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中篇小说)
作者: 童村1
我舅舅冯天慕的电话,是在立冬那天打过来的。那天,阴冷灰暗的燕城上空开始飘落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电话里,舅舅连咳带喘地说,这几天我正归置老屋里的物件,准备搬到县城去过冬。你两个表兄弟都在县城叫什么水岸国际的地方买了楼,死活让我去那里。我想,我这一去,不定啥时再回来,走前得好好把老屋收拾一下。你猜怎么着,正收拾着,窗台下的一块墙皮就开裂了,裂缝里一下又掉出个油纸包儿,我觉得奇怪,就把这纸包儿打开了,原来是一个蓝皮子的小本本……
小本本?我一下子觉得有些蹊跷。
是一个小本本,蚂蚁爪子般地写了很多字。舅舅接着说,我估摸着,它可能是你姥姥留下来的。你说,她怎么会把个小本本糊在墙皮里呢?这小本本里又都写了些什么?你是文化人,我想让你给看看……
舅舅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民,到现在,已经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舅舅说的姥姥早就不在了。
姥姥给我留下的印象十分模糊。记忆中仅存的一幕是,有一天,母亲背着我走了十几里的山路,到牡丹江畔的冯家屯看望她。留着齐耳短发、又瘦又小的她,见了我,喜欢得不行,她一边使劲亲着我的脸蛋,一边把一块没舍得吃的水果糖填进我嘴里,问我,甜吗?后来,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了一张挂在墙上的肖像画。那张肖像画,实在画得有些不尽人意,除了一如既往的一头齐耳短发和一张瘦削脸孔,眉眼之间一点儿神采都没有。不知道舅舅请的是哪一位乡村画匠画下的。但是,就是这样一张肖像画,至今仍挂在老屋的那面墙上。
大学毕业后,我就远离了家乡,在繁华热闹的燕城定居下来。尽管如此,几十年来,却一直没有间断与舅舅的联系。
舅舅的这个电话,似乎一下让我预感到了什么。想来想去,我很快决定放下手头的工作,回到老家去看看他。当然,主要的原因,还是为了能够见到那个小本本。
说话间就是几天后了,那天,我从舅舅那双粗糙的大手里,把那个被他重新裹好的油纸包接了过来。小本本被厚厚的黄油纸包了整整三层,但是,当我一层一层小心翼翼地将它打开之后,又终于一五一十地辨清了封皮上的那个字迹已模糊不堪的签名时,突然之间,我还是真切地感觉到一颗心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击了一下:李桂香——那正是姥姥的名字。
2
抗联西征前,如果那个鄂伦春老猎人真的把小天赐接走了的话,这个故事就该是另一种讲法了。实情是,尽管抗联交通员老许头事先百般叮嘱,可那个鄂伦春老猎人还是没有如期出场。眼看预定的出发时间就要到了,始终等不到老猎人的踪影,于是,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皱着眉头不停踱步的团长冯寿山,不得不对六岁的儿子小天赐重新做一番安排。
只能带上他了!冯寿山低头望着小天赐,对站在一旁的李桂香说。
那就让他跟着我吧,李桂香说,你放心就是了!
冯寿山想了想,说,妇女团这些人,老弱病残孕,个个需要人来照顾,你就多受点累,时时处处当心着点儿。
我不会有事的,李桂香使劲点了一下头,又把头抬起来,想朝他笑一笑,却没有笑出来,认真地望了他一眼,说,关键是你,子弹不长眼,你别让我们娘俩担心就好!
冯寿山淡淡地笑笑,说,又不是第一回了,再说,还有那么多人呢,都不会有事的!一边说着,冯寿山随手把一块军用毯递给了她,天冷了,这个你拿着!
李桂香接过那块军用毯,看了看,说,还是你留着吧,我用不着它!
冯寿山说,我好说,你和天赐两个人呢,一早一晚会用得着的。
李桂香抱着那块军用毯,犹豫了一下,说,那好吧,咱们一人一半!说着,就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把那块军用毯扯成了两半,一半留给自己,一半递给冯寿山说,这下总行了吧!
