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酉断想:一个人的现场(散文)

作者: 宁肯

可能性

以散文形式回到童年,像考古,要一点一点地刷,以小说形式像VR,增强现实,把虚拟套进现实互动。先考古,然后VR,是件有趣的事,像黑科技,新的世界被创造出来。与其说创造出来,不如说生长出来。现实下面充满可能性,就像一棵树还存在一棵潜在的树,长出的枝干构成树还有许多没长出的,VR或小说就是没长出的树长了出来。

城市空了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城市空了,只剩下孩子。写一种干净,孩子,野生,阳光。那个年代,很像现代主义的电影,黑白,极简,抽象,那是我的童年,应能写出好的故事。

同题

异想天开,写完一部散文集,想再写一部同题短篇小说集。如果能这么干岂非很多人都这么干?但事实上很少,至少我还未见。

童年场景

童年,场景,认出了西四把角,白塔寺,什刹海,鼓楼,无窗子的小胡同,院子,自来水,自行车,大妈,阿姨,淘米,洗菜,襁褓中的孩子,发型,帽子,卡车,公共汽车,红卫兵,刚统一刷过灰的墙,警察岗亭,儿童车,小厨房,白衬衫,胡同深处、转角,墙皮脱落,露出砖缝,电线杆,感谢记录者。

一旦写作

一旦写作,会有大量虚无的时间。

塞尚

塞尚让自然与寻常有一种极熟练的硬度,甚至光的准确也构成硬度。那种主体的掌控与秩序感或许只有巴赫可比,而比巴赫色彩丰富,甚至准确。力量类似泼墨,但又精确。

赵无极

上海,蓬皮杜现代艺术展,赵无极在其中如此丰富、神秘,显示出东方的可能性、包容性,并且必须放置在西方大师之中赵无极的可能性与包容性才真正显示出来,有种深刻的依存性。单看赵无极不明就里,一起看叹为观止。在这个意义上,所有真正孤立的东西,必须放置在巨大的开放中才能产生,并确立。

方形太阳

霾,太阳是方形的,还是太阳,不能说不是。这样的天气怎么办?就像我们对待某类事物怎么办?天如此脏,有些事物如此脏,但又每天呼吸这些事物,已经习惯了。只是习惯之后仍有一种不习惯,这才叫虚无,没有比霾更虚无的了。

冬天的雨

北京,一月很少下过雨,淅淅沥沥——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过。早晨到中午是很脏的雪,午后变成雨,同样很脏,院子里的湖水发黑。不冷,像秋天,却完全不是秋天的颜色。也不是冬天的颜色,说不上这是什么季节,一种灰黑。 老扎说,这么多年他脑子里一直在一场雨,说这话也已是2009年,在武汉,他吸着烟说。老扎的胡子也像雨,现在不知是否还下着,或者在写这场雨,或者还一直下着。

黑玉兰

春分中的黑玉兰,是沉默的一部分,在晨曦中更是。正如沉默是一种选择,黑玉兰也是一种选择。沉默是反季节,黑玉兰也是。因为沉默白玉兰也会变黑,不管是否春分。这是一种爆发,但无论如何与死亡还是不同。没办法,万物要发生,怎么办呢?理解水墨吧,墨也分五色,让我们在墨分五色中发声。

寒鸦

早晨,冷雨,春天的寒鸦一如冬天之冷。

不可说

对于不可言说的应保持沉默,维特根斯坦说,佛曰:不可说,殊途同归,又达成一种对话,都达到了某种极限。人类渴望极限,摆脱现实,在接近极限时又回照看遥远的现实,与神一步之遥,但又并不指向神。

与时间同一

短篇完全可以像画画一样操作,没有时间表,只有面对,句子,词,成型的颜料,可涂改,感觉越来越准,于是,一部短篇终像一幅画,这就是享受。但长篇不可如此,因为长篇不是画。写了五部长篇之后有一点写短篇的权力了,那就是没有时间表,与时间同一,没有比与时间同一更是最深刻的享受。磨一部短篇就像磨一颗钻石,有太多角面,太多享受。

