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苦追寻(中篇小说)

作者: 刘永祥

落日。湖心金波粼粼。一袭洁白的婚纱飘来,把唐平裹得严严实实。

怎么这么热啊,真热啊,不单是身子发热,似乎天地间忽地一下,冬天打了个盹儿,直接到了夏天,而且是盛夏。唐平感到全身燥热难挡。怎么了?那几个孩童为什么跟在李红莲身后蹦蹦跳跳的,几只小手牵住婚纱的一角?

好长好长的婚纱,怎么成了金红色?忽地,宾朋四起,众声喧哗。有人认出了唐平,坏笑得让人有些莫名其妙:“唐平,你怎么也来了?有你什么事?人家李红莲身上的婚纱又不是你的?”

“当然了,不是我做的,我哪有那个手艺?这次是租来的。哪家拍婚纱照不是租来的?”唐平只得咧了咧嘴。

“不是,那是别人的婚纱。不是你的婚纱,再漂亮的新娘,那也是别人的。唐平啊唐平,你自己也不好好想想,你们两家,家族恩怨好几代了……”

落日熔金,万千丝线忽地收拢,原来是夕阳坠入巢湖之心——怎么了?像是有谁挽住了似乎远去的李红莲?李红莲挣脱了,又回眸一笑。唐平急了,身子腾飞开来:“李红莲,等等我!快脱下来,那身婚纱不是我的,是别人的!李红莲,你别走,好吗?今生今世,我非你不娶!天涯海角,死也追寻!”

突然,那本来洁白的婚纱,被西天的晚霞染成血红色。天边传来轰隆隆的声响,那是什么?是雷声?不,不不,怎么会是雷声?那是什么?是奔驰而去的车轮?

是的,那是一列绿皮火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列车的前方,正是离乡远行的李红莲。

迷迷糊糊的,像是刚刚又打了个盹儿?唉,上年纪的人,晚上睡不着,白天还犯困。本来,自己也想着配个老年手机得了,可还是经不住那份牵挂。这不,手机刚一打开,微信里一堆新消息。

当然,自己最想点开的置顶的那个头像后面,塞了足足十几条了。那是干女儿囡囡,这个不懂事的姑娘,像是急得不行了。这次,囡囡留下一连串语音,急急的话儿一截一截的,都成了哭腔:“妈妈——快不行了,想见您最后一面,您快来啊……”

唐平知道了,他要急于赶去省立医院重症监护室。

怎么会这样呢?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到李红莲,还以为她外出旅游了——怎么今天,居然要以这样一种方式去见她?

多少年了,那个魂牵梦绕的人,忽隐忽现,时而朦胧时而清晰地留在他心底深处。谁会想到这次真的要去省立医院,而且极有可能是最后一面?

哦,一面,最后一面,只剩下这一面了。那么,这个笑着向他走来的人,又是谁?是深圳大梅沙的巨浪,还是江淮分水岭上的山岗?

不记得了,哦,只记得那时,我们是那样青春年少……

南下!南下!

那一阵子,仿佛是热血冲上了唐平的头顶。闪电一样的念头,一点即燃的那种冲动,说走就走。

南下!南下!南下!唐平铁了心,生怕再一犹豫,自己又要变卦。

是的,那个决定,几分钟之内就有了,一刻也不想耽误。几乎一个恍惚的当儿,又想起心爱的人,当然是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李红莲,两人想厮守着在江淮分水岭,与世无争优哉游哉地生活一辈子。天知道,好好的怎么就爱上了李红莲?唐平不再去想,越想越是烧脑,反正——爱就爱了,一眼就对上了,要什么说得清楚不清楚?

这次逃离,要走就走得远远的,哪管前方的尽头是不是天涯海角?不论是家乡的山北,还是李红莲家的山南,这些年来,那么多打工仔从这里离开,哪里还在乎多出我一个?

唐平像一只腊肠狗,蜷缩在厕所甬道边,板寸短发渗出一股头油味,瘦长的脸耷拉着,疲惫而忧郁的眼睛半睁半闭。可只要车厢内有个风吹草动,唐平就仿佛长出了两根长长的触角,随时做好立即钻进厕所的准备。这种逃票经验,是唐平无意间听到的,这次用上,果然好使。

是啊,眼下是不得不用上,死活也就是赌上一把了。这次南下广州,唐平走得匆忙,除了随身一个小牛仔包,就只有匆忙间塞进口袋的几张零钞。那就走吧,不管前方是一条什么样的路等着自己,他只有硬着头皮往前拱。窗外,正是日新月异的20世纪90年代初期,传说南方经济大潮泛滥,自己只是初中文化,20出头的农村青年……他眼里只有一阵风儿,从巢湖上空打着旋儿吹过。

时不时地一阵风过,使他有些胆战心惊。是啊,即使没有风儿,巢湖那时不时升起之后又黯然落下的万千朵浪花,又有哪一朵不是同样的?或者说又有哪一朵是同样的?

