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贤(短篇小说)

作者: 马笑泉

圣贤在庙堂上坐得太久,静极思动,动了上班的念头。他是直接走进市委书记的办公室提出这一要求的。望着他清癯严肃的脸和三绺长须,书记半张着嘴,发了好一会愣。回过神来后,他想劝圣贤改变此念,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上面正在大力弘扬传统文化,圣贤乃传统文化之结晶,现在主动要求参加工作,若是阻止,明显有违上面的精神。何况圣贤满脸正气,以造福天下苍生为己任,乃全体干部学习的好榜样,更是不容拒绝。思量了一阵,书记堆出满脸笑容,表示这是大好事情,他是绝对赞成绝对支持的,然后又说,您老稍微等等,我们还要开个会研究一下,看给您老安排一个什么职务最合适。

圣贤摆摆手,吾非为禄位而来,所求但在为民办实事耳。

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书记面露惶恐之色,您老情操高尚,淡泊名利,全市人民都晓得的。

圣贤捋着胡须,微微颔首。

书记又背诵了一通圣贤的教诲,如“为义不为利”“正己爱民,不必待高位”等等。圣贤脸色愈加温和,不过还是指出,据他所闻,老百姓尚有一些不满意之处。书记连忙说,对,对。我们正在狠抓落实,大力改进工作作风。

送走圣贤后,书记召来组织部长。两人商议了好一阵,决定把圣贤安排到文化局。虽然他提出不当官,还是给他安排了一个副局长的职务,享受正处级待遇,毕竟,圣贤是城市的文化符号,可不能委屈他。

文化局长接到通知,如遭雷轰,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他来局里,我怎么还好意思坐在这个位置上?人家可是圣贤啊!

书记说,把圣贤安排到文化局,是对文化局的高度重视,你怎么还推三阻四?

局长涨红了脸,却不敢吱声。

组织部长说,圣贤是到你们局里体验生活的,并不是来和你争位置的,你不要有什么顾虑。

局长这才表示服从组织安排。

圣贤第一天上班,全局机关干部在大门口列队欢迎。本来局里给他安排了一辆专车,他却自己走路过来。看到局长在门口铺了红地毯,虽然也可以说是彰显了他所倡导的礼,但这礼太过了。他不肯进门,坚持把红地毯收回去。局长没料到这一着,僵立在那里。好在工会主席比较灵活,吩咐下属把红地毯卷走。圣贤又说了一番礼贵合度,过犹不及的道理,才迈进单位大门。

圣贤办公室标配跟局长一样。他看了看,又到其他科室走了走,开始摇头。摇完头后,他提出,从俭不从奢,安排个小房间就可以了,桌子也不要那么大。局长心想,你要是降低标准,我岂不是得跟着降,便推说没有其他空房了。圣贤也不能站在走廊上办公,只好坐了进去。不过他吩咐把办公桌搬走,换了张八仙桌;电脑也不要,代之以砚台和笔架。

如何给圣贤安排具体工作,局长已经思考了两个晚上。班子成员都是一人一块地,界限分明,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人会明目张胆地去弄别人的地。让他们把各自的地均点出来,也不是不可能。但这块新地给了圣贤,自己恐怕不好意思去那地上吆喝。谁敢说自己比圣贤高明啊?恐怕市委书记也不敢。但这样一来,岂不变成了局里有块闲外之地,不归自己节制了,那这个局长当得就有点名不副实。想来想去,他决定让圣贤主抓精神文明建设。这块工作本是属于一个副局长的,但该副局长常在麻将桌上说,精神文明又看不见,像空气一样,空气怎么抓?还不如多打两盘麻将实在。要他把看不见的工作让出来,他非但觉得没有任何损失,还十分乐意,笑呵呵地说,老板,圣贤来抓精神文明,那是门前清。

局长瞪了他一眼,你满脑子都是麻将,也要腾点地方留给业务工作。我问你,文庙申报全国文物保护单位的工作启动了没有?

