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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钱幸都是女人。女人却跟女人不一样,过去的跟现在的不一样。都是女人。女人跟女人永远是一样的。女人永远向往着女人。女人永远,永远不愿再做女人。
1
包翠敢肯定,那个女人是别人的情人。
为啥这样说?你瞧她那样儿。走路笔直,身子弯弯的,眼睛也不正脸瞅人,眼神儿就跟前面有绳子扯着似的,直溜溜地走。别人都在她眼白那块掠过去。神气得像是她二姑中了五百万有她一份儿似的。
整个楼里就她不交钱。不光不交钱白住,还得包她三顿饭。说起包她吃饭就让人气上加气。凭啥?她的嘴金贵?凭啥就她白吃?就凭那身子吗?怪不得一摇三晃,扶柳儿似的。说起来,包翠最瞧得上用脑子吃饭的男人,最瞧不上用身体吃饭的女人,中间平视一群用手吃饭的男女。为啥?自己就是用手吃饭的。
去年7月,包翠从老家来省城,辞掉服务员的工作后,就安营扎寨在这家宾馆,宾馆是一家大企业下属的。从端盘子到端架子,她无缝对接。比起在饭店里接待那些醉汉,她现在多是接触一些衣着鲜亮、有知识文化的人儿。也就围绕那几个房间打扫,她的日子可算是舒舒服服了。她盼着年底回老家,盼着手里牵着一堆年货,大巴车在村头停下来,她跟丈夫,风风光光,利利索索,到底跟村里不一样了。他们不知道她也是下苦力,但是下苦力也分地方,在城里就有城里的尊荣,就有城里的派头。他们想去城里下苦力,可还下不到呢,还得对着黄土地下力。在城里辛酸、憋屈一整年,就为了年底这次的荣光,越是辛酸,那荣光来得就越是到位,越是透彻,越是长脸。她亲亲孩子的脸蛋儿,舒服地躺在天井里,分发分发东西,新衣裳上了婆婆的身,新玩具到了孩子的手里,面子就长在她脸上。那可真风光!她喜欢她的工作。
她喜欢她的工作。她喜欢打扫房间,除了医院,就数宾馆干净了。清一色的纯白,白的程度不同,新买来的是雅白,暖暖的,烘着太阳样儿;用旧的,拿84漂一漂,是纯白,冷冷的,像是从墙皮上流下来的。
每天早上八点,那女人准时离了房间,包翠准时守在外头,推着两层小车。在她房间里发现啥了?床中央是一片红褐色的印记。
包翠把床单抽出来,对着窗外的阳光,瞅着那片褐色,形状像是一只褪了毛的老鼠,因为这个想象,她觉得手上鸡皮疙瘩泛起来了。老鼠也没啥,老家里常有的,她最初干服务员,跟刘芳芳一块住的时候,宿舍里有老鼠,又不吃人也不喝人血。“怕啥?”她这样对刘芳芳说。
当时她也很讨厌刘芳芳,刘芳芳只要扶着饭店的门框子迎来送往就行,而她要跑上跑下,端菜倒水,洗碗擦桌,厨房里短了人手,还得帮忙颠勺。有一回,锅柄断了,那一盆滚烫的毛血旺落在她脚面上,红肉喷了她一身,她两天才能下床。刘芳芳永远不会接触这样的工种,她无非就是站在门口,招徕客人。在她忙上忙下时,刘芳芳拿小细腰偎着大堂的雅座,手里捞着一只白色丝质手帕子佯装擦汗,跟客人开着玩笑话儿。
店经营不下去了,怎么算都要裁去一个。厨师不能裁,买办不能裁,会计不能裁,就她和刘芳芳,她想着自己怎么也是身兼数职,裁了不划算,谁端盘子?谁颠勺?谁倒水?谁抹桌子洗菜?怎么都不会是她。
是她。
她心里不服。她能跑上跑下,能端菜倒水,能洗碗擦桌,可是刘芳芳她会啥呀,刘芳芳不就是一个“笑”吗?谁不会呀!难道年轻就笑得好看笑得福来运来笑得神仙样儿?她也可以笑嘛,还笑得端庄大气。
谁知道呢,也许她就毁在笑得端庄大气上。老天上面那管年龄的仙爷也不好好掐计掐计,女人青春纸似的那么薄!