冯寿山笑着朝她摇摇头,说,你可真有办法!
小天赐站在一旁,专注地看着他们在那里收拾行军的背袋,突然意识到什么,问道,我们是不是又要走山了?
李桂香朝他点点头,微微一笑说,对,天赐是个听话的孩子,这一回,咱们要走很多大山呢!
冯寿山摸了摸小天赐的脑袋,转身走了出去。
此时,屋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还不到中秋,雪就不知不觉下起来了,这多少让人有些猝不及防。这些雪一旦落在地上,一场跟着一场的雪就会接二连三地落下来。大雪一落,抗联人的日子就更难熬了。
队伍是在凌晨三时出发的,敢死队和骑兵连在前,妇女团和总部随后。浩浩荡荡七八百人,开始沿着一条下山的道路往前行进。由于担心被敌人发觉西征动向,对于这次大规模的行动,指挥部事先进行了消息封锁。但是,不知怎的,大部队刚刚走出第一道卡子,就突然遭到了一支来路不明的讨伐队的堵截。好在这支讨伐队战斗力比较弱,在他们的增援大队赶到之前,经过一番激烈的枪战,西征军很快冲出了包围圈。战斗结束后,队伍清点了一下人数,所幸没有多少伤亡,于是,他们又开始沿着既定的路线,马不停蹄地继续向前推进。
半月后的一天正午,抗联军正准备横穿一条大峡谷,不幸又与一大批讨伐队狭路相逢。
多年以后,当李桂香再次回想起那一场混战时,不由得还会感到心惊肉跳。惊慌失措的马嘶声、愤怒的吼喊声、马刀的碰撞声以及冷兵器劈砍到肉身上的惨叫声,顷刻之间乱纷纷搅在一起,巨浪翻滚一般在左冲右突的人群里涌来荡去,偌大一条荒凉的山谷里,到处血肉横飞……
在这样一场兵力悬殊的遭遇战中,西征的抗联军明显处于劣势。眼前的处境迫使他们必须拼尽全力,尽快撕开一道口子,杀出一条血路突围出去。只有这样,他们才不至于全军覆没,获得一线生存的机会。
这场天昏地暗的混战一直持续了大半个下午,敢死队与骑兵连的战士使尽浑身解数,才交替掩护着大部队突围到对面山上的密林里。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有些发暗了。
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又下起来了。
简玉秀的初痛,就是在这个时候发作的。疼痛很剧烈,像是五脏六腑猛地被人剜了一刀似的。简玉秀忍不住喊叫了一声,紧接着,她便下意识地捂着大肚子,顺着身边的一棵大橡子树,浑身瘫软地斜倒在了那里。
妇女团随军西征的队员有几十号人,如果不是简玉秀的这声叫喊,也许李桂香早就把她忽略了。简玉秀这声不合时宜的叫喊,就像是突然发出的一个信号,让刚刚结束了一场激战的队员们立刻又警觉起来。
当时,李桂香正在为一个受了伤的小战士包扎。那个小战士只有十五六岁,伤得很厉害,他的一只肩膀被敌人狠狠地砍了一刀,一股热气腾腾的血腥气正从受伤的地方喷出来,刀口处涌出的血,把半截子棉衣都浸透了。整个包扎的过程里,小战士自始至终没喊过一声疼,也没说过一句话,他只是闭着眼睛,牙齿咬得咯咯响,两行泪水却从他的眼角冒了出来。
简玉秀的那声喊叫,让李桂香不由得回了一下头。
一直等到处理完小战士的刀伤,李桂香才慌慌张张地跑过去。小天赐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这孩子很听话,他目睹了刚才发生在峡谷里的那一场混战,虽然现在仍然感到心有余悸,但他并没有被吓坏。
此刻,简玉秀额角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打湿了。
玉秀,你怎么了?李桂香一边扶着她,一边下意识地问道。
简玉秀望着李桂香,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无惊慌地说道,大姐,我怕是不行了!
