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匠

作者: 张小泱

春庄一座房子着了火,火里有个孩子,两只小手穿过门缝惊恐地挣扎。房子是临街铺面房,店主是卖布的春柱,两口子出门进货未归,门上落着把大铁锁。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弱。

有人捡起石头砸锁,没砸开,石头却崩坏了。有人用身体撞门,却于事无补。又有人叫嚷着到处找榔头。

这时,春九斤的身影出现了。

乱哄哄的人群让出一条道儿。

春九斤,春庄一个锁匠。

春九斤之所以是锁匠,倒不是因为他爹也是锁匠,而是他自娘胎出来就是锁匠,用有些人的说法叫“祖师爷赏饭吃”。抓周时,他一把就从满桌子笔墨纸砚凿刨斧锯中拣出一只老辈传下来的铜锁,锁上镌着凤凰祥云,是他爹的心爱之物;四岁那年,他爹为富户春老成的百宝箱做锁,他就在边上玩耍,爹的活未完,他就用根铁丝把身边所有的锁都给捅开了。

“你小子!是个锁匠!”

他爹很高兴,因为开锁也是锁匠必备技能。

春九斤子承父业,成为远近最有名的锁匠。

而此时,春九斤站在门前,有些气喘,那是一路快跑的结果。他从一个女人头上拔下竹簪,在锁上掠过,铺门随即洞开。

面对春庄女人们的夸赞,春九斤说:“天下就没有我打不开的锁。”

多年前一个中午,春九斤被他爹带到三大爷的铺面前。三大爷是卖糕点的。六岁的他脸上荡漾出层层笑容。糕点这玩意儿买了也是走亲戚,不过大人总会多买一两块儿给孩子杀馋虫。

当他看到铺门上挂着锁时,笑容顿时消失了。

他爹问:“想吃不?”

春九斤说:“想!”

他爹说:“自己想办法。”

办法是现成的。春九斤从地上拣起一根细槐树枝,捅进三大爷铺面门上的大锁,鼓捣两下,一声脆响,开了。

他把门一推,铺子里油、糖、面、火混合而成的香甜气息扑面而来,他抓起两个糖稀果子就往嘴里塞。

他爹看他的眼睛像冰冷的锁眼儿。

春九斤被他爹吊在房梁上打,一鞭比一鞭响亮,但还是压不住春九斤的惨叫声。他爹打儿子时神情专注,像是在做锁。他娘只是背过身子垂泪。

吃晚饭时,桌上半截蜡烛灯光摇曳,春九斤站在地上吭吭哧哧,暗黄色的光跑进他眼睛里,让屋里又多两盏灯,忽明忽灭。

他爹说了两点:第一,锁匠必须能做锁能开锁;第二,锁匠不是贼,不能拿手艺干坏事儿。

这两点他牢牢记住了,直至今日。

所谓“今日”,是民国十四年。八百里外的北平城飘着五族共和旗,街上到处是西装革履的文明人,电影院门口挤满了穿大开叉旗袍的摩登女郎,电车惊得鸽子无处落脚,邮局里传出的“嗒嗒”声是发往英吉利国的简明电报……而春庄的女人还在给闺女裹小脚,男人脑后还拖着枯黄发臭的辫子,春九斤还在用他爹传给他的古老工艺造锁。

春庄是个呆板的小村落,三百年前和三百年后几乎没有区别,即便一百年后的今天,走在那些鸡肠子一样的胡同里,依旧能感觉到它那股以不变应万变的倔强。

除了倔强,它还偏远,基本不与外界沟通。天下太平时,官府还会留心这个小村落,战乱时节,根本没人意识到它的存在。正因如此,春庄人能在清朝灭亡后十四年不缴皇粮,以至于他们在民国十四年还在念叨皇帝老爷的好。