然而,唐平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自己的不远处,还真的有着同样的一朵浪花,内心扑腾跌宕不止。数年之后,唐平无意间倒也想过那么一两回,这世界上要是还能找出这两朵浪花之间那么一点不同,那就是那一朵注视着自己的浪花,故乡不是巢湖。

是巢湖,与不是巢湖,又有什么两样?20岁出头的唐平,眼里冒着呼呼生响的火苗,燃烧不已。男人没有故乡!

是的,这句话是李红莲说的。别看李红莲只是一个村姑,人家心里可是从来没有缺乏诗情画意:逃离,离家越远越好,天下处处皆吾乡!

只是唐平没有想到的是,动荡不已的车厢对面,同样坐在过道上的一双眼睛,早就盯上了他。

说是一朵浪花,其实,与南下打工的唐平一样,人家也拥有着一颗浪花奔涌的心。冯巢自己也不知道,当初的绿皮车厢过道之上,怎么突然就有了那么一眼对望,或者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眼对上了这个叫唐平的男人。

一副大大黑框眼镜,那是当年的一种时尚。坐在不远处的冯巢,正被生活漩涡裹挟着。与唐平不一样的是,冯巢刚刚大专毕业,却执拗地放弃了分配好的工作,为此与家人闹僵。改革开放初期的乡土中国,诗意萌发的大学生冯巢,一心想着跳进物欲横流的大海寻觅诗意,滋养自己钟情一生的诗歌。逃离的念头就是那一刻滋生的,为此冯巢一路还心生得意,自打登上这列南下的火车,他就兴奋得没有一点睡意,诗意灌醉了他,即使手握一支秃笔,向着远方流浪的生活,也早晚会绽放一路花朵。

是啊,生活有了诗,漫天的云朵,只要摘上几片,就能裁剪成一袭美丽的婚纱。“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至于将来身着这件婚纱的女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一切由天注定。

夜越走越深,孤独突然地拥抱过来,一闪而过的寂寞路灯有了露水似的凄凉。如此漂泊,人生如风,那么将来呢?诗歌就是将来,有了诗就有了将来……列车到站后停了一会儿,重新出发,抬望眼,冯巢看到邻座物是人非,早先那位让他诗意一路的恬静女孩怎么没了?是不是下车了?新来的旅客是一位中年农妇,一开口就是满嘴的土话,大大咧咧的,一时间让他感觉到,有时人生就是这么颠簸乏味,宛如当时自己脑子发热似的一走了之。

走,就知道走,又走到那儿?冯巢啊冯巢,是不是过于草率了?还是过于浪漫了?

刚刚涌上心头的诗意,顿了一下,突然就没了。起身寻找厕所的冯巢,两只腿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条缝隙,好不容易伸了个痛快,不想有人喊了一声疼,原来是蜷缩在过道一角的唐平。唐平像是骂了一句,身子动也不动地横亘原地,冯巢只好从对方的腿脚上空横跨而过,然后右转90度,身子扭得麻花样,勉强挤进了厕所。

什么素质?冯巢回头瞥了一眼。他哪里知道,堵在厕所门边的唐平,一副半睡半醒的神情。即使被人家踩中了一脚,疼得一咧嘴,可是一转身,照样返回了梦境。

困啊,累啊,饿啊。可是,几个月前的那一幕,那是一颗永生也吮吸不尽的蜜糖,足可以抵挡一切不如意。特别是第一眼看到的情景,上山采茶时惊鸿一瞥的那个叫李红莲的女子,让他这一生从此不再安宁。

也就是那次,山南山北的一对少男少女,像是被电击中了似的,突然间对上了眼,如同对方是一枚新新的茶叶,一挥手把彼此采到了自己的心尖尖里。特别是心头撞鹿的唐平,一连多日为之神魂颠倒。只是他没想到,别看李红莲一介乡姑,脚步从未走出山乡,眼睛看到的只是巴掌大的一块天,心儿可大着呢。听她说起过,有时候在家乡的这座大山上做着农活,只要听到村口广播的文艺节目,一听就要入神好一会儿。有天,李红莲突然脱口而出了一句诗,唐平这才知道,这个女孩的心儿飞向了远方,即使一身农家女孩装扮的李红莲并没有长出一副飞翔的翅膀。李红莲说,她想离开家乡,最好飞向南方,见见世面。

难道,你就不想?

