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浅
作者: 唐子清1
姚贝西忽地一惊,顾不得全身酸楚,翻骨碌跳下沙发,趿拉上拖鞋就往楼下去了。
巷子里的小卖店已挤满碗筷勺子餐巾纸,无须看手机姚贝西即知时辰。才睡了不足四个钟头,难怪食道泛出一阵灼恶。不论面条、炒饭还是米线、小笼包,熟悉的配方,闻到即吃到。忙朝天呼吸,又见日光闪闪烁烁晃眼睛。顾不上抚慰,姚贝西只得顶着宿醉的大脑袋加快步伐往前走。穿过马路,逆向走了一段,又倒回半段,转进另外一条巷子里去了。没记错的话,那里有一家能用医保的药店。
需要什么?阿姨迎面就问,顶得姚贝西缩起下巴,又眨眨一双迷蒙的眼,确定见过眼前这位五十岁上下的女导购员。虽然上次见到她时,她把口罩严严实实贴了一脸,而这次只象征性地卡在人中之下,但姚贝西还是认出了她。酒红色卷发,三角眼,左眉有痣,痣上有毛。上次她并没半点交流的意思,这次她倒是一副很有工夫介绍些新产品的殷勤样子。她拉下口罩露出两排蜜蜡般的小米牙,端起快乐的肩膀补充道,需要什么,妹妹?增强免疫力的?板蓝根要常备。
尽管在附近住了三年,姚贝西却是一年前因疫情买不到口罩才寻见这家药店的。除了口罩,她从未在这儿消费过其他。也怪不得她身体好,全仰仗店里的口罩,一戴上便鼻唇不闻窗外事,自然免去了许多从前小心翼翼都在所难免的病症。在潜意识里,姚贝西对这家药店有一种与安全有关的正向情感,这也是她会第一时间就想到来这里的原因之一。但姚贝西没打算买什么板蓝根,疫情前她兴许会跟风囤两袋货,然后在社交软件上晒杯暖阳下午茶,美其名曰独立女性的安全感。现在她不会了,疫情改变了很多,起码在空间上超出了她的想象力。像《红楼梦》后四十回,速度快到需要她慢慢消化,甚至不得不调回头去找伏笔。板蓝根都不需要,保健品就更没用了,姚贝西要买的东西性价比很高,疗效显著,而且全国统一零售价。姚贝西正要开口说出自己要买的东西,脸前又出现了阿姨的面容,此时的她满脸堆笑,配合着她的解说,尤为生动。姚贝西瞬间觉得,自己接下来的消费完全不值得阿姨如此迎笑,她的销售预期显然过高了,免不了要失望。姚贝西疲于应付这种场面,干脆率先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冷冷地说,一盒紧急避孕药。
阿姨谄笑的嘴像是被人抽了一巴掌。好在她的眼珠子灵活,迅速围着姚贝西转了一圈,顺便还带上鼻子闻到了一身的酒臭气。
姚贝西接过避孕药,当场打开药盒,取出药片。她一手揪住口罩正中向外拉,一手从下巴开口处把药片送进嘴里,脑袋拽着脖子往后一仰,药片就被吞了下去。回去的路上姚贝西便懊悔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吃给谁看呢,阿姨不市侩,既没挤兑她的意思,也没嘲弄她半分。其他店员更忙顾着吃午饭,谁也没搭理谁。这里的人都忙得很。这里是药房,是福田,是深圳,是改革开放的丰硕果实,也是姚贝西大学毕业后执着扎根的理想之巅。姚贝西心想,这荒唐一举定是某种宿醉并发症,与自己的本质绝无关系。她大概是想吃给那盒避孕药看的,或是给药房、给福田、给深圳,或是给自己的子宫、某条未达卵子的精虫。直到又进家门,见北窗粘着一层青灰色的光,一念之间,恍如隔世。
好了好了,吃了就好了。脱掉拖鞋,姚贝西往房间里走进去,歪歪扭扭赖上沙发,结果胃里的熔岩又要往喉头爆发,于是她不得不又歪歪扭扭地端正了姿态。现在的她不困也不精神,不饿也不饱腹,她能感到自己依然发着烧,肌肉酸软到了极限,反正她依然浑身难受。看来醉酒只有灵魂出窍的那会儿是最快乐的,灵魂回来了,反而比自我更嫌弃这具皮囊。姚贝西深呼一口气,想用大脑的理智强行捋顺脊柱两侧被酒精拧巴着的神经元,用回忆证实吃药的必要性。
她喝多了,差不多是昨天晚上,也或许是今天凌晨。也不对,好像昨天晚饭的时候她就已经喝多了。准确地说,午饭也喝了点儿。昨天的姚贝西除了吃饭聊天,聊天吃饭,什么都没做。但她见到了一位重要人物——前上司。昨天,因工作的事儿姚贝西约了前上司吃晚饭,实际上这顿饭已经约了一个多月,搞得姚贝西愈发在意。出门前,她起码准备了两个小时,一小时化妆,半小时挑衣服,还有半小时在找那只老花NEVERFULL。那只中号手袋是三年前在一家网红二手古着店买到的,成色不错,出售前已做过保养,微瑕都有加工处理过,看得出是个闲置品,手柄质地像刚下过的雪,完全没有褪色,简直和新的一样。花一半的钱买翻倍的身价,到现在姚贝西都觉得太值了。
