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鸠(短篇小说)

作者: 阿占

六十刚过,他就说自己老了。老头子了,老头子了。他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当祈使句,当托词和借端,不管别人听不听,信不信。自是没人肯信的——他看上去腰板挺直,胖瘦相当,且守住了发际线,老在哪里呢?

早几年,也就是赶在退休前三年,他在郊外买了房。那个小区从山脚盖起,沿南麓爬升,渐至东西两腰。开山搞钱,好在地产商端着小心,山的骨架没敢动,天成的畸石还在,水道未改,植被果木茂密处,房子都是绕行的,不曾有大面积杀伐。一股老泉眼,一座老寺庙,据说建于唐宜宗年间,重修于明宪宗年间,也都被完好地保留下来。

城市犹如一头巨兽,正在三十公里以外虎视眈眈,依山的楼盘却像小鹿一样温顺。他巴望着赶快退休,带上一条狗两只猫来躲清静,吃自己种的蔬菜,用老泉水泡茶。到时候,再是各种粉墨登场,窥与不窥,全在心情的浓淡,想想真是万般好啊。

他在外贸行业干了多年一把手,稳中求胜,没什么功绩,也绝无闪失。只要不出差,早晨七点半他会准时出现在办公室。助理和办公室主任换过好几茬儿,茬茬都是男性。应酬也从来不带漂亮的女下属。没有人记得他酒局失态,也没有人记得他大为光火,乏味是乏味了些,稳妥周正也都是当真的。他亦有型,这种有型或许叫作职业感的老练。拿衬衫来说吧,他穿得不紧绷,也不会过于宽松,扎进裤腰,近四十年都是那么扎着,看上去,工作有干劲,未来有希望。

只是,将这些一一做好,他早已累了,千辛万苦。系统内重要位置出事以后,他的厌离心更加强烈。他跟妻说,当年提拔自己的老领导,初入职场时的偶像,怎么最后也犯了糊涂。

强大的意志力让他守到最后。退休前一年,山里的房子开始装修,妻弟亲自监工,他站在半亩小院里,嗅着久违的土腥气,用意念勾画了蓝图。“得打口井,手柄一压,水就流出来了。”他说。妻和妻弟点头称是。“得有一个青石头琢成的槽,半尺高,一尺宽,二尺长,底部有个拳头大的眼儿,水从那里流出,顺着水沟,浇灌菜园。”他又说。妻和妻弟点头称是。“得砌个池塘,放块太湖石,养几条鱼,开一池莲。”他还说。妻和妻弟点头称是。在家里,大事小事都是他说了算,妻已经习惯了,妻弟也愿意做一个懂事的小舅子 。

时间很快,说退就退,他解甲归田,第二天就搬离了市中心,逃也似的。房子装修得八九不离十,除了池塘里的太湖石难辨真伪。他拍拍妻弟肩膀,说:“辛苦了,搬过来一起住吧,房间多,孩子们都不在身边,老东西们要抱团。”妻弟推脱住市里钓鱼方便,钓到好货会第一时间送过来。

或是入住率不高的缘故,白天很少能碰上邻居,夜里静到可以听闻一根针的坠落。开门关门皆为深处,若无一颗在野的心,是住不下的。毕竟大多数人寂寞难消,又不懂得享受孤独,住上几日就要逃回市中心,赶场,拆台,凑局,继续享受或憎恨那些油腻和嘈杂。

他住得下。他退休了。父亲走得早,母亲已老年痴呆,他寻了一处高端的康养院,离此地三公里,探望很方便。他另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定居南方。总之,天时地利人和,他没有理由住不下。用妻弟的话说,姐夫终于过上了想要的生活,这不,连微信名都换成了“江湖不见”。没人知晓的是——包括他的妻也未必知晓,从退休的第一天开始,他就在心里老去了一大截,顺带着言谈举止也在发生变化,从前目光如炬,而今渐成虚空。

终究是在旁人的艳羡中住下了。惊蛰春雷滚过,东风渐生,落下几场雨,正是种菜的好时节。他从附近村庄雇来老农,帮忙翻地、播种,他打下手,花钱买经验,小院立见生机。妻有些不快,原本想要亲力亲为的,做一回城市农妇。他说:“你干不了,我也干不了,找老农是最快捷的办法。”说话的当口,他的大局谋略似乎回来了,只一瞬间,又淹没在俱往矣的英雄暮气里。

半亩地倒是有气势,种什么长什么,又或许是老农侍候得好,菜当季收,从此接连不断。西红柿像小灯笼一样悬挂着,洋葱花葶粗壮,土豆花开蓝紫,到了初秋,两行玉米成熟,穗如小棒槌,鼓胀饱满,在乍起的北风中憨笑。

