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妻子(短篇小说)
作者: 芊憓推荐语:洪帆(北京电影学院)
第一段,天花板上的光斑很有电影感。但装饰性文字太多,很多比喻,像繁复堆砌的花边。
芊憓什么也没说,只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也许是戴着口罩的缘故。
结构上很容易想到刘以鬯的《对倒》,一男一女(且一个在地一个外来)交替视角叙事,不过这篇有意思的是两个主人公不但巧妙地交换了一次在地者和外来者的身份,且始终不在一个时间线上,一个生者,一个死者,同时空交集只存在于前史,又或在结局之后的“结局”里才会相遇或永不重逢。
克劳德去找令迟的结果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就像安东尼奥尼的《奇遇》里桑德罗去找安娜。令迟与那个门童的故事可以换成克劳德与林芳的故事,而令迟去了哪里与安娜去了哪里一样可以终究是个不需要解开的谜。
小说另一个有趣之处在于一个个人物之间的关联发生是一种“结点映射”思维,克劳德是令迟映射出来的一个人物,而克劳德映射出辛迪,并进一步映射出辛迪新男友;白塔也是令迟映射出来的。若换个视点,令迟及白塔都是克劳德映射出来的。这很像那部南朝志怪小说《阳羡书生》。我觉得这是一个与男女之爱无关的故事,它讲的是孤独。
不知何时对面的芊憓踪影全无,只剩下明亮眼睛的影子。
一、克劳德
她以为他有一位情人。那一夜的睡眠令人印象深刻,一辆赛车在乡村公路上像闪电一样飞驰而过。无尽的旷野,淅沥的秋雨……一颗水珠在杏树的叶子上滴落,遥远的凉意在空气中聚集起来。卧室里,浑浊的呼吸回荡着,他似乎被夹在梦境某处,不得侧身。后半夜再醒来时,楼下一辆辆汽车缓慢驶过,在天花板上投下车灯。先是一个光点越过窗帘挂杆,然后以一种函数般优美的姿态伸长,延展……他恍然立起上半身,靠在床头。
轮胎摩擦着沥青地面,那粗糙的颗粒状的声音……
他正回味着,天花板上的光轮番退去。漆黑的房间里,他圆钝得仿若一尊石像。
等他醒来已经是上午十一点。被子里传来嗡嗡声,也许是辛迪来电,这次午饭他们约在了一家中国餐馆。克劳德在镜前一颗一颗地系好纽扣,端详着自己,一丝银亮的太阳光顺着梳妆台的雕花滑落下去。辛迪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一头金色的卷发用鱼尾夹竖起。辛迪也许从来不会为什么困扰,至少他从来没成功地让她困扰过。他们的唯一一次,她坚硬的脚踝碰巧划过了他的大腿,他立刻意识到他们是不同的。
令迟在这件事上总是能带给他倦怠的满足感,她像一朵棉花,当她闭着眼睛轻轻地呼气时,他总是可以假设她是享受其中的。最近两年,在她开始诗人生涯之后,那细腻的亚洲皮肤开始流露出冰凉之意,有时候她把眼神向外撇出去,看着梳妆台的四个腿儿,古典的,枣红色的,脱漆的,这时候他就把眼睛闭上。
辛迪的手臂是那么有力,小小的鼓胀的肌肉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结束后她一言不发,捡起地上的衬衫重新穿上。
他说:“原来你真的是一个攀岩运动员。”
她扑哧一下笑了,从此之后他就叫她攀岩运动员。不知道令迟能不能理解,他需要朋友。
尤其在他读了她的诗之后:
我签了字/一颗梦想之心,中国妻子解救/中国妻子/肩胛处的湿疹久治不愈/驱逐命运的癌
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说起来他的中文实在是不错,他没有跟令迟请教,而是独自找了一个老师。起初一年他一直在学习那四个音调,第三年,认得了一些汉字,第五年,在令迟拉上内衣的卡扣时,他轻轻地问,你好吗?她回过头露出了惊喜——也可能是戏谑的笑容,但至少那一晚他们都默认地以并不舒适的姿势相拥而眠。这次和辛迪去中国餐厅,他也想用中文点菜。
电话又响了。
他把它抓在手里。
“喂,您好?”
“……您好?”
“请问你是令迟的家属吗?”
“Oui,我是?”
