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帘唤住卖花声(专栏·文化岭南)

作者: 耿立

如果你有两块面包,你得用一块去换一朵水仙花。

——阿拉伯谚语

小引

旧时广州的花市白天有,夜间也有,男人簪花,女人插花,店铺有花,船上配花,夜晚的灯也成了花团锦簇的“灯球花”。大家东游西走,紧蹙街头,嚷嚷杂杂地,买些花束;家人友朋,挽手同游,更深了,夜半了,各自逶迤才散。

热闹了广州城。

满身花的清芬与星辰带回了家,花也看,人也看,快意了一个年节。

岭南人的赏花、爱花,是骨子里的活;广州人的爱花、赏花,是基因里的事。活着爱,不活了也爱。就像一种病。千年来,因了一种花,在这个城市,成了一个恒远的伟大陪伴:素馨,这是一个名词,更是一个动词,也是一个关乎花的形貌味道的定语,最后铺展成了花市花街:素馨花,才是始作俑者。

从根子上说,岭南不是素馨花的故乡,却把这千年的异乡,活成了离不开、抛不下的故乡。

对广州来说,上千年的市花是素馨花,而非现在的木棉。清代有一首清代《羊城竹枝词》写道:

珠女至今颜色好,一生衣食素馨花。

一、有花西来

一朵花,是因为迁徙还是贸易来到了岭南?因为美还是利?从海上,抑或是从陆路,跋山涉水,像肩负着使命,参与古老的东方民族美的构建,给他们的生活以荣华,以赏玩,在劳碌的日子里,稀释生活的沉重。

旧时的广州,是“通海夷道”,海外诸国大量珍奇源源不断地涌入广州,“货贝狎至。岭表奇货,道途不绝”。

唐段公路《北户录》记载:“耶悉弭花、白茉莉花(红者不香)皆波斯移植中夏,如毗尸沙金钱花也,本出外国,大同二年始来中土。今番禺士女多以缕贯花卖之。”

这段文字说明了素馨花来中土的具体时间。这里的“耶悉弭花”是个音译词,即素馨花来中土时原本的名字。嵇康的侄子嵇含在《南方草木状》中记载:“耶悉茗花、末利花,皆胡人自西国移植于南海。南人怜其芳香,竞植之。”陆贾在《南越行纪》中曰:“南越之境,五谷无味,百花不香。此二花特芳香者,缘自胡国移至,不随水土而变,与夫橘北为枳异矣。彼之女子,以彩丝穿花心,以为首饰。”

因异样的芳香与洁丽的颜色,耶悉弭改变了岭南的气质。但耶悉弭这个译词过于拗口,语素之间没有任何意义关联,读音和理解都不合乎汉人表达习惯。于是,等啊等啊,作为耶悉弭的素馨花,在等一个机缘,在等一个故事。

细花穿弱缕,盘向绿云鬟。(梁章隐)

分明削就梅花雪,谁在瑶台醉月明。(董嗣杲)

只向温柔乡里活,怕寒不许上林传。(郑域)

隔夜素馨厘戥秤,虽乃吾香念旧情。(佚名)

我越来越笃信,“名正则言顺,言正则事成,事成则礼乐兴”。在阅读史料的时候,发现“耶悉弭”罕见入诗入画,而将素馨一名一换,则风华绝代起来,好像成了精神致幻之药物,文人画士一朝服用,便再没有了免疫。

故事、美人、空间地点,三者皆备,给流传制造了势与能。在古人那里,不论什么物件,建筑也好,动植物也罢,他要有一种精神的仪式感、沧桑感,带来人的抒怀,带来人的感慨,或旷达,或飘逸,反正,这个物体给予人心境以影响,或有云,最好是个浪漫的故事,或者诗意的故事。

于是在宋诗里,我们就见到了番禺县尉在《南海百咏》之“花田”里的序和诗:

“在城西十里三角市。平田弥望,皆种素馨花,一名那悉茗。《南征录》云:‘刘氏时,美人死,葬骨于此。至今花香异于他处。’”

千年玉骨掩尘沙,空有余妍剩此花。

何似原头美人草,樽前犹作舞腰斜。

这里面已隐隐透出故事的骨架了。

慢慢地,人们演义了一个关于素馨花的完整故事,慢慢地素馨花形成了一种户口的产业。《广东图说》还有这样的记载:“河南堡有庄头花市,为南汉花田故址。”庄头,南汉的花田,素馨花开时节,天地一白,古人以“弥望如雪”形容:“初夏之夜,开小白花,秋尽乃止,香味甚烈。”

老广州聊天,常会提起河南河北,但这不是指我们国家行政区划里的河南河北省,而是以珠江为界,珠江以南为河南,珠江以北为河北。在河南,现在的海珠区庄头公园的地方,原先叫庄头村,《觚剩》描述:“珠江南岸行六七里为庄头村,以艺素馨为业,多至一二百亩……花时珠悬玉照,数里一白。”相传这里是葬南汉宫女之地,《番禺志》说:“昔南汉宫人葬此,有美人喜簪素馨,殁后,遂多称之,名其冢曰:素馨斜。”

