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克兄妹(中篇小说)
作者: 陈继明1
1999年的夏天,我到了美国洛杉矶。
霍克亲自来机场接我,手里举着牌子,上面写着两个稚嫩的汉字,白甫。我找来找去,没找到“李杜”,也没找到另一个举牌子的黑人,突然灵机一动,估计白甫就是李杜——李白和杜甫的后两个字相加。霍克在向我夸耀他的中文水平。他穿着凉鞋、短裤、花衬衫,看不出他是癌症病人,中等身材,满头鬈发,眼神安静,又透着些许顽皮。
我问,你是霍克吧?
他问,你是李杜?
我说,不,我是白甫。
他哈哈大笑。
他说,你以后如果有儿子,就叫白甫,好不好?
我说,你的中文不错呀。
他说,我在西藏生活了整六年。
我说,我去过西藏,在拉萨只待了十天。
他说,十天,那太少了。
我说,有机会我陪你再去。
他说,好的,我一定还会回到西藏。
我说,一定,一定。
霍克家是一座漂亮的小洋楼,有很大的花园,但家里就他一个人。他说,你看,我是单身,我从来没想过结婚,但我爱过,刚刚爱过。
他端来两杯热茶,一杯给了我。
他说,我只会在早晨喝咖啡。
他接着说,就是因为他妈的癌症,把好事情搞砸了。
我问,把什么好事搞砸了?
他问,你想听?
他端着茶杯,身子前倾,把肚子抵在桌边。
我问,你不舒服吗?
他说,不要紧,我至少能把我的故事讲完。
他喝了口茶,就说起来。
去年夏天,我开着一辆二手皮卡车到四川德格县考察那里的印经院。德格印经院非常有名,始建于1729年,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个印经院,同时也是藏书院,它的藏书之丰在中国藏族地区首屈一指,除了佛教经典,还有医学、天文、地理、历史、文学、音乐、美术等方面的书,有许多是珍本、孤本。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我在印经院考察生活考察了一个月之后,收获很大,准备返回拉萨。先说说我的皮卡车。在美国,你随时都能看到皮卡车,因为它非常实用方便,更重要的是,它是美国式牛仔精神和流浪气质的象征。你如果熟悉美国电影,就知道人物都开着皮卡,比如《廊桥遗梦》《速度与激情》。一辆脏兮兮的皮卡,总是把命运和车轮和大路和远方联系起来,预示着一段意外的爱情和伤感的结局。《廊桥遗梦》的男主角罗伯特·金凯有一句台词:“我是大路,我是远游客,我是所有下海的船。”让无数影迷为之尖叫。在美国,皮卡几乎是一种文化,是一种生活方式。美国人总是不缺乏好奇心,去遨游广袤无际的美国疆域。我呢,美国已经远远不够了,所以我来到中国。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花了两三万人民币,买了一辆二手的天津皮卡。
离开德格县城,沿317线一路西行,路上一直有跪拜前行的信徒和各种各样的驴友,这些都是我最熟悉的场面,我已经不会感到惊讶了。当然,如果我有兴趣,会偶尔和他们打招呼,或者停车跟他们聊聊天,找点乐子。我并没有时间表,会完全凭感觉随意在某个地方停下来、住下来,拍拍照,写写日记。出了德格没多久,看见金沙江对面石壁上两个大大的红字——西藏,每次我都激动不已。也许有心理作用,我总觉得,西藏的天地更加辽阔,天空更干净,风景更美丽。
我决定在江达住下来。
当时正是正午,天气又静又热。
路边的草地上有一顶白色小帐篷。
一个女人刚刚钻进去,背对着路面坐在帐篷入口处,一坐下就开始脱裤子。她并没有先拉下帘子,然后再脱裤子。她的动作虽然很快,但那个瞬间刚好被我看见了。我笑了一下,再一眨眼,帘子已经垂下来了。
没看见她拉帘子的动作。
她在里面躺下了,头在帘子这边。
我发现,我心跳得很厉害。
但我只是笑了笑,就拐向江达县城。随即我又不得不停下车,步行回到了路边。我看见紧挨着帐篷的树底下,停着一辆人力板车,车上放满杂物,车旁坐着一男一女两个老人,大概五六十岁,袍上满是尘土,身边是废轮胎做成的护膝,还有护手的木板,两人显然是磕长头前去朝圣的夫妻,正在吃东西,应该是青稞面。那么,帐篷里的女人肯定是他们的女儿,或者儿媳妇,专门为他们提供后勤服务的。
我回到车上,前往江达县城。
我在江达住了两天。江达有很多可看的。
第三天早晨,我重新回到317线。
仅仅半小时后,就重新遇到了那对夫妻。他们一前一后,正在路边跪行,动作非常自然熟练。但不见他们的女儿或者儿媳妇。我估计她在前面。我继续前行,仅仅过了几分钟,就看见前方有个女人缓慢地拉着车子在上坡。她同样穿着袍子,又长又粗的黑辫子打着屁股,头上冒着汗。我缓缓超过她,在十米外停下车。
我故意问她,请问去拉萨怎么走?