“天啊……你是外国人?法国人?不知道我说的话你可以不可以听懂。”
“简单的句子可以。”
“令迟去世了。”
克劳德眨眨眼睛,今天是巴黎难得的好天气。
“你需要过来确认你妻子的尸体。”对方补充道。
七月初的时候令迟告诉他,“我很想回去看看”。她坐在一张两米长的餐桌边,把手握成拳头搁在桌板上,黑发遮住了脸庞。几个月来,他时常听见她在凌晨起夜,厕所的灯光从门缝窸窣而出,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她在里面没有任何声响,他在半睡半醒之间等她回来掀开被子,很久之前他就知道她有话要说。回去……她明明只在那里存留过,从来没有回去过!对那个中国的北方小城克劳德所知甚少,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阵陌生的感觉攥住了他的喉咙,难道他这儿只是一段游魂的暂居之地?
“令迟的尸体今早被发现,我们还无法确实是自杀还是他杀。”
裸体和尸体只有一步之遥。“这是一个,冷幽默。”克劳德指尖一转,烟灰弹到玻璃盘里,一盘时蔬扒北菇端到他们面前,像绿色玛瑙和肥厚的海豹皮。“人可能忽然死吗?我一直确信她能活到八十岁。”辛迪用筷子把油菜塞进嘴里,有点惊讶地看着克劳德。
“我常常梦见我被一个来自山顶的巨石击中,它也有点像一个布满褶皱的现代雕塑,那么缓慢,那么优美地坠落,若要说定位那个死亡的瞬间,那是很困难的,但,‘忽然’,我们可以这么形容……”辛迪说道。
克劳德扭着头托着下巴,只觉得一个尸体浮在空中,那肉色四肢早已浮肿了,随着风在蓝天上飘动。
“她被发现的时候裸体卷在一件床单里。”
辛迪不露声色,转了转眼珠。一条雪白的床单在一个女人的双腿间翻出血迹……她的心里再次被探出了空洞的感觉,像高楼上一个个漆黑的窗口。
他把烟捻灭。
“不管怎么说,我是不会去中国的。”
他的声音干脆得像锃亮的杯子壁。
三十分钟之后,他从餐馆快步走出,头顶烈日。他的背后,辛迪的影子在玻璃窗上晃动,他转身招招手,坐进了一辆出租车,一切的声音都在温热的空气里消失了,他得以听见在四千公里外锤子与头骨共同发出的震动,像小石投进小谭。
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一股含混的烟灶的气味团在空气里。此刻他无比清晰地回想起了令迟的脸庞,鹅蛋形的,有些婴儿肥的,一双半睁着的杏仁眼……
“去机场。”他说。
二、令迟
她走的那天,村口的道路像往常一样劈开了田地蜿蜒而去,她曾无数次在傍晚疾走,试图找寻这条路的尽头,但它似乎永远没有终点。只能这样——她站在路边,一辆灰白色的公交车停下,上了车她便困了,等醒来时,车已经驶过了她等待的终点。
令迟双手握紧行李箱的提手,往下一拽,啪,箱子砸到了她的脚面,大巴随即开走了。那天和这天一样,阴云久久地徘徊着,悲伤的感觉胀在空气里,雨却迟迟不下。
二十年的老宅,有十几年没有人住。鼠尾草漫上了院子,一株杏树的枝丫穿过破碎的窗户,雨季在墙壁上留下稀薄的污泥。令迟的淡影停留在破碎的玻璃片上,她再次想到那件事,意识的影子。她转过身来,铁门大开着,每一株草和叶子都向她张开双手,证明它们谁也没有藏匿一坨氤氲的鬼魂。
在法国的前两年,她总是在上班路上突然停下来,这时往往是北京时间凌晨四点,正是梦魇最繁重之时。白塔大概是做梦都想追来法国,在幽灵的世界里,世界如同游戏地图,他眼皮一抖,就如鼠标一点,施施然便到了另一片疆域。他劫她在小巷中央,眼神像一张网。不动,是她仅能做出的震慑,呼吸被无限地抻长,当最后一段气息消融在空气里的时候,棕黑色的影子终于无功而返。
那两年,几乎在所有醒着的时间里,她都在中餐馆的后厨洗盘子,清水在一个个骨碟上转出微型的漩涡,有时候洗洁精会溅上法语书,让一些泡沫在旧纸上独自破裂。不知道是哪一天,她终于洗干净了被窥视的感觉,劳累清空了她的记忆,二十岁的时候,她拥有了一个前世,人生的断肢。
想到这,令迟摸了摸自己的腰包,触到一个硬硬扁扁的东西,护照还在。
手机闪出蓝光,在书桌上震动了起来。
“喂?”
