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帖

作者: 程相崧

1

我正在省城开一个很重要的会,发小程传歌打来电话,说他弟弟在老家县城人民医院过世了。我对他弟弟的离开,多少有些心理准备,妻子小梅早就告诉过我,他弟弟直肠癌,已经到了晚期。我装作很关切地询问着,安慰他,让他不要太难过,好好料理弟弟的后事,然后去弟弟生前就职的沈阳某飞机制造厂,把抚恤金领了,再想办法把属于他弟弟的那套位于市中心的房产处理掉。他那边就火了,提着我的名字骂,说:“程东野,你也跟他们一样!你今天非得把话给我说清楚!”我自知失言,解释说自己纯粹是为他好,这话完全是潜意识,没有过脑子。程传歌更不干了,说:“你那口子在医院就散布我的谣言,说我一心图钱,巴不得弟弟早死。整个护士站的护士,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原来是你程东野在造谣!你必须得写篇文章,把事实说清楚,还我一个清白!”

程传歌是我小学同学,虽然在一个村,但交往并不多。他在家做农民,有时倒腾大蒜,也做点小生意。他跟我联系上,是托我妻子小梅的关系,想让弟弟在县人民医院肿瘤科住院。不知他怎么打听出来,肿瘤科主任医师是我老婆。我们其实都知道程传歌的弟弟程传庆,因为他是我们县里某一年的高考状元。那年夏天高考完毕,他上电视,领奖金,开学都是坐县委书记的车走的,实实在在地风光了一回。他大学和大学毕业之后的事情,就不知道了。办理住院之后,我才听下班的小梅说,程传庆大学毕业去了沈阳的一家国企,年薪颇丰,在市区买了房且有了一名未婚妻。遗憾的是,在结婚前夕进行体检时,却检查出得了直肠癌,且已经是晚期。开始时在外面治疗,眼看着没希望了,才回到小县城来的。以前治病都是未婚妻陪着,这次回县城之前,他们刚刚正式分手。小梅一边洗手,一边随口说:“你那个发小程传歌,人可不怎么地道!我们看那么好一个人,才三十来岁,都心里难受,几乎要流泪。你猜他哥怎么说?人家当着自己弟弟的面儿就大大咧咧地说,这毛病治不治无所谓!护士站里的人问起他弟弟的病情,他还笑哩!”

据妻子说,程传庆住院期间,日夜在病房照顾的,是他的母亲。他父亲前几年也是因为肿瘤,割去了一个腰子,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一动弹就出虚汗。程传庆最后的日子求生欲很强,让母亲给他去买针,一万多块钱一支的那种进口针。小梅说着说着,心里难受,流了好几次眼泪。程传庆多多少少也算是县里的名人,又这么年轻,大家都感到惋惜。但对下一步会出现的情况不敢多想,又不能不想。可是,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接到程传歌的电话,我在会议室外面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给妻子打了过去。小梅说,是程传庆的母亲和姐姐给他换的衣服,现在已经送到太平间了。在弥留之际,他紧紧地抓着一旁父亲的手,父子俩的手都黑瘦黑瘦,僵硬得像禽类的指爪。妻子不忍心再看下去,从忙乱的护士身边走开,穿过走廊,看到他哥哥程传歌正在洗漱间里,一边打电话,一边抽烟。

会议结束,我回到县城后,程传歌便找到了我。那时,他的弟弟已经下葬一个星期。他名义上是为我接风洗尘,并为了小梅在他弟弟住院期间的照顾表示谢意,实则带着些兴师问罪的意思。他的说法跟小梅略有出入,他说弟弟在弥留之际,紧紧抓住的是自己的手。“那黑色的手指,冷得像冰棍儿。我打了一个激灵,挣脱了!”他说这话时,身子在微微颤抖。

“我们谁都没有号啕大哭,母亲没有,姐姐没有,父亲也没有。父亲和母亲是二婚,他们婚内出轨,给各自的爱人戴了绿帽子,后来成功走在一起。继父是一名赤脚医生,懂点中医,家里充斥着一股难闻的草药味。那些年母亲偏头疼,天天去针灸,针着针着,就针到床上去了!我是母亲带来的,姐姐是父亲和前妻生的,只有弟弟是他们两个的孩子。我和弟弟的关系一直不是很融洽,但是在弟弟的葬礼上,我心里悲伤,很想大哭一场。但是,父亲很冷漠,母亲和姐姐都是静静地流眼泪,这让我很为难。我想哭,但哭不出来,这不是矫情,更不是撒谎。这话说出来谁也不会信,因为家里人、村里人,包括你程东野和你的婆娘,都知道我恨这个弟弟,我从小嫉妒这个弟弟。有人说我恨弟弟,想他早死。其实,站在太平间的大铁门前时,我的腿就软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到搁着弟弟尸体的墙角的。我只听到太平间管理员腰间的那一大串钥匙哗哗啦啦地响着。我填了单子,选了规格,定了送火化场的时间。花了多少钱,在哪儿交的,什么时候交的,我都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前前后后,都是我在操办。”