前上司是姚贝西的老乡,甚至还有点儿七绕八弯的远房亲戚关系。这不但让他们在言语间亲切了几分,就连在思考问题的方式上都不谋而合。所以他们在公司是真正的老少配,工作效率总是超人一等。从前做上下级的时候,前上司还多次像教育自家孩子一样教育过姚贝西。但姚贝西并没轻易把这位异性上司想象成临时家长,相反,她时刻都在心里掂量着上司的言行举止。她并不是怕他的身体,而是怕与他身体有关的事儿。这不全因为姚贝西的原生家庭,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她当时有男朋友。姚贝西六岁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不久她爸爸又去世了。但她对年长的男性并没什么特别的兴趣,也不想别人说她缺乏父爱,何况她是有点儿胖的,从进化论上来说,她更喜欢型男。
昨天的晚餐,前上司还带了一位年轻老乡,也是做教育的。只不过工作地点是在他们共同的老家。疫情期间线上辅导井喷式爆发,年轻老乡原本是公务员,或许是办公室坐得郁闷了,头脑一热,舍仕取商。没想到上车即接盘,短短一年,课外辅导又迎来了全面审查。家长们维权的维权,退款的退款,打官司的打官司。年轻老乡的辅导班惨遭重锤,勉强留住了少量客户,但他们的附加要求却令他不知是取是舍。心力交瘁的年轻老乡不得不前来深圳拜访老领导,希望取得真经。让他没想到的是,现在哪里的情况都差不多,不论对前上司还是姚贝西来说,当下和未来都是一样的。
疫情似乎比大家能想象的还要糟,或许世界的秩序已经被打破了,不光商业在重组,人情思想也在重组。千里之外,三个老乡,一声叹息。
好也罢孬也罢,能说说心里话反倒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在家里不敢说的,在千里之外可以说;在千里之外不方便说的,见了老乡突然也方便说了。虽然大家说的不是家乡话,可道理都是家乡的道理,话茬儿也都是家乡的话茬儿。一顿饭下来,菜没吃几口,酒一杯没少。照常说,一个姑娘喝两个爷们儿是不可能的,但姚贝西是北方姑娘,照常说,酒量还是有一些的。可不知怎的,饭后姚贝西和年轻老乡搀扶着前上司摇摇晃晃进了出租车,转身又和年轻老乡相互搀扶着去了酒吧。就是到了那家有名的酒吧,姚贝西断片儿了。
2
姚贝西轻转脖子,双头渐渐重叠成一个。她又尝试动动肩膀,脊柱似乎也回归了大半截,她开始敢于提出立刻跑上五公里便能一切如初的设想。但她仅仅是张开身体朝天花板伸出一对手臂,以便做些更大幅度的运动,刚举过头顶,小臂就累瘫了,弯曲的臂肘直往头皮上落。
手还没落到头皮上,姚贝西就神经质地觉得头皮痒痒,便顺势去抓挠头部,结果越挠越痒,越挠越疯狂,那样子就像一只想不出如何跑出动物园的母猩猩。她确定有些痒的地方已经开始疼痛了,还是停不下来,没多久她的手臂也受不了了,于是她败下阵来,突然就气了,双手一挥,连带扯下几根发丝不说,右手还重重砸在了Pad上。由于神经传导还在麻痹期,姚贝西的肢体反应和面部表情对疼痛的反应并不一致,也就无法协调,所以她整个人的表现就好像唱歌跑调儿似的,没法细琢磨。
躺在沙发上的Pad显然也被她吓了一跳,立刻瞪开平板独眼,发出亮莹莹的辐射线警告。见是误会一桩,继而平滑依旧,但程序已启动,屏幕一时半会儿还闭不上,便跳出一篇最近打开的公众号文章。确切地说,这篇文章最后的打开时间是昨天中午十二点半左右,姚贝西在进烤鸭店前看了文章最后一眼。文章已经拖到尾部,结束句是这样写的:未完待续……
这么说,这篇文章应该是很吸引人的,绝不可能是一篇按照时间顺序记录的流水账,读者们也都应该眼巴巴地期待着作者尽早发布下一篇。可现在姚贝西完全记不得这篇文章到底写了点儿啥,她只记得李理说那看上去就是一篇按照时间顺序记录的流水账,对大多数人来说,一点吸引力都没有。姚贝西就是大多数人,可她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几乎用尽了全部激情。她搜罗了市面上能找到的所有文献,只要跟那沾点儿边的资料她统统看过。如果这篇文章是一道菜的话,起码也算得上用料十足,可被李理这么一评价,倒似乎毫无味道了。