教堂

短篇尚未入门时已洞悉里面的灯火,就像看到酥油灯,莲花,十字架。如果长篇是世界,短篇就是教堂,一个作家怎可能没有仰望之所?长篇包含着世俗和野心,正好与界相称,短篇无任何功利,纯粹精神活动。而写好一部短篇的那种愉悦也是精神性的,就像给自己建了个小教堂。

干呕

多年前读《恶心》,后读到《厌恶》(另一译本)很不习惯。恶心更抽象,更形而上,厌恶太具体,太一般了。但是此时又觉得《厌恶》译法更好,厌恶,是的,就是厌恶。恶心还可以吐,但厌恶是吐不出来的。当恶心与恐惧相关就不再是恶心而是厌恶,恶心还带有某种自由,厌恶不是,厌恶是一种咽回去远大于吐出的,厌恶是一种干呕。

鬼金

一个吊车上的诗人,小说家,是不可能收买的,即使把吊车与他一同卖掉。只要他开着吊车,挣钱,糊口,写诗;写诗,挣钱,写小说,开着吊车,这些已无法区分,就不可能被任何时代收买。他与吊车不可分,没有什么比吊车更彻底地——更彻底地面对颤抖的城市,春天,疾病,雪,风,被刮得无限干净的星星。他直接,锋利,构成鬼金式的简。不是形式锤炼了他,是他锤炼了形式,他就是形式。他在吊车上,是实打实的形式,中国有了这样的艺术家,钙的成分增加了。

平白与直白

陈述句越平白越具有客观性,但到了重要转折再平白就是直白,此时需要耳目一新的句型,需要智慧介入。经典作品经常这样的智慧,只是这样的智慧不宜过多,应保持基本的平白性即客观性。平白与直白的不同在于,平白有调子,直白没有。

克服

帕斯捷尔纳克说:在自己身上克服时代。

简洁

流畅即简浩,因此读是简洁最好的方法。流畅还意味着很多东西,没有一种工艺不是流畅的。然而也有一种情况,就是复杂的东西很难流畅。比如哲学,几乎没有一种哲学是流畅的,这也意味着小说必须流畅。

娓娓道来

娓娓道来的核心就是慢慢聊,干干净净地聊,先不要说人物、情节,能做到娓娓道来就是一种天赋,已成功大半。所谓叙述,不过如此。娓娓道来既是起点,也是终点,难就难在这。每个人的娓娓不同,带着自己的心性。

核事故

写到“文革”用语要特别小心谨慎,倒不是怕犯忌,主要是太俗。像“以阶级斗争为纲”,“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三忠于四无限”,诸如此类在文中太跳,简直就不是语言。但的确是当年的存在,只要写实就绕不开,至今未见免俗者,那时简直核事故,语言寸草不生。

质感

质感在于细节,细节在于观察,描摹,捕捉,有机的联系,在于还原能力。同时这一切又不像散文,是口语的。口语的最主要特征就是节奏,也就是说质感的体现必与节奏合拍。没有节奏,质感就是静态的,有了才是活的。

与童年和解

与童年和解,要到很多年后。以前别说写,连回忆都不愿回忆。因曾经是那么厌恶自己的童年,或者说时代。但是现在开始慢慢有了回忆,如同另一种少小离家老大回。无论童年多么不好,童年是一个人的故乡,总要回来。七十年代,童年,后“文革”,贫乏,原始,恐惧,一无所有,一如史前,一直是技术个人的写作禁区,总觉得那年代没什么可写,无论精神物质都如荒原。但是最近以另一种方式和解了,觉得并非不可写,甚至相反倒可以写出一种更为彻骨的东西。彻骨而温暖,温暖而彻骨,生命基于荒原之上的某种温暖。

兰波

兰波让人意识到,一个人不能光写清楚明白的东西,暧昧世界,也要有语言相称,有人冒险。正如不仅有白天,还有黑夜,有黑夜就需要打着火把前行的人。并非他照亮了黑夜,但他却是一个光源。

通透

收到禅者林谷芳《春深子规啼》,想起“通透”一词。我见过的“通透”之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柳传志,一个是林谷芳。前者是行动型的,后者是文化型的,都几乎是由内在窗子构成的,世界被纳入他们连通的相互映照的窗子。林谷芳先生本身就像一个禅院,但又不同于现实中任何一个禅院,他与世界深深相关。文化不是知识,而是活水,在林先生身上特别典型,这水虽然在深山却不拒任何事物,与任何事物两刃相交,是林先生不同任何禅者之所在。

