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父亲修铁路(中篇小说)
作者: 李世英1
那是一个秋雨绵绵的下午。
母亲打着一把油纸伞,抱着弟弟,带着我站在那座古老的石拱桥边等父亲。
父亲是铁道兵。他在江西修铁路,我们跟着母亲住在浙江余杭镇家属留守处,我们的家属留守处离父亲修铁路的地方有好几百里。父亲一年回来探一次亲,住上十天半月,又匆匆地走了。但是父亲这次回来不是探亲,是来给我们搬家的。他们部队已经完成了江西的铁路修建任务,部队又接到了新命令,要立刻奔赴云南修建成昆铁路。
余杭镇是一座古老的小镇。小镇上有一条大河,叫京杭大运河。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故事,也发生于此地。如果在天空晴朗的日子里,石拱桥两边很热闹,那儿有一个很大的集市,每逢开市,赶集的乡亲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在集市上穿梭不息,车水马龙声和商贩们的叫卖声,响彻一片。此时,小镇却显得尤为萧条。京杭大运河开始涨水了,河水的咆哮声,轰轰隆隆的。
我们和母亲一直站在雨中。我们看见几辆挂着铁道兵车牌照的吉普车从石拱桥上驶过来,车里坐着伯伯、叔叔和阿姨们。母亲说认识他们,他们都是和父亲一块儿在江西修铁路的,他们是回来搬家的。但是,这几辆吉普车没有停下,也没有看见父亲坐在里面。过了一会儿,又驶来几辆卡车,也挂着铁道兵的车牌照,每辆卡车上都站着穿雨衣的士兵。母亲瞅了瞅,摇摇头说,不认识他们。但母亲猜测他们是师警通连的战士,他们从江西回来,可能也是回来搬家的。这几辆卡车仍然没有停下,一辆辆从我们眼前驶过去。
后来,天快黑了,雨越下越大。
母亲一直为我们撑着雨伞,她衣服都湿透了。母亲瞅着我们说,我们不等了,你们父亲可能今天不回来了。
我很失望,甚至很沮丧。我无精打采地跟着母亲回家了。
我们到了家,推开门,却惊喜地看到父亲早回来了。
原来,父亲没走旱路,走的水路。他从南昌坐火车到杭州,又从杭州坐船到余杭,在余杭码头下船回家,就不经过那座石拱桥了。余杭与杭州每天有对开的轮船,客货混装。轮船能载三四十个乘客,但船比较小,只有二十来个座位,乘客若没有买到座票,一路上都要站在甲板上。父亲选择走水路,是为了去杭州看我哥哥。哥哥在杭州上高中,马上要考大学了。父亲想叮嘱哥哥几句,要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大学。还告诉哥哥,部队马上就要去云南了,云南离浙江很远,以后不可能有机会常来杭州看他,叫他好好地照顾自己。
我那年十岁。那是1964年。
我用一双陌生的目光打量着面前风尘仆仆的父亲。父亲是瘦高个子,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可能工作忙,胡子也没有刮,嘴唇和下巴都是黑黑的毛须。父亲的脸也很瘦削,但他有一双犀利的三角眼。我忽然想起,我们语文老师就是这样一双眼睛。语文老师常用这种眼神瞅我们,批评我们时,也不说话,久久地注视着我们。我对这双眼睛十分敏感,也十分害怕。我们家已经很久没有烟草味了。父亲回来后,家里又开始弥漫着浓浓的烟草味。父亲抽的是烟斗,那种旱烟味很呛人。
父亲抽着烟斗,瞅着我笑了笑。我也朝父亲笑了笑。
2
第二天早上,吃完了早饭,父亲和母亲就忙碌着收拾东西,准备搬家了。
其实,我们家也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收拾的。家里的木床、橱柜、桌椅等物品,都是公家的。我们装东西的木箱也是公家的。警通连战士搬来了几只大木箱,父亲把被褥衣物鞋帽和锅碗瓢盆都装进木箱里,木箱外面用红油漆写上主人的名字,给每个木箱写上编号,警通连战士用长铁钉把木箱钉上,又贴上封条,然后把箱子、木床、橱柜、桌椅等都搬走了,家里顿时变得空空荡荡了。