她问,你汉话说得不错哟。
我看清了她的长相,不算漂亮,但眼神里透着灵气。
我模仿她的口气说,我本来就是中国人呀。
她说,骗人,明明是老外。
我笑了,说,好吧,我这张脸骗不了人,我是美国人。
她问,你要去拉萨?
我说,是呀,不知道怎么走。
她说,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一直走,就对了。
我问,你呢?
她说,我也去拉萨,还有我爸我妈,他们在后面。
我说,休息一下吧,我车上有咖啡。
她把板车横过来,停在路边。
我回车上取来酒精炉子、咖啡豆、磨豆机和水,放在她的板车旁边的路面上,她从自己的板车上取来一张小桌子,把它们移在桌上。
我问,你没读书吗?
她说,我上大四了,休了一年学。
我问,为什么休学?
她说,原计划我哥哥来,临行前崴了脚,挺重的,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还有个弟弟,明年参加高考。我爸爸身体不好,不能等了。
我问,你是哪所大学的?
她说,川大美术系的,我之所以愿意出来,也想一路上画些画。
我问,有你的画吗?我欣赏一下。
她说,只有几幅素描。
她站起来,回车上取来一个素描本。
我一看,都是写生,构图很讲究,写实功底很好。
我给她竖起大拇指,说,挺棒的。
她问,真的吗?
我说,真的,好棒。
咖啡好了,我们开始喝咖啡,在野外喝咖啡,享受极了。
她皱着眉毛说,太苦。
我便给她多加了些牛奶。
她说,这样好多了。
喝完咖啡,我取来相机,把带子挂在脖子上,说,我给你拍照。她说,那我要洗把脸。她回到板车旁,把壶中的水倒在掬成碗状的左手上,就那么猫一样一下一下洗着脸。我已经把她收进取景框里了,咔咔咔按了几下快门。她有点神经质地喊,别,先别。我停下来,她说,你先转过身去。我猜出她要换衣服。
我故意摇了摇身体,她就尖叫,大喊,别回头,声音里含着笑意。她完全变了模样,换上了牛仔裤和黑色短袖衬衣。脸变白净了,雀斑不少,但雀斑似乎不可或缺,让她更有一种健康野性的美。她的臀部的确很圆很宽,极有力量感,和全身相比,稍稍有点不协调。两个乳房也很大,和她的脑袋一样大。嘴巴也大,嘴唇厚厚的。两眼隔得很开,眼神单纯热切。总之,总体上看她并不美,至少不是东方美,用东方人的眼光看,甚至有点丑,但那种丑同时又是美。不用转换,直接就是美。是更大气的美,那种美,甚至含着几分神性。我重新把她收进取景框,这样我就可以借用拍照的名义,自由大胆地看她。她很配合,摆出各种姿势,极为放松。我还给她的臀部拍了几个特写。无论正面还是侧面,她的臀部都向后突出,好像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被臀部所驱使。
我问,要不要给你父母拍照?