2
她再翻翻,房间床前有几本书,什么《红楼梦》,什么《长恨歌》,什么《鲁迅杂文集》。她明白,这就是装点门面的。她翻开看了看,里面干干净净,是呢,要是有看过的痕迹就怪了。
晚上她当值。吃过饭就见到那女人来了。远远地,逆着光,只瞧见屁股挪过来又挪过去,好像还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安放位置。
她可知道在哪里安放,在棍子底下!要是她闺女,她非得打死……想到将对方比作自己的闺女,继而仿佛是触碰到了自己年龄的那层薄膜,膜后面是汹涌而出的沧桑和脆弱,她才比她大十岁哩,她就算半夜走上街去,不用带什么防狼工具,都会很安全。这种安全,在短暂的年轻岁月里,是一种巴望。但到了现在,变成了一种荒漠。她干涸了。
她手里捞着抹布,女人笔直走过来,朝她点点头,从小皮包里掏出卡来刷门进去。她慢吞吞地擦着女人房间门前这片地。听到了女人说话声。真嗲,就像是拿夹发板把声音都烫弯了。电话那边肯定是个男的,那男的不知在说什么,女人嗯嗯地回应。长廊的地毯上有块油渍,她蹲下来假装在抠。又听见一点了。女人说:“我不管,反正挺辛苦的,你得请请我。好,好。外面有双鞋——我挂了。”房间门哗的一声开了。她慌不迭地站起,手里攥着抹布,想解释点什么又不想解释,反正擦地呢,这是她的工作,这一片的地毯都归她管,她爱擦哪儿就擦哪儿。但是女人笑了,转身回屋,没关门。她在犹豫要不要给她把门带上,一双手伸出来了,里面递出一个苹果。“尝尝,大娘。今儿新寄来的,新疆阿克苏的,脆甜。”声音甜得就像腻腻的方糖。“我们有规定,不能要。”她脸红了,对方却趁机把苹果塞进她的职业服大口袋里,跟一堆一次性肥皂、浴帽、针线盒在一起。
讨厌的女人,恨都让人恨得不起劲儿。
她最讨厌这个时刻。踏出宾馆的门,然后她就混进了这个城市,东拆西建,一刻都不消停。可这是省城啊,当年她背着行李千难万险来到的地方呀。她在这里成了家,有了儿女。可是她还是觉得自己在门外,在这个城市的外头。真可耻啊,这个城市,看起来好像很包容的样子,容纳她,也容纳那么多攀上爬下的打工人,可是死活不肯给他们一个归属感。活儿一完了,到底还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真是可怜,把路修得那么宽的黑瘦男人,你可是有钱买辆车呀?把个楼建得天样儿高,你可是能住上它一回?
她从路边瞅见一辆小黄车,马上就要骑上了,被路过的小伙子接着扫走了。过分啊,这已经是第三回她自己的“专车”给人骑走了,平时她都是把车藏在绿化带里面,可还是有那眼尖不嫌麻烦也不怕挨人背后骂的。后来她想了一个法儿,也是跟附近的工友学的:她拿黑色胶带盖住了车身上那个二维码。好了。她终于有一辆专属于她的座驾了,总算在这个城市有了一样略微属于自己的东西。
回到出租屋时,丈夫还没回。他们只租了一间屋,另外一间屋住的是对小夫妻,小得过分,女孩娇嫩嫩得跟个刚掐下来的小禾苗似的,男孩又瘦又矮,回家窝着身子直挺挺往屋里走——让她想起她远在老家的儿子。老家的房子倒宽敞,只有婆婆带着孙孩住着。结婚时,丈夫说等婆婆走了,那房子就是他们的了,随便卖一卖,再从城里寻摸个蜗牛房。
丈夫卖盒装粥。早上三点就在厨房里侍候六只锅,为此没少跟房东吵架。六口锅煮上,丈夫就偎在炉前睡一会儿,闹钟十分钟一响,响了丈夫就搅一搅锅。一开始她是不知道盒装粥是卖不了一天的。有回她起兴去迎迎丈夫,就见集市上,丈夫搁粥的三轮跟一个地瓜炉子用生了锈的铁链子拴一块儿了。她总觉得拴一块儿有点别扭,哪儿别扭说不上来。等她守摊子守累了,正想撤,恰好瞧见丈夫跟一个比她年岁还大的女人从胡同口冒出头来。那女人黑糙的皮肤,手盘在丈夫的胳膊肘上。她只耷拉下眼瞧着那根黑粗的铁链,躲也不是,迎也不是,脸上倒先由白转红,好像没羞没臊的是自己。
她也闹过。丈夫说就睡了一晚。她问,啥时候?怎么睡的?谁先有那个意思的?丈夫不耐烦了,把被子往头上一蒙。她扯下来,继续熬他,说呀,继续说呀。丈夫说,我没钱没样貌,人图我啥?不就是互相取个暖和嘛。取暖!她上下唇不停地抖,泪珠儿像是门帘一样坠下来。压低了声音又扯拽丈夫,丈夫又把被子一蒙,往炕上一滚,面冲着墙睡觉了。她横生了一股力气,把客厅里还没煮熟粥的铁锅端来,一股脑镬在丈夫的腿根上。也算丈夫有福,那天粥还没到沸腾的温度。她请假在家照顾他,顺便监视他,断了他的念想。反正她没再见过那个女人。