妻每日采摘,土豆是地里刚挖的,豆角是架上刚摘的,茄子是窗前刚扭下的。井水濯洗,码入竹编沥干。他叮嘱,做法越简单越好,以保留菜性。于是,清炒或白灼,新鲜、娇嫩,吹弹可破,入口即化。妻那边忙碌着,他这边树下泡壶茶,两只猫假寐养神,傻狗跑来跑去,一派满格的田园画风。

他也会从老农手上买鸡鸭,都是散养的,炖出来香气四溢,肌肉紧实有嚼劲儿,还有些许回甘。他禁不住要喝上二两,自斟自饮,退休后的好处就是再也不用喝应酬酒了。

菜疯长,他和妻根本吃不完。加上妻弟一家也吃不完。于是乎,妻弟的丈母娘和连襟跟着吃上了纯天然蔬菜。甚至当年的发小也来取过菜。发小是三甲医院心内科专家,退休后被返聘,炙手可热,挂其号要托关系的。

第二年,农活已上手,便没再请老农。技术是掌握了,可他低估了劳动量,先是给芸豆、黄瓜、丝瓜、苦瓜搭架子,再是一茬茬地割韭菜,他累得不轻。施肥不当,菜长得丑,倒也见风长,怎么吃都吃不完。新鲜感过去了,或送或取已经不像第一年那样热闹,曾来取菜的亲朋甚至恍然大悟,城郊往返的汽油钱比去超市买有机菜的钱贵出许多啊。

观众都离席了,演员有点落寞,他忽觉索然无味。加之某次割韭菜时妻闪了腰,引发痼疾,他哪里还顾得上半亩地。事情是这样的,妻退休前从事财务工作,一坐二十年,坐出了毛病,脊椎囊肿、骨刺,都埋伏着,割韭菜闪腰之后,疼痛一直通到右脚,不做手术很有可能会瘫痪。手术五个小时,两个月才出院,一切都在慢慢恢复,夸张的动作均做不得。他不谙家务,妻弟媳妇来帮忙,却也不是长久之计,妻弟建议从附近村庄寻个农妇,当钟点工用。他说,不种菜的话,没有多少活儿,一日三餐吃得简单,慢慢学。

种菜这事便也就将息了。半亩地渐渐闲置。风送来种子,鸟衔来种子,泥土里长出了草本和蕨类,葛巴皮草、鬼圪针、蒲公英、蓑衣草。开出野花的是夜来香、牵牛和地丁。还有些藤尖儿不安分地爬上围墙,在微风中摇摆。

妻好转之后,某日晚饭时,他看着窗外说:“种菜的瘾已过,不如种花吧。”第二天老农便被请来,将半亩地翻耕,房前栽了两棵桂,屋后植了银杏,另有村庄里常见的果木,樱桃、石榴、柿树。老农按时修剪,枝丫很快有了层次,视觉美感比种菜时高级不少。菜园变花园,鸟儿来得更勤了。他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喂鸟。食儿在树下,鸟儿在树上,一旦降落,便啄得四处都是,他不嫌烦。什么鸟都有,麻雀、喜鹊、灰椋鸟、白头翁……直到初春的清早,来了一只花纹残鸠。

他一向对鸠留有好印象。鸠从不吵闹,三五只,多时也就七八只,盘旋两圈,张着翅滑翔一阵,落到树上、房上、地上。鸠甚至有些忧伤,偶尔叫几声,也是咕噜咕噜的低音频。

残鸠的忧伤要多出几分。残鸠完全失去了右腿,每前行一步,须以右边的翅膀做拐。起飞落下都不是很好,起时先弓背低头,后翅着地与左肢配合,方能引身体向上。栖落就更难了,一次次右翅着地,一个踉跄,嘴巴啃泥。残鸠的右翅边缘已磨脱了毛,他担心有一天那翅膀会不会磨脱了皮,磨失了肉,露出了翅骨……他已经不敢再想下去。

因怜之,他试图降低残鸠觅食的难度,特意备了豆渣和清水,置于园子一隅,残鸠却不吃。或许出于自卑,或许君子嗟来不食,它埋头用喙刨食,似乎在找回一份尊严。他心领神会,从此以后,把豆渣埋进浅土,残鸠通过劳动获得食物,自在了许多。

阳光照过来的时候,残鸠灰褐的头颈变成了葡萄酒色,额前一抹灰蓝如一滴海水般明丽。他跟妻说,这么好看的鸠,可惜了。妻忙家务,并没在意。妻在意与否似乎不是很重要,他们原本也没有那么合拍。早年人人都说他们郎才女貌,关起门来,过的不过是温暾日子,他心知肚明。