简玉秀的话让李桂香忽然之间就明白了什么,她一边握着简玉秀的手,一边安慰道,你放松点儿,没事的,不要紧张,我们会帮你的。
不要离开我。简玉秀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惴惴不安地说,大姐,你答应我。
简玉秀握着李桂香的那只手,一直没有放下来。
李桂香不觉苦笑了一下,点点头,你放心吧,我答应你……
说话间,冯寿山带着一队战士,清理完混战现场,从山下的谷底走回来了。
冯寿山的神情有些凝重,像布满了乌云的天空。他一手牵着一匹枣红马,一手托着一顶灰布帽子,一边在有些散乱的队员们中间往前走,一边寻找着简玉秀。
当他终于在简玉秀身前停下来时,她心头顿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在李桂香的搀扶下,简玉秀有些艰难地站了起来。她的目光,一直盯着冯寿山手里的那顶灰布帽子。
老高他……她不觉愣在那里,没有把要问的话继续问下去。
冯寿山最终把它交到了她的手里。
旋即,她就一切都明白了。
没错,这顶帽子正是骑兵连连长高宏野的。帽子上的那颗红五星,正是西征前她亲手从自己的红手绢上剪下来,又一针一线缝上去的。
和冯寿山站在一起的那匹枣红马,以及从它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她比谁都熟悉。现在,它正低垂着脑袋,眼睛里不住地淌出泪水。显然,在那场惊心动魄的混战中,它受了重伤,一把马刀的利刃险些砍断它的脖子,伤口处的血已经在它的鬃发上凝固成了乌黑的一团。
停了好大会儿,冯寿山才终于说,简玉秀同志,高连长他为了掩护……
可是,话刚说到这里,就被简玉秀一个手势打断了。
你什么都不要说了。简玉秀说,我都看见了……
她本来不想哭的,她曾经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可是,此时此刻,紧紧攥着那顶缀着红五星的灰布帽子,拥挤在嗓子里的呜咽声,还是如一道山洪般涌了出来。
恰在此时,肚子里那个小生命突然扭动了一下身子。一阵钻心的剧痛袭来,让单薄瘦小的简玉秀差点儿昏厥过去。
李桂香一把将她扶住了,转头望着冯寿山,慌乱地问,也许这孩子很快就要生了,老冯,你说怎么办?
冯寿山不觉皱了一下眉毛,朝简玉秀打量了一眼,又看了眼李桂香和身边的儿子小天赐,接着把目光移向了密林深处。一时间,他有些左右为难。
犹豫片刻,冯寿山终于打定了主意,猛地回转头来,望着李桂香急促地说道,时间不等人,队伍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你和天赐留下来吧!
李桂香不觉怔住了。
你要照顾好玉秀。冯寿山继续说道,那是玉秀和高连长的孩子,也是咱抗联的孩子,是咱们的根,咱不能断了根呀!
你要时刻记住,无论如何都要保证他们母子的安全。想了想,冯寿山又叮嘱道,等孩子生下来,你们就按原定的路线,继续朝前走。我会在必要的路口留下事先约定的记号……
片刻的骚动之后,队伍再次集合起来。
冯寿山把那根马缰交到李桂香的手里,顺势把她的一双手攥紧了。
李桂香不舍地望着他,深深地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冯寿山转过身,正要向队伍走去,突然又想起什么,便从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来。
枪!小天赐见了,眼前一亮,不觉又惊又喜。
那是一把做工精巧的木制手枪。
冯寿山一边爱怜地摸了摸小天赐的头,一边探身说道,好孩子,你要好好听妈妈和玉秀姨的话。爸爸在前边给你们引路,等过了这片密林,咱们就能在山那边见面了!
小天赐顺着爸爸手指的方向张望着。密林里的那些树木,遮住了他的视线。可他还是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重新集合起来的队伍,在暮色降临时,又继续上路了。李桂香有些怅然地站在那里,直到目送冯寿山和队员们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密林深处,这才大梦初醒般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妈妈,我们和玉秀姨怎么办?小天赐突然抬头问道。
小天赐的话,让李桂香一下子感觉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悲伤。
是啊,大姐,我们怎么办?一句话没说完,简玉秀就哭起来了。李桂香知道,随后的一段日子里,她是没办法从失去丈夫的悲痛里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