那个晚上,父亲带我们坐上了一辆敞篷大卡车,行驶了两个多小时,到达了杭州一个偏远的兵站。那个站台上停靠着一列没有挂火车头的长长的列车,我数了一下车厢,有十四五节,每节车厢的大铁门上都写了编号。我们跳下卡车,按照编号登上了一节闷罐车厢。车厢里已经铺了厚厚一层稻草,上面又铺着竹席和黄军被,像一个大通铺。一些家属比我们早到,都坐在通铺上。车厢里没有电灯,挂了一盏汽灯,灯光朦朦胧胧的。虽然灯光昏暗,但并不影响我们的情绪,我们这些调皮的男孩一进车厢,都兴奋不已。大人们似乎显得有些疲劳,有的闭着眼睛,好像困了;有的小声谈论部队向云南开拔的事,还说那个地方生活很艰苦,要有个思想准备。过了一会儿,大人们也不说话了,他们喊着我们快点睡觉。我们都不听大人招呼,在大通铺上跳来跳去,继续玩耍。不小心踩到大人的脚丫子,把大人踩疼了,他们生气地叱呵我们,我们朝他们做了一个鬼脸,又继续喧闹着。
但我没有发现,父亲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走了。
是秋末,天气有些冷,主要是晩上的风凉,白天依然温暖。
不知什么原因,我们的列车一直停靠在那两条锈迹斑驳的铁轨上,已经停了两天两夜,也没有挂上火车头,给出发车的指令。大人们焦急地互相打听,为什么还不发车呢?有人打听来了消息说,铁路调度正在给临时军列编车组呢,要编好了车组,等待调度的命令,才能发车。我们这班列车,有八九节车厢装的是部队物资,其余的车厢坐着家属。到了第四天早上,天还朦朦胧胧,我们都在睡梦中,突然感觉列车猛烈地晃动了一下,等我们睁开眼一看,列车已经驶出兵站,一路响笛,在不断地加速,后来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撒欢地在原野上奔驰起来。
因是临时编组,列车经常要停站为一些快车让道。于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奔驰了四天四夜,黎明时终于到达贵阳一个兵站。我们从铁窗朝外看,兵站四周都是盛开的鲜花,一群群漂亮的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列车到这儿就不走了,再往前没有铁路。家属们都下了车,在兵站吃完早饭,改乘卡车,又是两天的奔波,太阳快要落山时,我们的卡车在一个群山怀抱的小镇停下。这是什么地方,我们这些孩子都不知道,家属们也不知道。我抱着弟弟跟着母亲从那辆卡车上跳下来,突然间,我们看见了父亲。
父亲来接我们。他提前到了好几天,是和大部队一块儿走的。那些连队动作很快,他们到达驻地之后,就在小镇四周搭建好了帐篷,安营扎寨了。父亲也把我们新家收拾好了。新家就在小镇旁边那个高高的山坡上,父亲领着我们向新家走去。在这个小镇上,到处都是铁道兵。我和母亲这时候才知道,父亲已经不在师部工作,他调到下面的一个团任团副参谋长。团部就安在这个小镇上一个大院里。我们经过了这个大院,里面有两排平房,还有一座旧祠堂和一座老庙。祠堂是木质结构的,木柱子和木房梁雕刻了花草鸟兽。老庙前有一座戏台,周围种了一圈桂花树,树龄可能很老,长得十分高大,到处飘溢着浓郁的花香。
我们爬上高高的山坡,回头看一眼那个小镇,其实小镇处在一个小盆地里,周围都是高山,从昆明到楚雄的一条国道穿过小镇,家属区建在离那条国道不远的山坡上。家属区的房屋都建得很简陋,干打垒的泥墙,油毛毡屋顶;房屋好像刚刚建好,墙壁上刷的白石灰还没干,泥土地面也潮乎乎的,窗户上也没有来得及镶上玻璃。部队按照团首长、政治部、后勤部等部门划分了家属区域。我们家住在山坡上第一排。在我们家的左边,是常年在家疗养的团参谋长张伯伯家。张参谋长有严重的硅肺病,是因打隧道吸入太多的粉尘,肺部组织都纤维化了,天天咳嗽不停,还吐血,不能正常工作。他的右胳膊在解放上海时被敌人的炮弹炸掉了,那条袖子总是空空荡荡的。再往左边是刘郭坑家,刘郭坑是我的同学,他父亲刘伯伯是团长。我们家的右边,是刚调来的朱政委家,朱政委岁数比我父亲大,我也叫他朱伯伯。朱伯伯的大女儿叫朱丽萍,也是我的同学。
是朱丽萍告诉我的,我们现在住的这个小镇,叫大旧庄。
3
我们到大旧庄后,听说师子弟学校已经从浙江搬到了云南楚雄,和师部在一起。我们又听说教室还没有盖好,而且还缺很多老师,暂时不能开学。
然而,部队到了大旧庄,简单的安营扎寨之后,就开始施工了。那条从云南昆明通向四川成都的成昆铁路,有1083公里,全部贯穿于群山峻岭和江河之间,有五个铁道兵师和铁道部、当地民工共三十六万余人参加铁路大会战。