面对李红莲的探询,唐平的心思一时有点乱。女孩一旦有了出去的心,免不了分神,甚至身子骨也由不得自己。绞尽脑汁的唐平,变着法子想着打动李红莲,企图以初恋的懵懂与礼物的诱惑挽留李红莲。爱情,还是南方?李红莲一度难以取舍,“要不,我们一起逃吧,我想好了,南下,到深圳,听说那里……再说,我们还没有告诉家里呢。”

唐平为难了,自己在家生活惯了,自己的理发店生意还好,父母将至年迈,自己要是一走了之,于心不忍;而且去了南方,一切还未可知。情急之下,只有快刀斩乱麻,煮熟的鸭子才是飞不走的,不如趁早让李红莲结婚生子断了念想……唐平催促母亲,立即央人上门提亲。待到媒人山南山北这么一走动,这事,几乎黄了。

唐平没想到山南的李家如此绝情,更没想到李红莲与自己一样不愿退让,只不过李红莲比他行动更为决绝。等到一个飘雨的日子,家里没有农活安排,唐平一气赶到山南,好心的村人这才透露:“一大早走的,家里人只听说去了深圳,正准备去火车站找人呢……”

唐平慌了神,自己一时也没带身份证。必须立即起身追赶,要是回家一趟,父母知道之后,自己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

于是,唐平什么也顾不上了。

哐当哐当一路不停,一声声碰撞之后,疼痛的车轮低泣着,一路没完没了。窗外是无垠的锅底黑,偶尔有路灯一闪而过。

所有的世界,仿佛就是这么一间昏昏欲睡的车厢,其他的都不复存在。就这样一头扎进深圳,茫茫人海,李红莲……如一朵浪花稍纵即逝的李红莲,会不会成为一个遥远的爱情传说?如此探寻传说,思绪要不处在混沌之间,要么就是迷迷糊糊。即使是后来的那些日子里,深圳一家工厂的某个车间,在那种韵律嘈杂的机械声中,唐平也能酣然入梦。连续的身心疲惫,因为李红莲的存在,即使被生活圈入漩涡,他还是时常梦到自己成了这个厂子的大老板,而身为公司财务总监的李红莲,时不时地挥洒着钞票雨朝自己扑过来。

“死猪,起来给老子干活!这个月,扣你100元,再不起来,扣你200元……”唐平乍醒,刚刚缓过神来,几位江西工友的干笑声里,那个瘦巴巴的厂长,一副吃人的样子。

怨谁呢?只怨自己命苦。一个个黑夜过去,没有寻找到李红莲,又增加了一次大海捞针。到这家玻璃灯具厂打工的一个多月,还有前期无头苍蝇般地四处寻找工作,辛酸和煎熬心有余悸。多亏几个工友帮他出主意,还慷慨解囊相助,终于帮他疏通了关系。更重要的是,这帮神通广大的工友居然还打听到了李红莲的消息。

真的是李红莲,从老家过来的那个李红莲。好不容易瞅了个机会,唐平找上门去,人还没见到,传出来的风声却让人泄了气:李红莲,居然与副厂长在一起了……

虽然有几位工友助阵,但两人见面之后,唐平再死磨硬缠也无济于事。李红莲宿舍的姐妹透露,那个副厂长是高中生,文采很好,那一阵子常常过来,他滔滔不绝的诗歌才华让一屋子的女人羡慕不已。到后来,这位副厂长与李红莲成双入对,让人感觉到真有那么点郎才女貌。

唐平岂能不知,李红莲是一个追求诗与远方的女孩。几位工友说,这样下去,两个人不对等嘛,李红莲是个女孩,与这样的情场老手交往,早晚会上当受骗,咱们要救救你这位小老乡。你想啊,一位副厂长怎么能看得上农村进城务工的外来妹?既然李红莲喜欢浪漫,在深圳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俩一道出来打工,还谈过恋爱,而且还是老乡,倒不如唐平你一个劲儿地写情书,让情书编织的婚纱直接把李红莲裹起来,抱到你的婚床……

也就在这时,唐平这才知道柳暗花明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其中一个工友认识一位大学生才子,而且人家乐意帮忙。那是一个新来的大学生仓库保管员,写得一手好诗,厂里好多女工都争相传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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