她想了想,说,算了。
我问,照片怎么寄给你?
她说,一年后再寄给我,行吗?
我找出电话本,让她把地址姓名写下来。
四川省阿坝州德格县达马乡折东村
央拉收
我问,央拉,你的名字?
她点点头。
我说,我叫霍克。再见,央拉。
她问,你有烟吗?
我说,抱歉,我不抽烟。
她说,好吧,再见。
我和她挥手作别。
我上了车,从后视镜里我看见她在向我挥手。
我匀速行驶在路上。
拐过一个大弯后,我不能不停下车。
因为,我竟然在流泪。
天晓得我这是怎么了。
人和人不一样,有人见了美女会疯狂,个别时候我也会,但是,四十岁之后,我已经是一个禁欲主义者,从美国到中国,我从来不会让自己爱上一个女人。我不喜欢那种感觉。我甚至讨厌爱情,尤其是狂热的爱情。所以我不能不停下车,让自己冷静下来。马上我就意识到,我并没有爱上她,我对她没有幻想,我身体的感觉燥热但干净,我想,我只是被她身上那种美——尤其是她的屁股,震惊了,就像被一棍子打闷了。此刻我想起的还是她的屁股,前天看见的那个屁股。它总是从空中飞过来,直接砸进我脑袋。我甚至感受到了它的重量,足有五十磅重。而刚才看见的她反而是模糊的。
我擦掉眼泪,笑了笑,继续前行。一个小时后,我开始爬坡。拐来拐去没完没了的盘山路,很难想象,央拉如何才能把板车拉到山顶。这样的路接下来越来越多,几乎成为常态。从德格到拉萨接近两千公里,她父母每天如果爬行五公里,至少需要四百天,要完整经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夏天有暴雨,有狂风,冬天会下雪,会结冰,他们一家三口的朝圣之路,我甚至都不敢细想。以我在西藏生活十年的经验,大部分朝圣者最终都会顺利抵达圣地,没什么能难倒他们,比如,一家三口可以先把车子推到山顶,然后老两口再回去,重新跪拜这段路。假如有人死在朝圣路上,他们一样是幸福的,如果附近有寺庙,会请寺庙超度亡灵,活着的人会高高兴兴接着跋涉。
我知道,我不能打扰他们。
打扰他们是有罪的。
2
接下来,我和霍克讨论我的事情。
我准备在什么学校学什么专业,等等。
霍克支持我在洛杉矶学心理学。
我和霍克很快达成一致。我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读硕士,主攻慢性疼痛的心理治疗。他在洛杉矶分校医疗中心住院治疗癌症。霍克的妹妹露丝在洛杉矶分校电影系任教,是电影系副教授,她也参与制订了我的进修计划。
霍克和露丝兄妹俩处处都像,半高的个子,粗放中有优雅,笑的时候有些顽皮。但露丝的脸更白,应该有一半或一小半白人血统。霍克大概真是在西藏晒成了现今的样子。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露丝的情景。在霍克家住了一晚,次日早饭后霍克就开车带我前往城市另一头的露丝家。出门的时候,我看见霍克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手枪,还大大方方向我晃了晃,说,这里是洛杉矶,不是中国西藏。对枪,我立即就有细微的身体反应,我的脸色大概变了。他笑着说,出门带枪是我们的习惯。我问,这把枪你应该从来没用过吧?他说,不,不,当然用过。他没有说下去,眼神里似乎有故事。
露丝家在洛杉矶分校附近,她已经提前帮我说好了一套房子,今天先去她家,中午参加聚会,然后露丝再带我去和房东办手续。
露丝家是楼房,在八楼左侧。露丝出来开门,穿着一件有破洞的牛仔裤,上面是三角背心,几乎能看见腋窝里毛茸茸的,半个乳房露在外面,脸上略略化过妆,总的感觉有一点邋里邋遢。我用生硬的英语问候她,她夸我英语不错。我摇摇头,继续用英语说,我的英语,又生硬又精确。她说,过个阶段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