副局长连忙点头,正在做方案。

这个事,你要多问问圣贤,他情况最熟。

副局长到底没有去问圣贤,因为这是他分管的领域,在这个领域他是最高权威,还要向别人请教,那太没面子了。圣贤也不晓得这回事,他已经全身心地投入到精神文明建设中去。他先指出,局机关宣传栏中的内容还是去年贴上去的,太陈旧了,必须更换。他决定,每月更换一次,每次扣紧一个主题来宣传。本月的主题就是“仁”。文章他连夜在熟宣上写好了。贴上去之后,局里的干部都来围观。大家一致称赞写得漂亮,纸很白,墨很黑,好看。至于书写的内容,因为是用文言文写的,还是繁体字,大家没怎么看明白。此后圣贤有好几次在宣传栏前驻足等着干部们过来向自己请教,他们却远远地绕开了。道不远人,人自远之啊!圣贤微微叹了口气,昂首走回办公室。

圣贤来局里一个月内,局长几次开党组会议,竟有种偷偷摸摸的感觉,因为他既不想请圣贤列席,又怕他知晓后到市委书记面前告自己一状。但圣贤并不在意这回事,或者根本不晓得这种会议的重大作用。他的心思基本上放在给宣传栏写文章上面,包括某一行字稍稍歪了些,他都会内省一番,甚至撕了重写。心正则字正啊,修身便是要从这些点点滴滴做起,才算用功切实。想起局里某些干部太不注意细节,圣贤不禁皱起了眉头。他打算找个机会好好说一说这些事。

局里开半年工作总结大会,局长是没办法绕过圣贤的,他也觉得无此必要,甚至吩咐办公室主任把他的席卡放在自己左边的位置上。原来坐这个位置的二把手收到消息后,顿感不悦,提出会议请假。

局长鼓起白多黑少的眼睛,我晓得你有情绪,但这种情绪是不应该的。我们对圣贤要最大程度地尊重嘛。

二把手在心里嘀咕,那你怎么不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他?但面前坐着的是一把手,他终究不能说出这句话。

局长看着他气馁的样子,乘胜追击,指出这样的大会,他作为二把手,没有特殊情况是不能缺席的。二把手嗯了一声,虽然满肚子火苗乱窜,到底没有提出还有什么特殊情况。

见他半弓着精瘦的背走出去,局长嘴角逸出一丝笑意,心想,你这家伙诡计多端,我用圣贤这块硬牌子压你一下,你就没辙了吧?谁说圣贤没用?我只要用活了,作用大着呢!

圣贤坐在局长旁边,腰背挺直,神情端肃。局长本来习惯靠着椅背头往上仰,这时也不由自主地坐正了。他左右瞟了两眼,发现那些副职也挺起胸脯来。台上的领导一坐正,下面的职工也不好意思像往常那样坐得松松垮垮了。会场气氛顿时为之一变。局长欣喜了一小会,又感到隐隐的恼怒。他轻咳了一声,二把手便用刻意略略拖长的声调宣布会议开始。

本来这半年工作总结大会,没圣贤什么事。但为了面子上过得去,局长还是安排了他讲话。圣贤不习惯把嘴巴凑到话筒上去,还是端坐着。好在他养气功夫深,声音可稳稳地抵达会场最后一排耳朵中。大家首次听圣贤在大会上讲话,都觉得新鲜,耳朵也竖得比往常有精神。圣贤从慎微讲起,指出精神文明建设要落实到具体行动上。他引经据典,从容而谈,大家倒也听得心悦诚服。等到他话锋一转,开始指出具体现象时,会场便开始有微微的波澜泛动。

圣贤自觉措辞还算温和,只是说某些同志在食堂打饭时对厨师高声大气,某些同志对前来办事之人不甚搭理,某些同志因不耐天热,在办公室中竟袒胸露背,个别女同志亦穿得有失体统。他每说出一种现象,下面就有人脸红耳热,坐立不安。台上也有领导交换惊异的目光。局长倒是安坐如山,心想,他讲一讲这些也有好处,有些干部确实太不像话了。但当“某些领导”从圣贤口中跳出来时,他也吃了一惊,侧目看着圣贤。圣贤的声音依然平稳,他指出,某些领导喜欢跷二郎腿,还抖动不休,此虽小节,但亦与礼相悖。二把手想到了自己,呼吸立刻变得粗重起来。圣贤又说,某些领导不甚热爱学习,每天所论皆是麻将。那个提出“麻将实在论”的副局长顿时想拂袖而去,但局长还坐在那里,他只有盯着面前的茶杯,目光凌厉得差点把杯身扎出个洞来。圣贤又说,某些领导走路说话时,目朝上空,难免有倨傲之嫌。局长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圣贤却充耳不闻,把台上的领导逐一说了个遍,连公认低调谦和的工会主席也被揪出了喜欢随地吐痰的小毛病。

圣贤说完后,会场陷入前所未有的压抑,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阴郁天气。局长向二把手使了个眼色,二把手冷冷地说了句,散会!领导们首次走得比群众还快。圣贤还没反应过来,身边就空了。他坐在台上,像一块孤零零的牌位。

