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达人

栉风沐雨30年，山东医学院（山东大学齐鲁医学院前身）73级毕业生，于2006年8月重返母校举行毕业30年校友聚会。

弹指一挥间，昔日初出茅庐的莘莘学子，早已成为社会栋梁，而毕业于山东医学院医疗系的中国工程院院士张运，毕业于山东医学院药学系的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党组书记、局长邵明立，毕业于山东医学院中医系的山东中医药大学校长王新陆3位翘楚，则格外引人注目。

纪念大会前一天，组织活动的同学们商定，翌日大会由张运院士致欢迎辞，邵明立局长代表同学们讲话，王新陆校长主持。

那天，王新陆妻子因公出差。入夜，他把手机调成静音，小心翼翼地从书橱搬出清柯琴（韵伯）编著、清乾隆二十年（1755）乙亥刻本崑山绥福堂线装的《伤寒论注来苏集》藏版8册，扫叶山房藏版6册。柯氏重新编次的伤寒经典刻本，向来为业界学者所推崇和珍爱。王新陆打开珍本扉页，顿觉书韵飘香，不经意间便进入一个林木葳蕤、曲虬纷披的迷人世界。三星西斜时分，他觉得有些饿，起身吃了几片面包，重又伏案捧读。待倦意袭来准备就寝时，猛然发现已是第二天下午，纪念大会早已曲终人散。

王新陆因读书误事，已经不是第一回了。这位素来崇尚古人“学到老，做到老，学不了，做不好”格言，曾在中央电视台“东方之子”栏目一展风采，登上央视《百家讲坛》系统讲授中医光辉灿烂历史文化，担任中华中医药学会副会长、世界中医药联合会特色诊疗专业委员会会长、世界中医药联合会教育指导委员会副主席、全国易经学会常务理事、973计划中医理论专项第二届专家组成员、中华中医药学会首席健康科普专家的岐黄巨子，在自己的人生旗帜上鲜明地写着：“任何时间都是学习机会！”

当这位共和国同龄人走过迷茫、走过拼搏、走过思索后，人们发现，荣膺全国百名名中医盛誉的齐鲁内科时病领军人物王新陆，其率先提出并界定的中医药的学科属性，已成业界中医发展共识的标志性成果；他主持完成的科研课题获省级以上奖励11项、国家发明专利1项；他应邀赴美国、德国、法国、荷兰、西班牙、韩国、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国家和中国台湾、香港、澳门等地区讲学，让中医文化瑰宝在世界大放异彩；他指导硕士、博士研究生29人，让一颗颗新星增辉祖国医学古老的天穹……

精彩的人生尽皆绚烂，而成就精彩人生的道路又千差万别。王新陆筚路蓝缕的杏林之旅，有着怎样不寻常的奋斗进取？

不慕良匠慕良医

王新陆被命运的潮水冲上人生新的彼岸时，他发现自己阴差阳错走进了另外一个大门。

一切都像是一场悲喜剧，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悄无声息将他推向希望的高峰，未及品尝到喜悦的滋味，瞬间又被拽入失望的谷底。他试图挣扎和改变，渴望重新攀上那座憧憬已久的高峰，可那只手的力量实在太强大了，丝毫不给你任何机会。

令人嘘唏的悲喜转换所由何来？王新陆盯着济南市文化西路44号山东医学院大门上的牌子，心中酸甜苦辣，百感交集。

王新陆在校学习时酷爱理工科。他从小跟随老革命父母生活在武汉，江城出门即乘船及对桥梁的倚重，使他的桥梁崇拜与生俱来；家家邻水、户户枕河的水乡，又早早催生了他当一名桥梁工程师的理想。于是，主持修建中国人自己的第一座现代化大型桥梁——钱塘江大桥的茅以升，成了他人生第一个偶像。课余时间，王新陆隔三岔五跑去图书馆，着了迷般地查找世界各地桥梁的图片和资料，自己动手制作了包括世界上第一座悬索桥——美国旧金山金门大桥在内的许多桥梁模型。他甚至已经悄悄锁定了未来高考的目标——唐山铁道学院桥梁专业。然而，“文化大革命”爆发了，他的桥梁工程师梦想刚刚扬帆出海，便搁浅了。

1973年，命运女神向在山东牟平下乡3年半的王新陆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经推荐，他获准参加推选工农兵学员的文化考试。逆境中苦读不辍的王新陆发挥出色，成绩优异，据说中国科技大学准备录取他。