而民间的传说则是,南汉时期,庄头村这里有个美丽的种花女,名叫素馨,非常喜欢耶悉茗花。后来这姑娘被宣召入宫,深得南汉后主刘的喜爱。素馨去世后,被埋在故乡庄头村。后,庄头村的田地里长出了许多洁白的耶悉茗花,因此人们便把耶悉茗花叫作素馨花。而梁廷枏则说死者是宫女出身的妃子:“素馨,后主司花宫女,以色进御,封美人。性喜簪耶悉茗花,因名之素馨。”

父老乡间,三五月圆之夜,在庄头的田地里,墓穴旁,就隐约见这女子月下绰约的影子,还能听到她的浅笑低语。

于是这便成了文人雅士的素材、人们凭吊驻足打卡的地方。大家凭吊一番,唏嘘一番,放下一束素馨花,于是,情感有了依托物、抒怀点。至此,耶悉茗完成了身份的转换,素馨花成了被传诵、书写与流传的确切美。

花冢生花,多么浪漫的故事与想象。

关于素馨花的名字来源,还有一个版本,说是北宋时期的大理国,这个记载在清冯甦的《滇考》里:

(段)素兴年幼好佚游,广营宫室于东京,筑春登、云津二堤,分种黄白花,其上有绕道金棱、萦城银棱之目,每春月挟妓载酒,自玉案三泉,溯为九曲流觞,男女列坐,斗草簪花,以为时,有一花能遇歌则开,遇舞则动,素兴爱之,命美人盘髻为饰,因名素兴花,后又讹为素馨。

这个故事也够浪漫,花能遇歌则开,遇舞则动。但我对此是存疑的:大理国地处偏僻,哪有那么大的文化辐射,恐怕带动不了那么多文人雅士倾情而赋。庄头村的花田,那真实地理空间的花冢才惹人情思呢。

二、向“草语”致敬

我喜欢“草语”这样的名字。它让我们宁静,如同回到了自然,好像碰到了旧时的古人,看他们将生活与自然联手的情状,看他们与自然谐和同调且同行。那时人们循天时,狗守夜,鸡司晨。他们看黄昏,听虫鸣,人们的耳朵也生动,表情面孔也不乏味,明末清初,岭南三大家之一屈大均,在《广东新语》卷27这一章,他以“草语”为名,写了竹、芭蕉、朱蕉、蔗、兰、赛兰、菊、薏苡、素馨、蒌、西洋莲、秋海棠、凤尾花、凤仙花等七十二种岭南花草。现在的人,面对着妖娆草木,有几人能说出它们中多少种的名字?我们的祖先多么亲近自然,从《诗经》开始的多识草木鸟兽之名,这样对文人的要求,到后世诗词文章山水的摹写,在自然里,我们有了自己民族的诗的逻辑和体物美学。那时的文字和人,都是和大自然息息相通的,如近亲没有隔阂。屈大均在“草语”中,让我们看到了岭南的人、事、植物、动物,也听到了花语、鸟语、草语。

在《广东新语》里,屈大均给我们留下了素馨在历史上留下的最完备的文字,我们既可把它当成一篇美文诵读,广见闻,增见识,更可觉察他对岭南家乡的拳拳爱意。我想把《素馨》这篇文字完整地立此存照,用眉批和评点的方式,穿插一些自己的解读和感慨来为这文字续貂:

珠江南岸,有村曰庄头、周里许,悉种素馨,亦曰花田。妇女率以昧爽往摘,以天未明,见花而不见叶。其稍白者,则是其日当开者也。既摘,覆以湿布,毋使见日,其己开者则置之。花客涉江买以归,列于九门。一时穿灯者、作串与璎珞者数百人,城内外买者万家,富者以斗斛,贫者以升,其量花若量珠然。(昧爽,明暗也,拂晓也,那时花农就起来做工,但在暗中,素馨的白,把她和叶子和夜隔开。旧时,人们多么喜欢用素馨来装点自己的日常啊。那些花客,渡江购花,素馨须插满头归)

