坐了一个小时。想想我这样一个也算有点名气的作家,如今要来给这个不愿意跟人说话的老头写传记,我心生悲凉。不过,看着墙缝间的洞,想着老头怪异的腔调,我又来了兴致。说不定老头就是我下一部小说的主角,我需要故事,我的写作一直没有突破,就是缺乏好的故事。我直觉认为这老头有戏。想到这儿,我的心甚至比这深巷里的屋子更明亮。
当然,那一天,我没有再听到老头说一句话。他一直蜷缩在床上,也不睡,坐着。到中午时,他起来喝了点水,又灌了一次洞。他没理会我,视我如空气。我只好离开。第二天,几乎是第一天的重复。到了今天第三天,我一进屋,老头竟然招呼了声,说:“那一年九月,一直下雨。九三年,还是九四年?”
“这……”我有些兴奋,虽然我不知道确切的答案,但这是一条河流的开始,我不能让它停了。我说:“九四年吧!”
“不,九三年!”老头斩钉截铁,“那年九月,我们公司开大会。”
“对,那年九月,您的公司开大会。什么状况?”
“一万多人了。那时,我手下有一万多人。一万多。一万多!”
“一万多?大公司。您是?”
“鲁总。鲁总!鲁总坐在主席台上,台下黑压压一片人头。那鲁总清了清嗓子……”他此刻清了清嗓子,说,“公司业绩破十亿了。来,大家庆祝下!”他挥起手。那是一双枯瘦的手,挥着,他嘴角冒出白沫,突然就停了。
“鲁老,鲁老!”我喊着上前看他,他摇摇头。他的手从空中慢慢耷拉回来,又在床边的桌子上摸索起一只茶杯。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冷水刺激着他,他咳嗽了一阵。他胸腔里呼啦呼地像红旗翻卷。他的嘴张着,却再没声音。我要接他手里的杯子,老头却盯着我,说:“我的事,凭什么要对你说?”
老头从床上下来,套了鞋,到院子里,先蹲在墙缝前看了会儿,然后走到水缸前。我对老头说:“老先生,您要真不说的话,将来谁知道您那一万人的大公司?”
老头回过身。深巷里正飘来一阵桂花的香气。老头长叹了声,说:“我的大公司?在哪儿?你?还是那个黑胖子?怎么都不出来?都不出来?”
我发现一个怪现象:墙缝间的青草都向大洞倾着,它们盖着大洞,而若隐若现之中,正透着一星半点的亮。
黄念鲁打电话问我进展如何,我抱怨了句:“没进展。一直不说话,灌洞。”
“那没办法。王老师,耐心点。”黄念鲁跟我说话,一直客客气气。他说自己也是个文化人,至少算一个倾慕文化的人。他的荣成集团,是青桐第二家上市企业,市值八十多亿。以前,我一般不太和这类功成名就的企业家打交道。但黄念鲁是个例外。他通过文联的领导要到我的电话,然后他请我出来小坐。地点居然就在我经常一个人喝酒的云天居。他点的几个小菜,也都是我经常点的。甚至茶水,也是我喜欢喝的黄茶。他陪我喝本地的青桐老酒,喝尽三杯,他转到了正题上:“我想请您写本传记!”
“不行。”
“王老师,别急着拒绝。不是为我写传记,而是为另外一个人。”他用杯子碰了下我的杯子,然后一口尽了,说:“他值得写。我必须请您为他写。”
“是谁?”
“我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您答应了,就知道了。”他从包里拿出一张纸。纸上打印着大概三五百字。他递给我,我扫了眼,应该是他口中的传主的小传。他说:“这是目前最简单也最全的资料。他这人就像没来到这个世间一样,留下的痕迹太少。不过,他心里的东西一定很多。”
“你怎么知道他心里的东西?他是你的?”
“我去见过他多次。不过,他基本没跟我说话。至于我跟他的关系,很复杂。我请您不要再追问。同时,如果王老师您答应了,酬劳请您自己定。但必须保密。”黄念鲁说,“这事要抓紧。我有感觉,他活不了多久了。”
“是因为他活不了多久,您才如此着急来找我?”
“也算是吧,但不全是。”黄念鲁我平时在电视上经常见,是那种当下企业家应该有的气场。但这会儿,他眯着眼望着我,眼神恳切,甚至有些庄严。这打动了我。当然,打动我的还有些其他的原因。我说:“我得先看看。”
“行!”黄念鲁跟我约好时间,就起身告辞。我一个人坐在云天居里,听着丝竹,看那张纸。确实简单,只有姓:鲁,没有名字,出生年月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后面写着:曾任某报记者,某大公司副总。三十五岁时因病隐居青桐。
我将纸的反面也看了下。就这么简单,三五百字。倒是后面的“隐居”二字让我兴趣陡增。事实上,当我进到深巷时,隐居这两个字,就时时浮现上来。大隐隐于市。这难道是大隐?我也曾不止一次有过想隐居的念头,但隐的地方不是城市,而是青山与绿水之间。和古人的话一比较,我是低了格的。我就在这深巷屋子里待了三天,老头,应该是鲁老头,说了不到十句话。按这个进度,也许十年八年也出不了一本传记的。
我问黄念鲁:“还能采访到其他人吗?”