山重水复之际忽遇柳暗花明，王新陆顿觉满眼鲜花盈野。然而，那只看不见的手，偏偏于此刻出现了。由于父母的问题还拖着一条不大不小的尾巴，他的档案从合肥退回济南，随后被拨拉到山东医学院，塞进了不怎么受人待见的中医系。

从桥梁工程师到中医郎中，少年理想天上人间的滑坠使王新陆难以自持。但这个身子单薄意志却不输钢铁的年轻人，在命运的大起大落中开始早熟。他凝视着校门口那块标志着白衣天使摇篮的牌子，像是要阅尽那个准备托付一生的人生大舞台，以与其年龄不相称的笃定走进学校大门，也走进了自己的悬壶人生。

与中国文化一脉同宗的中医药学，在数千年发展中已经成为中国文化之道的重要表征和载体。初涉中医殿堂，王新陆立刻被中医药学的源远流长和丰富博雅所震撼、所吸引：作为中医针灸滥觞的砭刺和火灼，远在龙山文化之前，已盛行于东南近海地区，山东是锥形砭石的主要出土地；《山海经》中记载有38种疾病，所涉药物达126种之多；殷墟甲骨卜辞载有数十种疾病和管理疾病的“小疾臣”；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古代医书中，赫然可见比可追溯的最早的中医学理论巨著《黄帝内经》更为古朴和原始的内容；周代易学和医学是两个独立学术体系，医学发展分科详明、制度健全，其体系之严密繁复，较易学有过之而无不及……

登堂入室之际，“中医郎中”的偏见被颠覆和消解，“儒不必医，医必须儒”的认知深镌心底。原来，那些博古通今的国医先贤，都是当之无愧的哲学家、语言学家、药物学家、心理学家！

这样一门医理深奥、普惠众生，深受道学、儒学、阴阳学、佛学、兵学、辨学、农学、天文学、物候学等众多学科影响，具有独特理论体系、丰富临床经验和科学思维方法，以自然科学知识为主体，与人文社会科学等多学科知识相交融的科学知识体系，怎不值得倾注毕生精力学习传承和发扬光大？他心中的偶像悄然位移，孙思邈、华佗、扁鹊等光耀古今的医圣、医祖、医宗相继上位，春秋战国时代百家争鸣形成的儒、墨、道、法、名、阴阳六大学派代表人物孔子、孟子、荀子、墨子、老子、庄子等人的哲学思想，像夏夜璀璨的星空令他目眩神夺。

多么恢宏的文化大河，多么浩渺的知识海洋，多么壮阔的巨人方阵！王新陆像久旱的禾苗喜逢透雨，贪婪地扑在《黄帝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温病条辨》四大中医经典和先贤诸子名著上，焚膏继晷苦读，常常不知东方之暨白。3年半大学时光转瞬即逝，王新陆完成了自己的人生转折和职业奠基，从学校毕业后重返烟台，在烟台山医院开始了守望生命家园的学步。不过，那艘从港城启碇的小船，最初的泊位稍稍有些错位。在大学以学中医为主的王新陆，被分配当了一名胸挂听诊器的西医。

文化的魅力有时与时运并无对应关系。当西医在现代科技加持下日新月异飞速发展之际，脱胎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中医，却渐露窘态，日渐式微。西强中弱，王新陆顺应趋势转攻西医，或许更有发展前途。而偏偏亮翅医界的雏鹰开始意识到，今生今世，自己已经离不开中医药学了。不过，与古往今来青囊学子同中有异的是，王新陆奉身中医药学动机的迁移，除了救治百姓、普度苍生外，更多的是杏林弟子难以割舍的薪火相传情结。况且，他已过早体验到了孙思邈所述“读方三年，便谓天下无病可治，及治病三年，乃知天下无方可用”那种困惑。

两年后，高校恢复中断12年之久的研究生制度。王新陆做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报考山东中医学院硕士研究生。

“理工男”食古背经典

1978年秋，王新陆考取山东中医学院著名教授、研究《伤寒论》的大家徐国仟的硕士研究生，成为导师首位“伤寒弟子”。

徐国仟出身贫寒，少小博览经史杂记，为侍母病立志学医、负笈京华，1941年考入华北国医学院，得到该院创办者、北京四大名医之一的施今墨院长点拨。1944年，徐国仟毕业后成为施今墨先生入室弟子，随师诊病，临证深造。