花宜夜,乘夜乃开,上人头髻乃开,见月而益光艳,得人气而益馥。竟夕氤氲,至晓萎,犹有余味。怀之辟暑,吸之清肺气。予诗:“盛开宜酷暑,半吐在斜阳。绕髻人人艳,穿灯处处光。”花又宜作灯,雕玉镂冰,玲珑四照,游冶者以导车马。故杨用修云:粤中素馨灯,天下之至艳者。儿女以花蒸油取液,为面脂头泽,谓能长发润肌。或取蓓蕾,杂佳茗贮之,或带露置于瓶中,经一宿,以其水点茗,或作格悬系瓮口,离酒一指许,以纸封之。旬日而酒香彻,其为龙涎香饼香串者,治以素馨,则韵味愈远。隆冬花少曰雪花,摘经数日乃开,夏月花多,琼英狼藉,入夜满城如雪,触处皆香,信粤中之清丽物也。(素馨花,如昙花,但比昙花命久。这素馨也喜欢夜,在女子的头髻上才是自己最佳的表现,女子的发乌,这花洁白,互为映衬,互相成就。而夏日,素馨是避暑的佳物,是提神醒脑的良药,只消轻轻一吸。也适合做素馨花灯,可悬挂,可手提,如玉如冰,雕琢镂空,好玩之人有作车马照明之用的,既观赏又实用。这真是花灯,是夜色里人造的星辰;可取液润肤,可酿酒,可做饼。最妙者,冬日里,素馨也绽,给广府人造一场雪花;夏日更可造雪,入夜满城如雪,真是清凉一夏。我们可以想象,若是风起,那雪花,被吹起的那白色的萼片,如城市调皮的雀斑。)

庄头人以种素馨为业,其神为南汉美人,故采摘必以妇女,而彼中妇女多不簪戴。有咏者云:“花田女儿不爱花,萦丝结缕饷他家。贫者穿花富者戴,明珠十斛似泥沙。”可谓善言土俗也。语云:“珠浦之人以珠为饭,花田之人以花作衣。”是也。素馨本名那悉,亦名那悉茗。《志》称:“陆大夫得种西域,因说尉佗移至广南。”《南中行纪》云:“南越百花无香,惟素馨香特酷烈。”则素馨之名,在贾时已著。广南多花木,贾未尝言,惟言罗浮山桃、杨梅,及茉莉、素馨耳。素馨因陆大夫而有,今花田当祀陆大夫,以素馨为荐。犹梅岭之上,以梅花荐梅将军鋗也。花田者,陆大夫之汤沐也。(尉佗,即赵佗,是开发岭南第一人;而陆大夫,就是陆贾,曾给刘邦建言:“陛下能马上得天下,安能马上治之?”他两次出使南越,让南越王赵佗放弃称王,归顺大汉。而这里说陆贾时已有素馨花,后被人考证是不确的。但后人还是不应忘记陆贾,岭南因他而避免刀兵,与中原兵不血刃而成为一体。因这,我们也要以素馨花的汤沐,洗去陆贾一生征尘与劳顿。)

东莞称素馨为河南花,以其生在珠江南岸之河南村也。儿女子以彩丝贯之,素馨与茉莉相间,以绕云髻,是曰花梳。以珠围髻,则曰珠掠。予诗:“珠掠盘明月,花梳间海棠。”

广中七七之夕,多为素馨花艇,游泛海珠及西濠、香浦。秋冬作火清醮,则千门万户皆挂素馨灯,结为鸾龙诸形。或作流苏,宝带葳蕤,间以朱槿以供神。或当宴会酒酣耳热之际,侍人出素馨球以献客。客闻寒香,而沉醉以醒,若冰雪之沃乎肝肠也。以挂复斗帐中,虽盛夏能除炎热,枕簟为之生凉。谚曰:“槟榔辟寒,素馨辟暑。”故粤人以二物为贵。献客者先以槟榔,次以素馨,素馨贵而茉莉贱,茉莉宜于女子,素馨宜于丈夫。(节日庆典或祭祀,要用到素馨,七夕节或者别的时日,广州人会装饰出素馨花灯,用以配合作醮,即祭祀鬼神。素馨花的香气非常独特,是为“寒香”,有很好的避暑及醒酒功效。“怀之辟暑,吸之清肺气。”“以挂复斗账中,虽盛夏能除炎热,枕簟为之生凉。谚曰:‘槟榔辟寒,素馨辟暑。’”而当人醉酒时,素馨花就成了优雅的醒酒手段:“或当宴会酒酣耳熟之际,待人出素馨毬以献客。客闻寒香,而沉醉以醒。”如此醒酒的方法,被视为“冰雪之沃乎肝肠也”。今天,想想,都令人觉得,古时人们的生活才算生活,而我们,只是活着。)

广州有花渡头,在五羊门南岸。广州花贩,每日分载素馨至城,从此上舟,故名花渡头。花谓素馨也。花田亦止以素馨名也。盛平时,花多而价贱,十钱可得素馨升许,家有十余口簪戴皆足。今也人尽髡耏,花无所著,亦渐以稀少矣。诸花户皆贫,芜其花田而弗种,即种亦不蕃滋,盖时为之也。南人喜以花为饰,无分男女,有云髻之美者,必有素馨之围。在汉时已有此俗,故陆贾有“采缕穿花”之语。(花,有专用的码头,这也是世上的奇观;而花,在旧时的广州专指素馨,就像我老家山东菏泽或者河南洛阳,花,就专指牡丹。广州人对素馨已经有了情结,无分男女,素馨成了他们生活和精神的必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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