米格尔街

乔伊斯、科塔萨尔,甚至包括迫塞林格的短篇,都是西方精确、实证一路,汪曾祺、沈从文是东方诗意一路,奈保尔将精确与诗意天然结合在一起,那种极简、准确、诗意在《米格尔街》中体现得无与伦比。

收尾

收尾,既要简洁又要从容、自然。事实上,最自然的就是最简洁的,就如太极图一般。相反,不简洁也一定不自然。有法无度,有度无法,都不好,因为都不自然。法度者,自然耳。

氛围

故事很多时候不是构思出来的,是生长出来的。你提供了氛围、土壤,就在耕地时有些东西就长出来。所以最先不是有一个故事而是有一个氛围让你觉得可写,比之构思出的故事,生长出的故事更加自然,少人为痕迹,甚至也很容易结尾,自然而然就结束了。

交给时间

据说一个尚未结束,就要开始一个新的,开始更多。比如同时进行三四个文本,进度不一。这是个奇观,但有道理,东方不亮西方亮,有些困难必须交给时间。时间不够就是解决不了,换句话说有些困难必须让潜意识工作一段时间。

心理故事

或许也只能以弥留的视角,才能拼凑出一些老城墙的印象。算不上故事,但是一段不错的心理,特定的环境,心理即故事。

从语言中找

很多东西并不能从记忆中去找,也不能从历史中去找,只能从语言中去找。语言会生成自己的记忆,历史,并且是双重的:既属于记忆,历史,也属于自己。

理解了为什么山水画把船画得一点点,小说也有类似的比例,比例越小的部分就越需简,克制,惜墨如金。别看小,却是视觉中心。

赤子

昨天见到一个赤子,谈到一个虚构的细节,他的眼瞬间红了。不敢看他,他也不敢看我,沉默,有点尴尬。然后,我们度过了尴尬,他摘掉宽大眼镜说他没忍住,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坚定与智慧。他是李浩。

故乡

三十年后重读《安娜·卡列尼娜》,我在书中发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就好像回到故乡。故乡是人的成长之地,出发之地,每一本认真读过的书都会成为故乡。

铁皮鼓

如何让长篇小说变得轻逸,《铁皮鼓》中的鼓、尖叫、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的自在转换、供述的现在时总视角,这一切是最好的例子。那么厚的长篇竟很轻,堪称现代小说叙事学的教科书。就叙事而言《铁皮鼓》是现代小说与古典小说的分野,而反讽确立了作家的绝对个人化。把这部小说读透,不亚于上世界任何一所大学。

布拉格

早晨,布拉格,有轨电车驶过路口,声音柔和,像一种电话铃声,而且是那种老式电话,于是《美国往事》的电话铃穿过记忆。一如昨晚的记忆:布拉格与出版人Veroika、译者李素在一家中餐馆签订《天·藏》翻译出版计划。早晨与昨晚均在电话般的有轨电车的铃声中,一切都在迅速成为记忆,铃声。

班贝格

班贝格,雨后的质感、色彩及倒影。十三世纪时光,那种红如果没有时间、多年的雨参与怎么会如此不隔?如果梦有质感也不过如此。中世纪如何,需要对中世纪重新理解,没有中世纪哪来启蒙?但是的确,有些东西老了,老得如此不隔如梦,如此温馨,一切如昨。

火车

路口,火车,行人被拦住。这样的场景刚刚写完弥留之际的北京城墙故事,又在德国这座小城碰上。但这是今天,不是昨天。难道是昨天与今天相遇?小时多少次被北京这样的道口拦住?包括城墙下的道口,城门洞,今天又被拦下,又看到火车,像看到早已走远的兄弟。但这不是你的兄弟,你却在他乡遇到,是怎么回事?

歌德也是故乡

诗人屋,许多年前读《歌德谈话录》《少年维特之烦恼》《漫游者夜歌》,那是什么年代?刚刚走出史前,就被这样的巨星照耀,如同蹲了三十年大狱黑屋的人一下被太阳照耀,且完全赤身裸体,属“史前人类”,意识到自己原来也是人,可这人多么褴褛,一无所有?这是1978年。四十年过去,歌德也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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