窝囊吗?夜里她天天失眠,睡不着就问自己,怎么就把日子过成了这样?迷迷糊糊她还是给这个城市的黑暗杵进了睡眠中。白天她更是盯着那些女人,妖娆的、青春的、鲜活的,甚至粗壮的、肥胖的、摇曳的,凡是女人都是践踏她的。女人,让她遭尽了殃。
3
早上那女人跟她说,屋里肥皂没了,让她添一块。她在她屋里转过,无非像所有女人那些布置:衣服、粉儿、香水,说到底是笼络男人的那一套。她照例打开衣橱,亮闪闪的衣裳一件挨着一件,说悄悄话般地前倾后挤,薄薄的身子,一个个勾在横架上,又冷淡又傲娇。她把它们翻过来翻过去,缎子面像凉水般地流过她手心——天阶月色凉如水。心口窝无端地涌起这句诗,算是她唯一记得的,毕竟,她上到高中就辍了学。不是她愿意辍学,那时候都这样,也就支书的孩子能继续读。但她总好歹是读过书的,就好像患过感冒,身子烧起过,就知道怎么热了。在这一刻,这句诗就淌过她心间。她觉得一阵潮湿。想起自己也曾经穿着时兴的缎子面短褂站在面粉厂的人群里。人人都说她美得很,留着短发,利利索索的,又用铁梳子往火上烤,给额前烫几个卷。她是知道自己美的,又知道自己美得还不够,够不上一步登天,她也没那个命。在面粉厂干了半年后,支书那上大学的儿子回来干车间主任呢。人长得很帅气,站在哪儿都像是一柄长枪插地,你怎么都不会瞧不见他。在车间打水时,她就发现他的眼神跟牵出一条线似的,一头拴在他自己眼上,一头拴在她身上。他们热恋了不到三个月,支书儿子的姐姐来找她谈话了。
也是天阶夜色。凉飕飕的风吹来荡去,那丫头比她矮,也穿着短褂,包翠叫她一声姐。包翠早想过,要是支书的姐姐不同意,她怎么也要表表决心,虽然出身比不上人家,底子薄,但是她不会少干一分,她也有操持家的本事,她会好好孝顺老人,对姐姐好。那姐姐开口了,却不是说这个,先说包翠的衣服上怎么有个洞。包翠低头一看,真的,扯过袖子来,后面真有个指甲大的洞,许是给家里姊妹点炉子时蹦火星烧的,她心里一阵疼。这时候姐又清了嗓子,护城河上飘过一阵薄荷的清香,很久以后包翠才知道,那是她吃的进口的薄荷糖。姐说,我弟弟是要当干部的,爹和我早看好了,有个好姑娘,也是大学生。包翠的脸先垂下了,大学生一条就比过自己了,还说什么,她还想挣扎一下。那姐又拍拍她的肩膀,说,我听说了,你们家姊妹八个,就你一个人出来工作了。我跟我弟都是工人,你觉得你嫁给我弟,不是害他是啥?你要是中意他,那你就不该拖累他;你要是拖累他,那你还不够中意他。
不是害他是啥?那就是害他吧。中意他就是拖累,拖累就是不中意。一时间,她恨自己没有好好学文化。
天阶夜色凉如水啊。
她正发呆,门嘀的一声开了。她赶忙去收拾桌子上狼狈的果皮。女人伸着懒腰,看了她一眼,打扫呢,大娘。女人浅浅地叫了一声,然后旁若无人地走到床边,脱下外套和高跟鞋,坐下来发着呆。她手脚勤快地开始擦卫生间的镜子,听见女人打电话,又是嗲嗲的,在说话的间歇,她已换好衣服了。包翠蹲在地上擦冰柜的手掌纹路,看到红色的吊带在女人瘦削的肩头上挂着,女人白白的腿叠一起,上头翘着一只绿色的拖鞋。她一边肩膀耸在耳旁,夹着手机,腾出一只手在给手指涂抹一种芳香的润体膏。屋子里灌满香气。她听到女人点头,撒娇,绵绵长长的,欲拒还休的,声音里透着慵懒,是漂亮女人才有的慵懒,是泡在金水里的女人才有的慵懒。然后包翠听见女人说,我去就是了。包翠把毛巾地巾都换成新的,从厕所出来,女人已经穿戴齐整,波浪头发更像是一泓波浪,连身的裙子又勾勒又有空隙,给人遐想还给人留有余味。口红,睫毛膏,她一边擦着桌子,一边瞅着这些颜料上了女人的脸。然后那张美丽的脸凝望镜子里的自己,凝望到深深叹口气,从架子上取过包来,说:“那垃圾也倒了吧。我插门上的卡不要拔。谢谢。”
等女人走后,她才敢喘气。她听出电话那头的声音是一个男人,一个老男人,她耳朵尖着呢。情人,坐实了。但是坐实了又没了神秘感,为什么要给猜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