如果程传歌没有撒谎,弟弟下葬那天,是他一生中最伤心的一天。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盯着晚餐后一言不发的继父,竟然暗暗下了一个决心:从今以后要对这个不相干的男人好些。母亲也十分平静,她心里明白,这个儿子的去世,让这个半道拼凑起来的家庭,重新回到了原点。

因为他和姐姐都已经成家立业,现在很少聚在一起吃饭。在他弟弟入土之后的这个傍晚,父母将他们召集到一起。饭后,继父提到了弟弟位于沈阳的那处房产,还有公司的抚恤金。父母的意思,是让程传歌和姐夫一起,去沈阳处理这件事情。谁都没想到的是,程传歌拒绝这趟出行,并宣布不仅不去,也不会要弟弟的一分钱。

他的话让一旁的妻子目瞪口呆,也让姐姐、姐夫一下子抬起头来,狠狠盯着他,仿佛让人用木棍在后脖颈敲了一下。

“你弟弟学习好,我跟你父亲,在他生前明显偏爱他。他有本事,你一个农民,生活不容易。现在,他走了,钱该多分给你一些!”

“他的钱,我一分也不要!”程传歌说。

2

我把这事儿告诉小梅时,她摇了摇头,唇边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她告诫我说,你以后离他远点儿。这人虚伪得很,嘴里没有一句实话。小梅说:“我跟你说过,他的弟弟有一个未婚妻,都准备结婚了。之前去北京看病时,程传歌和这个未婚妻一起陪他弟弟去的。后来在咱们这边医院,他弟弟住院的时候,有一天,他从手机上找到一张照片,让我们这些医生护士看,也让他弟弟看。”

“那是一张什么照片?”我问。

“那是在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上面是他、他弟弟和他弟弟的未婚妻。”

“为什么要看那张照片?”

“还用说?他想刺激他弟弟,让他弟弟早死!”

我感到脊背一阵发凉,但内心又有一丝狐疑。虽然兄弟俩同母异父,但何至于如此残酷,如此绝情呢?小梅看我愣住,又接着往下说,那天夜里,程传庆忽然病情加重,差点儿没过去。第二天,他们整个科室,没有一个人不骂程传歌,不相信这世界上竟然有这样黑心的哥哥。

小梅告诉我说,程传庆回老家治疗前,虽然跟未婚妻明确提出了分手,但大家都看得出来,他其实最放不下那位姑娘。那姑娘也是一样,一开始给他打电话,他不接;后来又把电话打到了医生办公室,打到了护士站。程传庆知道自己的病情,他心里明白得很。他想要尽早把那姑娘忘掉,也想让姑娘忘掉他,重新开始生活。

“后来呢?”我问。

“奇迹没有发生,程传庆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我们心里都很难过,更感到惋惜。有一次和他聊天,他第一次主动告诉我他和未婚妻的爱情故事,眼神里掩饰不住对未婚妻的喜欢,语言里流露出对未婚妻的想念。在我的反复劝说和开导下,他终于答应跟女孩视频。但是,晚饭后马上又犹豫了。因为病魔的折磨,他知道自己已经模样大变。他不想让未婚妻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只想把曾经的美好留给她。我们劝他,也许她需要你的鼓励,你不希望她以后好好地生活吗?第二天,我给他整理好床铺,帮他换了一件亮色的衣服,给他拨通未婚妻的视频后,悄悄离开了。他们视频了近一个小时,就在大家担心的时候,他那屋的呼叫器响了起来。我们急匆匆赶过去,他欣慰地笑了笑,说以后父母有姐姐和哥哥照顾,他不担心。最不放心的就是她。这次视频,打开了他的心结,了却了他的牵挂,他没有什么遗憾了。”

程传歌再次找到我,是在多半年之后。我想起小梅的话,有些犹豫,但出于作家对于事件的一贯好奇,还是接听了他的电话。为了照顾小梅的感受,我没有答应他到家里来拜访的请求。我们约好见面地点,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自己这趟是来跟我学习写小说的。我跟他开玩笑说,你可以跟我讲讲你的故事,由我来写。他盯着我看了许久,摇了摇头,眼神里显出信不过我的神色。