1958年山东中医学院成立，科班出身受过系统正规中医教育训练的徐国仟成为首批教师，主讲《伤寒论》。先生备课除熟读经典外，还参阅几十种注解本，写下了30万字的讲义。但每次讲课前，他都要重新备课，吸收新观点，补充新内容。徐国仟儿时罹患腿疾，平时走路不稳。然一旦登上讲台，却神采焕发，如履平地。王新陆尤为钦佩的是，素以穷源竟流、博学慎思著称的先生，授课前博览群书，精写讲义，把案头准备做到极致，课堂上却不曾带只字片纸，口若悬河，一泻千里，令一众学子听得如痴如醉。下课铃声响起时，授课恰好戛然而止。

中国传统的师承式人才培养链，决定了名师无一例外都会在高徒身上留下自己的影子。王新陆发现，先生授课行云流水，娴熟洒脱，以近乎完美的方式传道授业解惑，是建立在令人生畏的“背功”之上的。同样，他也要求学生读书口诵心惟，烂熟于心，靠“背功”剥去经典的外壳，一下子尝到果实原始的味道。

少年背书如以凿刻石，永生不忘；中年背书如以刀刻木，记忆不深；老年背书如以锥锥水，旋背旋忘……学校名师的教诲，使王新陆更深地懂得了“欲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的道理。中医学作为一门源远流长和极具民族特色的医学科学，其深深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土壤自主发展的特性，怎能不要求入行弟子把背诵经典作为看家本领，下苦功夯实自己立身传承的根基呢？

相对于数、理、化和英语的学习，王新陆的语文稍嫌逊色。大学时代的学习经历，使他铭肌镂骨地体悟到，中医药学作为人文文化与自然科学紧密结合、具有完善理论体系架构的医学科学，要求从业者必须具备良好的人文素养。师从徐国阡读研后，他察觉到自己诵读经典仍有白字，意识到根除“食古不化”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或许是伴随自己治学从医的终身修为，便下苦功学习古代汉语，结合中医典籍和孔、孟、老、庄论著学习，注字音、释通假、解词意、正字形、译出处、分析句读，一字一句补短板，一木一石筑高楼，以沉醉萤窗雪案、黄卷青灯为快事。

诲人不倦的老师对弟子的要求是严格的。一次，教授检查学生背诵《伤寒论》的情况，发现王新陆有几处背得磕磕绊绊，使有金玉品质的医学宝典的神韵和气象折损殆尽。

“日光之影为景，没则昏矣，言药能驻景，使不昏也……”教授喃喃吟诵起有“明目驻景”之功的经方“驻景丸”，那一味味闻之怡神、睹之炫目、嗅之生津的药材，犹天香，犹嘉卉，犹胜景，引你步入山阴道上，满目锦绣美不胜收，不由你不频频驻足观看：楮实子、枸杞子、五味子、制乳香、川椒、人参、熟地黄、肉苁蓉、菟丝子、车前子……回味悠长间，王新陆感到了心灵的震撼：不熟记中医典籍的理论要则和处方配伍，信手拈来，臻于化境，怎么登台布道、坐堂行医呢？

书读百遍，其义自现。王新陆牢牢记住出自明代王肯堂《证治准绳》的“驻景丸”药方，心里扎下了对症灵活加减的根子。张仲景的《伤寒论》35000余字，398条（除去重复一条为397条）、112方，他熟练背诵如春江放排，飞流直下；清代凌奂集诸家本草药论编撰的医家宝典《本草害利》，他潜心研读入脑入心，方体悟出大医用方之出其不意和险中求胜奥妙；徐国仟教授恩师施今墨专治咳嗽的“锄云利肺汤”素享盛名，他记准药方吃透药性，渐渐品味出蕴含在处方配伍中的中医思维……

研究生毕业前，需要考核教学，安排王新陆给1979年入学的本科生讲《伤寒论》厥阴篇。他自忖读研3年，专攻伤寒，且不说原著背诵已朗朗上口，对蕴含书中的微言大义也参透悟深，便把主要精力放在毕业论文准备上，讲课打算临场发挥。

讲课前一周，徐国仟教授推门走进了王新陆宿舍。

“快要讲课了，把你备课的教案给我看看。”

王新陆抓瞎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好据实以告。

内峻外和的严师瞩望着弟子，把自己的《伤寒论》讲稿递给他，殷殷嘱咐：“快准备吧！这是我的讲稿，你参考一下。”

临出门时，导师停步回望弟子，像是要把自己平生执教最重要的感悟楔进他的心里：“你要记住，教师讲课必有教案，每讲一次课，都要提前重新备课，不能误人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