一天早上,我们正在家属区后面山坡上玩耍,突然听见小镇对面那座高高的山冈上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炮声响过之后,我们惊讶地发现,那座高高的山冈不见了。那座被炸飞的山冈是团下属的一个连队搞的定向爆破,他们要在山冈下修建一个火车站。山冈下是一条很深的沟谷,他们没有机械化设备,比如挖掘机、推土机、铲运机和翻斗车,只有铁锨、洋镐、大锤、钢钎、箩筐和手推车,他们要一筐一筐、一车一车,把那些炸开的土石填进那个很深的沟谷里。
又过了几天,团部的伯伯、叔叔和阿姨都背上背包、水壶和挎包,坐上卡车,下连队了。他们有的下到一营、有的下到二营、有的下到三营、有的下到四营。父亲去四营,四营在清水河,离大旧庄比较远,他们在打老鹰峰隧道。父亲没有告诉母亲他什么时候回来,只对母亲说,你给我多准备一些换洗的衣服,我去四营蹲点。母亲叮嘱父亲,四营打的老鹰峰隧道常发生塌方,你一定要注意安全。父亲默默地抽着烟斗,像什么话也没听见似的,一直闭口不言。父亲和母亲说话总是这样,他多一句话也不说。我听母亲说,他们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的,父亲那年打日本鬼子,耳朵被日本鬼子的炮弹炸聋了,从部队回家养伤,和母亲结了婚,结婚之前他们都没见过面。父亲伤好后,又回部队打鬼子去了,这次一走竟然九年没有音信,母亲还以为父亲牺牲了,直到抗美援朝结束,父亲回国了,回家探亲,母亲才惊喜地见到父亲。但是在后面的日子里,父亲又辗转福建、内蒙古、江西等地修铁路,母亲和父亲见面机会很少,所以他们在一起时,话总是不多。
团首长和机关干部一下连队,那些家属们又和当年在家属留守处一样。白天,家属们不用按时为男人做三顿饭,便凑一块儿,东家长,西家短,闲聊。晚上,夜很长,她们又寂寞地守着空房。她们对丈夫不在身边的日子,早习以为常。而且她们每天还有很多事要做,最忙碌的活儿是上山砍柴。大旧庄比较落后,小镇上还没有煤球场,当地老百姓做饭烧水祖祖辈辈都是烧柴火,她们也学老百姓垒个柴火灶烧柴火。家属们平时要备很多柴火,堆放在家门口,防止到了雨季,十天半月不能上山砍柴火。
那时候,我和刘郭坑、朱丽萍,还有张参谋长的大儿子张小明,经常跟母亲上山砍柴火。
不过,每次上山砍柴火,刘郭坑和朱丽萍都没有母亲陪伴。朱丽萍母亲在团卫生队当外科医生,工作忙,家里挑水、做饭、打扫卫生、砍柴火,都是朱丽萍的事。但刘郭坑有些特殊,他的身世很曲折——
刘郭坑迄今也不知道他亲生父母是谁,他们在哪里。他是刘团长在福建郭坑修建鹰厦铁路时,从一个贫困农民家里抱养的孩子。当时刘团长和杨阿姨结婚很多年,一直没怀上孩子,他们就抱养了刘郭坑。谁知把刘郭坑抱来不久,杨阿姨就怀孕了,生了一对龙凤胎。但我们听说刘团长脾气非常暴躁,杨阿姨却长得漂亮,有文化,还有工作,性格也好强,和刘团长总是合不来,也忍受不了刘团长的脾气。在部队要往云南搬家时,两人离婚了。法庭把那一对龙凤胎判给了杨阿姨,把刘郭坑判给了刘团长。
现在刘团长还是一个人,他和刘郭坑过着光棍子生活。但刘团长对刘郭坑挺好,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
刘郭坑跟着我们上山砍柴火,其实是跟我们上山玩。刘团长工作忙,没有时间自己做饭,他和刘郭坑都吃食堂。如果刘团长下连蹲点,就给刘郭坑买很多饭菜票。刘郭坑拿着碗,自己跑到镇上团部食堂买饭菜。家属们都觉得刘郭坑很可怜,想给刘团长介绍个对象,但是铁道兵修铁路总是钻山沟,一些地方还没有人烟,很难找到合适的对象。
我们上山砍柴火,说砍柴火,倒不如说是拾柴火。家属区后边的大山,是一片茂盛的原始森林。那些松树、水杉、椴木、秃杉都长得又高又粗、遮天盖地。当地老百姓上山砍柴火,不砍小树枝,只砍那些大树,砍下的细树枝儿都扔在山上,一堆一堆的,经风吹日晒,那些树枝儿都干透了,我们就拾那些细树枝。每次刘郭坑和朱丽萍跟我们上山拾柴火,母亲都特别关照他俩,给他俩捆小捆的柴火,背上试试,如果重了,再捆小点。看到母亲对他俩那么好,我都感到忌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