就像二百年前满清官兵在惊奇中发现这个还穿明朝服饰的村庄时一样,在大清皇帝被赶出紫禁城的第十四个年头,它的宁静再次被打破。

那天早晨,家家大门洞开,女人打扫院子喂鸡,男人扛着镢头下地,村里仅有的几家商铺:春老成杂货铺、三大爷糕点铺、春柱棉布铺,还有春九斤锁铺,陆续开了门。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不一样是从中午开始的。窝头和高粱饭的香气在街巷中缭绕时,一百来个人,就像放了一天回圈的羊,乱哄哄地闯进村子。他们都穿着瓦灰色衣裳,疲塌塌地拖着条火枪。

屁大点事都能引起村民围观,何况这事儿比屁大多了,他们端着饭碗出来看热闹,却不知道,这群人是军阀韩复榘的部下,是照西洋练兵法训出来的新军,带头儿的叫齐子修。

齐子修扯住围观村民春老成那条灰白辫子叫道:“这玩意儿怎么还撅搭着?”

这时村民们才发现,这群人脑袋后边干净得像收了秋的地,光秃秃的,就都吓坏了。

春老成问:“老爷打哪儿来?”

齐子修说:“京城!”

“来做啥的?”

“我们是兵!”

“换行头了?”

“早就换了!”

春老成说自己曾去过京城,人们不信,此时他有意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就问齐子修:“皇上他老人家还旺相?”他说这话的语气就像在问候他二大爷。

齐子修说:“大清早完蛋了!”

春老成差点哭出来:“啥时的事?”

“十来年了!”

“新皇上是哪个?”

“皇上滚蛋了!没了!”

“那还不乱套了?”

“民主共和了,不兴皇上,兴大总统了!”

“大总统还供老天爷?”

“大总统供三民主义!”

“这是哪儿的神仙?”

“不是神仙,没神仙了!”

“没神仙大总统归谁管?”

“个老百姓瞎操啥心!”

“大总统让爷来俺村干啥?”

“收皇粮!”

让春庄人糟心的不是大清亡了,而是齐子修把队伍驻扎在村里,不但以大总统的名义收皇粮,而且还要补收过去几年的粮。他亲自带兵走街串巷,像叫驴一样踹开大门,吓得女人抱着孩子往里屋炕上钻,遇到抗命的户主就朝天连放两枪,听着像二踢脚。

春九斤打开铺门,伸出脑袋往大街上看,齐子修和他的兵正从隔壁拖粮出门,吓得赶紧关铺门,可门还没上锁就被踹开了。他娘吓一跳,碗里的窝头差点掉地上。

四个兵立在门口,齐子修大摇大摆进屋,手里拿个砖头大小的匣子。

春九斤他娘端着碗打招呼:“大爷,吃窝头,吃窝头!”

齐子修一边摇手说“刚吃过刚吃过”,一边把屋里看个遍,发现不是锁就是做锁的家伙。

齐子修问:“都你做的?”

春九斤说:“啊。”

齐子修说:“手巧。”

春九斤说:“嗐。”

齐子修把桌上的锁和工具一扫,哗啦一地,把自己的匣子小心翼翼地放桌上。匣子很精致,有牡丹花纹,上着把明晃晃的铜锁。

齐子修说:“打开。”

春九斤面露难色。

齐子修说:“你们村春老成的。我抢的。”

春九斤不动。

齐子修说:“快点!”

春九斤说:“我不行。”

齐子修问:“你不是说天下没你打不开的锁吗?”

春九斤说:“我爹不让。”

齐子修问:“你爹呢?”

春九斤说:“死了。”

齐子修说:“死人的话听他干啥!”

春九斤说:“我是锁匠,不是贼。”

齐子修扬手一枪把子打在春九斤头上。春九斤满眼金星。他娘尖叫,饭碗直打战。兵把春九斤叉起来按墙上。

春九斤还是说:“我是锁匠不是贼……”

齐子修殴打春九斤,先拳后脚,接着是拳脚。春九斤吐了口血。

齐子修问:“咋样?”