面对否决,姚贝西一开始就懊恼了,她的自尊不接受被全盘否定。但她同时也尽力压制着懊恼,因为李理是她的好朋友,曾在她最需要发泄情绪的时候接过她的电话认真倾听。她绝不能马上就翻脸,何况她决定写公众号的时候,最先告知的人就是李理。俩人第一次聊这个计划的时候十分投机,很快就将内容定位到有关教育的旅行账号上。姚贝西做了十年教育,她接受完教育就开始教育别人了,关于教育,纵使她没有天赋,也缺不了经验。疫情之前,她每年都要旅行,国内外去了好多地方,她工作的教育机构也辐射过大半个中国。关于旅行教育,她太有发言权了。她们聊得热血沸腾,一面点题,一面禁不住给自己扣上了人类高质量女性的大帽子。姚贝西从不知道自己的脑洞可以开到那样一种直径,就像个黑洞。
李理说,可以先做一个招商PPT,把最熟悉的案例罗列好,找些新媒体公司谈个启动资金或者劳务支持,或者索性先做两期试一试。李理从事媒体工作也有十年了,她不但在公司站稳了脚跟,还在很多公众号上兼职策划。李理的设想与姚贝西的不谋而合,她们都因自我陶醉而悔恨没早些发现这一内容。李理还说,若是做好了这样一个公众号,很容易就能变现,不论是教育还是旅行,都沾得上社会痛点的边。但提到实际的执行,李理率先表示自己暂时没时间替姚贝西实践,然后又鼓励姚贝西尽快出一个案例,因为只有有了案例,她才能进一步确认她们的计划应该如何执行才更有力。
现在想来,李理是真诚地说出了自己的优劣势,可当时姚贝西并没完全想明白,姚贝西一回家就觉着不对了。不知是自己听错了,还是李理的表达有问题,反正回家后,姚贝西能记住的就是大家对此项目一致看好,且李理已有周密规划。但仅仅到了第二天,姚贝西就从信息中感觉到李理的热情已经消退了。再约,李理就一再表示希望先看到姚贝西的案例。她做了解释,她认为她只是在意识上理解了姚贝西的构思,但内容落地后的东西才是最真实的。
从认识李理的第一天,姚贝西就觉得她是个大忽悠。但有时候她又十分笃定她很靠谱,特别是她的个人生活上。一个把自己收拾得精致可人,且各人生阶段都能标准完成的美人儿怎么能说不靠谱呢?虽然工作一个换一个,但工资总是在涨。男友也一个接一个,却在最优质的港湾里踏准了脚步。好像提前踩了点似的,同样是年过三十,李理有车有房有存款,有老公,还不乏追求者。婚后两年了,她也并不着急要孩子。这么完美的生活,不因为靠谱还能因为什么呢?所以后来姚贝西判断,李理之所以变来变去不过是因为她太聪明了,不愿意费力不讨好。李理想要内容,那她姚贝西只好去写呗,可不知怎的,她刚下定决心就又没了灵感,她真后悔没把她们当天的谈话录下来。于是磨磨蹭蹭地,在距离她们首次聊此计划整整两个月后,即一个礼拜前,稿子总算出来了。
真正进入创作中,姚贝西是愉悦的,她越写越有劲儿,越写越着迷。写完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困难了,她知道没有李理的帮助她也可以做到。因此,稿子写好后,姚贝西并没第一时间发给李理看。但她还是给李理发了一条信息,告诉她自己写完了。李理回说:恭喜。姚贝西怎么看那两个字儿都没看出什么温度,或者说没有想阅读和再次相约的意思。但姚贝西等不及了,她翻来覆去地看那篇文章,越读越顺,排版精美,要尽快发出去才好。于是,她上网查阅了公众号发送的最佳时间,在晚上八点半的时候发出了第一篇。
直到昨天中午,姚贝西约李理吃午饭,已经是第二篇文章发出后的第三天了。第二篇文章的阅读和点赞数量显然不如第一篇多,姚贝西就有点儿慌了,按照她的设想,应该一篇比一篇有价值。她邀请李理吃饭的时候没对李理说出来做什么,李理也恢复了爽快,什么都没问就先到了餐厅。姚贝西就是在那家网红烤鸭店喝下了二十四小时内的第一杯美酒。
从赴约一开始,姚贝西的心里就一直想着公众号的事儿,为此还坐过了两站,迟到了一会儿。她在烤鸭、猪蹄、皮蛋豆腐、南瓜粥面前坐下来,心里依然想着公众号。但最终主动提起文章的是姚贝西本人,她一开口说这件事儿,李理就闭上了嘴。
一句赞美都没有,全盘否定,完全的否定。一连串的缺点让姚贝西险些待不下去。但李理说得很起劲儿,根本没发现姚贝西的脸上渐渐挂上了牵强的笑意。这笑意也没能维持多久,又渐渐化作一种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