“你到了?”
“昨天早上下的飞机。”
“你昨天到的?”
“我还要转火车和大巴。”
“跟你说,我昨天还学了中文呢!”克劳德说道。
无名的愠怒在令迟心里腾升,他总是装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是为什么?现在她坐在儿时的书桌前,看着被霉菌腐蚀了的木头,她才刚进入那个沉郁的世界,西方男人圆润的嗓音就劈开了她的幻想。
“我没兴趣跟你说这个。”
令迟挂了电话,窗外的树枝在她的脸上投下震颤的影子。
当下之急,是找一个新床垫,再把花园整修一番。老宅从来都不是她的老宅,听到家人去世消息的那一天,她在一栋奥斯曼建筑里缓慢攀爬,各家的香薰味儿都从门缝里溜出来缠绕在一起。她轻轻地转动钥匙,一团檀木香气滚了在面前,和克劳德结婚之后,她加入了这个房子。
那时老宅的样子兀地浮现出来,它终归是她的。
从两公里外的邻居家,令迟借到了一把镰刀,她几乎迫不及待地投身进了潮湿的草丛,刀刃隔开叶茎,在细雨中抖出一阵一阵的脆响。令迟只觉得肌肉发热,把许多忧虑完全抛在了脑后,刚认识克劳德的时候,他说他喜欢李小龙,可也许他根本不懂一个真正的侠客,那种风雨飘摇中身在此处也在彼处的感觉……
窸窣声响起,一个黄白相间的身影漫步过来,是一只小猫。令迟直起身来,怔怔地看着它。
“谁叫你来的?”
小家伙愣愣地不说话,绿色瞳孔里的黑线收紧了,一转身就消失在了草丛里。
夜里下了雨,令迟缩在旧大衣下面,床头点了一支蜡烛。这样的寒冷——而非那栋恒温的巴黎公寓才能让她感到真实。嫁给克劳德后她的生活一直恒温,一开始她给同胞们做房产中介,一几年之后也做代购,有时候走在路上,她察觉大部分的人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唯有她无时无刻不被悬挂在法兰西的外墙。克劳德说,亲爱的,这不是你的错。她随着一个吻倒下,可等到第二天,四下无人的时候,那幽暗的苦闷又会再次找到她,浮在她的衣领上。
几日后猫叫再次探出杂草,令迟赤脚跟着它,推开生锈的铁门。
白塔站在路中间。
一截疑问磕磕绊绊地在令迟的大脑里行进,这是真的假的?
令迟到底还是能认出白塔。这么多年,他矮了下去,衣裤垮垮地堆在骨架上,那宽薄的下巴有了些尖刻的味道,他的眼神并不冷酷,反而闪烁着一些晶莹的东西。一股愧疚感冲上来,也许她才是那个影子,白塔才是那个在日光下种田、打水、晾晒粮食的人。
“令迟,好多年不见,听说你现在可是外国友人了?改天来我家尝尝我媳妇的手艺。”他的声音像一截快断了的线香。
令迟的冷汗一道一道地淌下来。她轻轻地抬起头,试探性地触到他的眼神,他那浑浊的灰色瞳孔纹丝不动,令迟感觉像被揍了一记猛拳。数以万计的白蚁啃食了他们之间的时空,也许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令迟用脚底板搓开沙砾,飞快地向道路的另一个尽头狂奔着,在她身后,传来了那温柔的呼唤:
“你还好吗?我们都很想你。”
三、克劳德
世界忽然变得复杂,他需要一本字典。
“刚刚你在门口看见的那个,是她的前夫。”这句话凭空迸裂,林芳瞟了克劳德一眼。端详着来看,这个中国女人和令迟竟然有些不同,过于强烈的阳光和阴影在林芳的眼睑处划出灰色的三角。
她的脸庞是泥土的颜色,眼窝深深地陷进去,齐耳短发下延出一段脖颈,脖颈上段生着些黑硬的汗毛。
“什么?”
“听不懂中文是吧,she had a husband,before you。”林芳的眼皮抖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