此后足足有一个月,圣贤的办公室连只老鼠也没看到上门。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他那一桌旁边永远是空荡荡的。圣贤却神色自若,举止依然从容。当他准备更换宣传栏内容时,却被告知干部普遍反映内容太陈旧,形式也太单调,所以这项工作改由工会主席负责,圣贤这才动了气,去找局长理论。

局长说,这是大多数人的意见,少数服从多数嘛。我是局长,也要遵守这个原则。您老境界高,肯定能理解。

虽然觉得局长那种无奈的表情和口气有矫饰之嫌,但这话听着还是在理。君子明理,圣贤更加如此。他捋了捋胡须,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吾不能在此吃闲饭。

局长差点就想说您老不如回庙里去,但除非是市委书记收回成命,否则他不敢将这话说出来。半闭了一下眼睛后,他说,我们正在申报文庙做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个事上面有点卡。您老要是能出面,事情就好办了。

庙乃吾之所居,倘为之奔走,未免有谋私之嫌。

局长笑了笑,您这不是谋私,是给我们市里争荣誉,也是为我们的文物保护工作做贡献。再说,您现在不是住在单位宿舍吗?

圣贤沉吟半晌,依然觉得局长说得在理,便点头同意了。

见面前出现一位活生生的圣贤,审批部门的人顿觉压力陡生,流程便走得快起来。分管文物保护工作的副局长却感到双重的不悦:一是对圣贤的当众指责未能片刻释怀;二是这样一来又反衬了自己的无能。要不是局长再三施压,他见到圣贤连招呼都不愿打,更不用说陪着他到上面跑了。等到进入验收阶段,苦忍多日的副局长终于有机会提出,请圣贤回到庙里去。理由很充足:没有圣贤的文庙就不叫文庙,肯定通不过验收。圣贤却摇头不允,说此事未全了,如何能袖手高坐?局长出面做工作,他依然摇头。分管的副市长出面做工作,他还是摇头。副市长不敢跟他拗,只有回头责令局长提出解决办法。局长把二把手和分管副局长召进办公室,关上门开了个小会。

分管副局长鼻子哼哼地说,这个怪老头,眼看就要和牌了,他却要放炮。

局长瞪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麻将。他讲你也没讲错。

分管副局长无言以对,再次感受到圣贤的批评就像刀子插在身上,随便一碰就痛得恼火。

二把手坐在那里摇二郎腿,微微冷笑。见他这样,局长更加来气。但二把手点子多,局长现在还得借他的脑子用一用,便问,你有什么好办法?

办法倒有一个,但好不好就不晓得了。

你讲吧,是个办法就行。

他既然不肯回庙里,那就再做一个。

怎么做,克隆他?

用不了那么高的科技。用水泥做一个,涂上漆。其他地方不是都这样干吗?

局长陷入犹疑之中,不自觉地学着圣贤去捋胡须。他那里光溜溜的,只能直接在下巴上摸几下。

分管副局长说,我看要得。

要是他不同意呢?

他同不同意不要紧,关键是上面同意。等到做成了,他不同意也得同意。二把手说完,嘴角逸出一丝诡谲的笑。

局长嗯了一声。

验收通过后,圣贤才听说文物局在庙里给自己塑了个像。他心里有点堵,却又挑不出这事错在哪里,毕竟,是自己不愿回庙里的。吃过午饭后,他走回文庙。那个雕像就坐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圣贤望着它,它的目光却越过圣贤的头顶,投向殿外灰色的天空。面貌跟自己有七分相似,但衣裳过于华丽,身材也高大得不像话。最让圣贤反感的是,它脸上有种漠然的表情,仿佛机关里那些无视群众的干部。圣贤又一次动了气。他想把塑像搬开,走上前去推了推,那种触手的冰冷和沉重让他感到无能为力。他喊来守门人,吩咐他想办法把塑像移走。守门人却说这是水泥做的,有几吨重呢,根本移不动。圣贤便说把它敲碎。

守门人睁圆了眼睛,这可是花了好多钱的,我不敢。

到底孰是圣贤?

当然是您老了。不过……

圣贤严厉地注视着这个往常恭顺的守门人。

守门人现出苦笑,要不您老去跟领导说说,领导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此乃吾之所居,何用向他人言。

那是,那是。但是要搬走它,起码要调一台起重机来,这个,得领导出面。再说,我也是上面发工资的,不跟领导说一声就动了,领导一生气,停了我的工资,我可怎么办?一家老小还靠我养活呢。您老心肠好,别让我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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