残鸠开始享有某种特权,每次光临半亩地,猫狗会被关在客厅,以避免残鸠受到惊吓。他也不出去,只在窗前泡茶,观望残鸠动静。春茶还没下来,需等月余,他喝去年的秋茶。秋茶不如春茶,却也平和轻甜。茶场分布在号称“北方小江南”的山谷,名声在外,叶片厚且有豆香气,自从住过来,他就不再喝所谓的南方名茶了。那些名茶都是别人送的,价钱花在了礼盒上,味道好坏参半。退休后没人送茶,他才有机会去茶场直购,知根知底,与茶场经理成了熟人,却也仅限于递根烟的交情,简简单单,他觉得挺好。

茶喝乏,换了泡新的,他继续隔窗守着残鸠观动静。残鸠行动不便,转着圈儿,伸长脖子,把四周食物吃完再挪地方。他就笑,这瘸子,智商不低啊!妻见他笑得格外舒坦轻松,竟纳闷起来。

春天是发情的季节。残鸠吃饱了就在桃树下咕咕咕啼鸣。它发三声,第三个音节是拖长的,“咕——”。如此叫了数天,并不见任何同类应声飞来。如果鸟类也有社会,残鸠的状态应属于“病退”,他忽地替残鸠寂寞起来。

或者,说感同身受更合适。两年来,他亦与同类无交集。单位几次组织聚会,他都推脱了,该退场的时候就该有个退场的样子。他跟妻弟说——无人可诉的时候,只能跟妻弟说。“上下级之间向来各有所求,有一条隐形的利害关系链。现在新上级来了,下级本就压力重重,哪有暇顾及我啊?别给人家添乱了。人走自然茶就凉,再回去掺和,装好装不好,彼此都尴尬。职场如江湖,其实有时候职场比江湖更少了点儿人情味……”

“哥,您一向是大智慧。”妻弟满脸崇拜。

“哪有什么智慧?看客少了,角色也就清醒了。”他摆手道。

妻弟是岳丈的老生子,比妻小十六岁,他和妻结婚的时候,妻弟刚上小学,毫不夸张地说是他看着长大的。妻弟骨子里有点怕这个姐夫。妻弟从小爱偷懒,贪玩,还好胆子也小,作不了什么大业。高考复读两年,上了三流大学,最后他帮着安排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妻弟从此对他俯首帖耳。

“哥,谁不羡慕您这份清净?多逍遥啊!”妻弟的崇拜远未结束。

“是啊,清净得很!眼前一杯茶,窗外一只鸠,还是残鸠。”他哈哈笑起来。

不过,奇迹终会出现一次的。无论人生还是鸟命,至不济也会有一次奇迹发生。终于在某个春雨初停的早晨,残鸠唤来了一只同类,荷尔蒙的躁动驱使残鸠跳上同类后背,他才断定残鸠是只雄鸟。当然,残鸠每次都摔下来,尽管那只雌鸠很配合。“软蛋!”他狠狠地骂着。

就这样忙活了好几阵子,残鸠死了心。雌鸠走了,残鸠认命,兀自在桃树下打起瞌睡,再也不敢多想。

残鸠消失于初夏。那只雌鸠回来扎过一头,觅食,发呆,咕鸣,细听带着一种失落,把午睡的他吵醒了。他起身来到院子,人鸟共情,失落感在渐热的气息里弥漫开来。鸠一生只有一个伴侣,伴侣死掉,活着的就会殉情。他忽地紧张起来,告诉雌鸠:“独脚大侠还活着,不知道去哪里玩耍了,你可想开点儿。”他的语气极轻却也极坚定,说完才恍悟,它们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伴侣。

他站在半亩地,从鸠之情事想到了于小文——事实上,在每次鲜为人知的失落里,他都会想到于小文。他就那么站着,身后的蔷薇已爬上围墙,千朵万朵压枝低,白里透粉,蕊心嫩黄,微风轻动处,捎带着幽香。

在想到于小文的瞬间,他内心某个隐秘的地方,漾起迷离爱意。退休后再没见过于小文,亦无多余联系,只在中秋和春节发几个你来我还的微信祝福,都是套话而已。他们一起共事了十年。他五十岁那年,德高望重的老上级登门,先说了完善人才引进制度的重要性,又说推荐个人才。“有多年国外游学经历,到我们外贸行业再合适不过了,处级岗还有位置吗?毕竟是海归人才啊。”

他随后得知,这位海归人才是老上级战友的女儿。老上级是转业军人,当年打过中越自卫反击战,战友乃生死兄弟,一个战壕拼出来的过命交情,已经病危了,人世间唯独这个女儿放心不下……他自然拎得清,不会让老上级失望。

当然,海归人才也没有让他失望——这就是于小文,四十五岁,离异,没有孩子。原本模式化的入职谈话,因为老上级的托付,平添了一份亲近,彼此好像早就认识了似的。于小文有一股青春气息,甚至仍保留着与年龄不符的少女感,这让他有点诧异。下班时,他从电梯镜子里瞥了一眼,忽然觉得自己活得老气横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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