我对他想要学写小说这件事儿,从开始就没放在心上,我知道他不是这块材料。我们两家从前住得不远,他比我大两岁,幸好有九年制义务教育,才好歹熬到初中毕业。我们的关系变得密切,是在中考之前。那年,他已经是第二年复课参加中考,但还是名落孙山,连个职业高中也没考上。据说他语文考了50来分,是所有科目中最高的;数学只考了16分;英语最差,只有12分。我们对这样的成绩一点儿都不惊讶,因为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弟弟程传庆是全校学习第一名,他是混蛋第一名。初中毕业后,我上了县一中,他开着继父给他买的一辆潍拖牌拖拉机到砖窑厂拉砖,暑假还经常到家里找我玩。

在他弟弟考高中那年,我们有过一次难忘的对话。记得是暑假后不久的一个傍晚,我正在家里复习功课,他忽然到家里来找我,说弟弟考上高中了,是全校第一名。他说,他心里很不痛快,想找个人聊聊,说说话。他看我正在做暑假作业,显得有些为难,似乎不忍心打扰我,有些不好意思。我说,既然你来了,那就聊聊吧。反正作业也没多么重要,假期还长,早一天晚一天的没关系。

程传歌告诉我,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他只是想来告诉我,他弟弟考了第一名。

多年以后,我还能够清晰记得他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没有满足,没有喜悦,有的是冷淡和一点悲伤。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但看他的神情,还是和家人说了一声,跟他一起走出了家门。

我们来到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那晚月色如水,街边的猪圈、草垛清晰可见,有很多孩子在街上玩耍,吵闹的声音传得很远。我们信步走到小学校的操场上,他倚着矮墙,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熟练地递给我一根,他自己拿了一根。我没有拒绝,学着他的样子抽起来。我们抽完一支烟,程传歌说,你回去复习功课吧,考上大学当了大官儿,不要忘了关照一下我。我笑着答应,但多少有些心不在焉。我心里想:你自己的弟弟这么优秀,以后自然会关照你。虽然,我们大家一直知道,这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我们聊了一个多小时,其间,他有些伤感地问我,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出来找你吗?我不知怎么回答,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说,因为今天晚上,他们在祝贺!

我对他的态度,当时其实有些不以为然。因为在我和全村人看来,虽然他和弟弟的命运今后将大相径庭,但这一切怨不了别人,只能怪他自己。他学习不行,继父花钱给他买辆拖拉机搞运输,只要吃得下苦,攒钱后娶个媳妇,在农村的日子也会过得不赖。那天晚上,我们都谈了些什么,实在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除了他说自己出来找我,是因为父母和姐姐都在家里给弟弟庆祝,他受不了那个氛围。还有一件事就是,在距离中考还有两个星期时,他把他弟弟的语数外课本,都悄悄扔到了村子里的大粪池里。这个秘密,是他压低了声音,用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语气说的。他疑惑地重复了好几遍:“这样也能考全校第一?”

这次见面,菜还没有上齐,程传歌就迫不及待地告诉我,弟弟死了,有两件事让他耿耿于怀。第一是大家都认为他恨弟弟,想要弟弟早死。首先是有一位年轻的护士警告他,去护士站时不要再笑,并威胁他,如果再那么不要脸,她就将他的丑陋心理公之于众,让他身败名裂。这些年轻的小姑娘,都让弟弟迷住了。虽然他已经是癌症晚期,瘦得不成样子,丑得不成样子,但毕竟是以前的全县高考状元。跟他说这话的那位女护士很美,后来在弟弟走时,还流了眼泪。她的话让他觉得害怕,觉得委屈。好多个晚上,他都睡不着。他想跟她解释,说自己完全不是故意的,是潜意识,是本能,但又觉得不对。这件事儿,反倒是弟弟让他释怀了。弟弟问他为啥睡不下,他也没有隐瞒,说了这件事儿。弟弟告诉他,这是面部肌肉痉挛,自己有时候也会这样,莫名其妙地发笑。

他耿耿于怀的第二件事,就是不管自己多么淘,多么不成器,继父从来没有朝他发过火,从来没有惩罚过他。他十几岁开始梦遗,心里很害怕,很羞愧。母亲把他的被子抱出去晾晒,一遍遍嘟囔着,上面怎么会有老鼠尿?从那时候开始,继父过一两天便给他洗一次内裤。他觉得很尴尬,很难为情,也很感激。他从心底不愿意承认这种感激,这让他经常陷入烦躁,变得对继父更加抵触。用程传歌的话说,这个老狐狸,他故作姿态,收买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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