春九斤摇头。

齐子修咧嘴一笑,转身把枪顶住他娘脑门。

春九斤愣了,可从来没人给他出这种难题。

齐子修拿枪的食指在动,像条吓人的豆虫。

春九斤只好说:“我开。”

兵把春九斤拖到桌子前。春九斤拿了一根针,啪嗒,百宝箱开了,里面满是贵重之物:绞金丝的玉镯子、缀翡翠的金簪子、金线串的项链子……

齐子修喜欢疯了,一件件捋着看,然后收好,抱起盒子,边走边说:“支持革命,皇粮免了。”

下午,春九斤刚一出门,一摊狗屎烀身上了。

春老成手拿粪勺,脚边是粪桶,瞪着他。

春九斤心虚:“干啥?”

春老成说:“你知道!”

春九斤缩回去了。

这天晚上吃饭时,春九斤觉得该让家里添人口了:娶媳妇添一口,生个儿子添两口,再生个儿子添三口,人丁兴旺就不受气。他在脑海里把春庄的姑娘过一遍,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他觉得她们都配不上他,虽然都是农民,可他是有手艺的。

他看他娘,他娘在吃窝头。他知道,娘看上了东街的春花,心说:也就是为了娘!这委屈我受了,去提亲,娶春花。

去提亲的春九斤被春花爹揍出来了,老头儿说锁匠配不上俺家闺女。春花躲在门里,看到地上的春九斤,一脸嘲笑。春九斤一拍屁股往家走,比任何时候都丢脸。他记住春花了。

一队穿灰军装的兵进了春庄,步子整整齐齐。他们的旗跟齐子修不一样:大红底上贴着天青补子,补子上是个太阳。齐子修垂头丧气,带着他的兵站在村十字路口,眼睁睁看着五族共和旗撤下,青天白日旗上天。一个二十郎当岁的俊后生大声跟村民们说:“北洋政府下台,现在当家的是国民政府。”

他说他是中华民国国民革命军,是个营长,叫陈骏。村民管他叫陈营长。

几天后,村子四周起来几座筒子炮楼,黑洞洞的窟窿里探出一截黑亮黑亮的机枪。

几天后一个早晨,齐子修又精神焕发了,穿着和陈营长一样的灰军装,身后的兵扛着青天白日旗。

他来到春九斤的铺子,说:“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国民革命军副营长!”而后一个兵把个铁箱子放在桌上。

齐子修说:“保险箱!洋人造的物件,结实,炸也炸不开,这锁跟咱的不一样。”

春九斤问:“咋不一样?”

齐子修说:“不用钥匙,叫密码锁,看见上面这些数字没?只要都对上号,锁就能打开。”

春九斤转着看它。

齐子修说:“打开。”

春九斤说:“你不是说有码吗?”

齐子修说:“码丢了。”

春九斤问:“咋丢了?”

齐子修掏出手枪顶在春九斤脑门儿上:“知道码的人被它走火打死了。”

春九斤轻轻推开齐子修的枪,弯下腰打量保险箱,眉心拧出几道沟。

齐子修收起手枪说:“好好干。”

春九斤说:“可能要多费点功夫……我看见,你的队伍是带着白面来的?”

齐子修很痛快:“说,几袋?”

春九斤伸出一个手指头。

齐子修说:“我给你两袋。”

春九斤开始敲敲打打,研究密码锁。

齐子修拍下手,两个兵抬着张行军床进来,后面还有一个兵抱着被褥,他们把东西摆在本来就不宽敞的屋里,一下子把屋子变成了蛐蛐罐。

春九斤问:“干啥?”

齐子修说:“打开箱子之前,我就住你家了。”

春九斤问:“你怕我偷箱子里的东西?”

齐子修说:“我是为了你的安全。”

齐子修笑嘻嘻地指挥手下安置床铺。

春九斤撇了一下嘴,继续忙活。他用根铁签子在保险箱上敲敲打打,听听回响;他的手落在刻着数字的锁盘上,轻轻转动,里面的机括发出悦耳的虫鸣,好像住着一只油葫芦。一开始,他毫无头绪,但当他听到这声音后就找到了门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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