“应该有。但没法采访。”
“这……”
黄念鲁声音小了,说:“王老师,既然接了,就慢慢来吧。我不会亏待您,至少比您写小说好。”
“那不一样!”我挂了电话。其时,我正在深巷口,大街上落着黄叶,有些车辆跑得一点声音也没有,而有些车辆则闹腾得欢。我看了会儿车辆,回头进巷。阳光随着我进巷的步子,一寸寸矮下去。到了巷子尽头,阳光已矮到了墙根儿。我穿着薄羽绒服,刚才在大街上,我解开了扣子。现在,扣子已全部扣上,我的身子却一哆嗦。门是开着的,我进门喊了声:“鲁老!”
一个漆黑的影子哗地站起来,就在门边上,影子立马堵住了我。我推门时,眼睛应该是望着门的上方,因此忽视了这影子的存在。我往后退着,说:“这……”我明白过来这是老头,他应该是刚从墙缝那边灌完洞。他拍着上衣。这个男人干瘦,但干净。他的屋子里,也没有久居病人的那种气味。而且,我甚至怀疑黄念鲁所说的这是个久病独处的人是否准确。我笑道:“秋天了,阳光向西,晒到东墙了。”
阳光近似梯形,映着东墙。老头坐到竹椅上,我正要跟过去,他却突然起来,走到门边上向外张望。
“望什么呢?巷子里没人的。”
“该来了。”他声调轻柔,又说了句,“该来了。”
“谁该来了?”我一下有了兴致。
老头没回答,接着他转身,关门,重新回到竹椅上。他望着天空,一行大雁正在空中列着人字形飞过。“一,二,三,四……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三十四,三十五。”他戛然而止。
“三十五,还有呢!”我说。
老头将目光从空中拉回到我脸上,说他是老头,其实也不确切。黄念鲁说他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那应该才六十岁左右。早些年,物质贫困,人长得老。我们儿时,六十岁的人戴上一顶帽子,脸上满是皱纹,像个核桃,就是个老人样。现如今,六十岁的人在商场上、情场上、官场上,都还在很活跃,脸上也光光净净,顶多是中年的尾巴。也许是久病独处,他身上有一缕暮气。但整个看来,还没有龙钟之态。他盯着我,摇了摇头,转身回屋。我想跟进去,他掩了门。一分钟不到,他手里捧着一大堆折纸出来,也不问,就直接塞到我手上。全是大雁,但个头小,每个头上都点着红色的眼睛。我数数,三十五只。正好三十五只。刚才,他数到三十五时戛然而止。我问:“这是?年龄?还是一个人?”
“都不是。是我。”他眼睛睁大了,问我,“我是谁?你为什么在这儿?”
“你姓鲁!想起来了吧?我是来和你说话的。”
“我不和——人——说话。”他生气了,小跑着蹲到墙缝前。接着,又转身从水缸舀水,再转身往洞里灌。水咕咕响,接着便是寂静。院子和屋子都沉入寂静。在我离开时,他忽然站到门口,说:“雁,走好!”
他每天断断续续总要说上三五句话,没头没脑。但连贯起来,我总算有了些印象。他姓鲁,这我知道。而且,我知道了他叫鲁成。鲁成从前是个上万人的大公司的副总,公司上市,他坐在台上,手一挥,成万上亿的票子就满天飞。
那应该是他得意的时候。
中间下了一场秋雨。秋雨下一场,天冷一分。他坐在竹椅上,用手掌接雨。每三天便有人来给他送菜。我拦住送菜的人,这是个比鲁成更老的男人。我问他:“送多少年了?谁让你送的?”
“送三年了。在这之前,应该也有其他人在送。有人出钱,我们就送。”男人狡黠地笑,点了根烟。烟气在深巷里盘旋着。一部分似乎进入了小院,老头咳嗽了声。
“你知道这人的事?”我进了一步。
男人用手捏着烟屁股,摇着头,说:“不知道。一句话也听不见他说。”
那天下午,雨在送菜男人走后,忽然停了。不仅停了,且出了大太阳。那太阳少有的大面积地照着小院子,老头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他攥着手,居然唱了句:“雁南飞,雁南飞,雁叫声声心欲碎……”
“你声音还真好听。”我赞美道。
他却停了。望着我。
“为什么上市不到一年就面临破产?”他拉住我的手,问:“你一定知道。我们破产了,你来并购。为什么?黄大荣,我认得你!”
“黄大荣?”我刚问出,便立即改了口。我必须成为老头口中的黄大荣。我便回道:“我来并购你,那是因为你们公司搞不下去了,市值一跌再跌,几番停盘。我来并购,是解救你。”
“哈哈哈,哈哈。”老头松了手。他的手颤抖着。接着,我看见他整个人都在起伏,随之,便是“哇”的一声号啕。号啕声直接充满了整个院子,一直延伸到巷子里。有些声音,也一定沉向了墙缝,他接着便蹲在洞前,喊着:“出来,出来!一直争,争!我不争了,不争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