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外婆翠玉(非虚构)

作者: 李冬凤

年关将至,死气沉沉的十里河村渐渐有了人气。婚嫁、拜寿、乔迁、起屋……大事喜事都放在正月办。十里河二狗娘百岁大寿,就放在正月初三。稳七、保八、争九、奔百岁是日子慢慢好起来的当代农村人的追求。百岁大寿因此就不是二狗家的事,而是全村人的喜事,或者说是全村人的愿望。村里人凑钱,在县里请了戏班子,要唱上三天。

请戏班子也不是说乡下人爱看戏,就是图个热闹,图个喜庆。老年人尚能跟着哼几句,年轻人那就是听天书。台上锣鼓咚咚锵,台下嘻嘻哈哈,演戏是真演,看戏的是假看。十里河上下男女老少,能走得动的都来了,卖瓜子香烟的,摆烧烤摊的,扛糖葫芦的,都来了。二狗是妈妈娘家人,娘家大喜事,妈妈自然要凑份子。大正月的,闲着也是闲着,妈妈要让我当司机,送她回娘家。我自然也是欣然前往。

我去时,戏已经开演。村里大操场上水泄不通,人声鼎沸,除了能隐约听到锣鼓声,就听不到一句唱腔。

二狗舅见我来了,忙着给我搬了把小竹椅,放在第一排正中。我不喜欢看戏。戏子着花花绿绿,拖着长长的唱腔,看不懂,也听不明白。我倒是对戏台下的人感兴趣,他们身上有千姿百态的烟火气。当然,我更主要是想找认识的人,十里河毕竟是我外婆家。很凑巧,我一扭转头,就看见了翠玉。

翠玉是我三外婆,长得很漂亮,别看现在老了,但风韵犹存。别说男人痴迷她,我这个晚辈有时都会情不自禁地想拉拉她的手。翠玉是一个狂热的戏迷。我早有耳闻,她年轻时追着戏班子跑,不论风霜雨雪,也不论山高路远。戏班的班主被这样一个水灵灵的戏迷感动了,问她愿不愿演戏。她说,想演。然后,她改看戏为演戏,不久还成了台柱子。万事都不难,就怕你怕难。

十里河不是河,是鄱阳湖的一个港汊。靠港汊居住着几百户人家。湖边人取村名很简单,要不以姓为名,比如,李家庄、黄家坝、陈家圈;要不以地形命名,牛头村、猪跑山、鸡湾下;当然,还有其他命名方式。十里河像张开的嘴巴,于是大家还喊十里河为湖咀下村。1998年洪水后,十里河就有了两个湖咀村。被淹的,是老湖咀村;搬迁后的,是新湖咀村。新湖咀村在老湖咀村后面树峦里。以前,树峦里有很多牛棚。小时候,我跟着表姐去放牛,傍晚又把牛牵进栏里,拴在小木墩上。建了新村,牛棚没了。牛棚消失,不是因为建了新村,而是没人再愿意耕种,田地荒了,牛也不见了。

老村现在也不能称为村,除了几栋还算完整的青砖瓦房外,便是断壁残垣,以及它们中间的茅草和叽叽喳喳的麻雀,真正活在村里的人少之又少。村东头的老姜算一个,西头的水牛算一个,剩下的便是翠玉。算上能呼吸的,还有一只流浪狗。

老姜寡居多年,子女都在城里,搬不搬无所谓。水牛是个老单身汉,搬不搬也无所谓。水牛说无所谓,其实是有所谓。他就想守着翠玉。翠玉是没钱搬。翠玉随着岁月侵蚀,早已不水灵了,但她爱打扮,倒不显得老。流浪狗没搬迁,可能是觉得这里还有人气,有它生存的空间。这不,它在老姜家吃一顿,又去水牛家捡些残羹剩饭,再不然就绕着翠玉打转。流浪狗吃饱了,就摇摇尾巴,慢吞吞地走到祠堂门口去晒太阳。湖咀村最没心事的就数它了。

湖咀人的祠堂之所以没搬,用湖咀人的话说,祠堂是老祖宗住的地方,搬走了怕老祖宗找不到。

翠玉不喜欢狗,更何况是只掉了毛的癞皮狗。可这只癞皮狗总爱围着她转,有时还在她脚上蹭两下。开始她恶心,捞起门角的扫帚就打,也不看看你长得像啥,还想占老娘的便宜。癞皮狗嗷嗷两声跑了,翠玉又笑,如果你不是癞皮狗,说不定老娘还真喜欢你粘我。有一次,癞皮狗趴在祠堂大门口,痴痴地望着门口的湖水,眼里充满幽怨,或许还有期盼。翠玉突然就对这只癞皮狗生出了爱怜。这种爱怜她无法说清楚。在那之后,癞皮狗再蹭她,她便不觉得恶心,心里说,蹭就蹭吧,老娘也不是姑娘了。

翠玉任何时候出门都是衣着清凌凌的,头发清凌凌的,一双手也是清凌凌的,唯独嘴口味重。她抽烟,张口便是烟味。对鄱阳湖边的女人们来说,她抽烟不是另类。湖边的女人们都抽烟,还喝酒。女人喝起酒不比男人差,有时与男人拼酒,拼到劲头上,就比脱衣服,喝一杯脱一件,喝到后来,男人只剩下裤衩了,女人也不放过,逼得最后裤衩没了,只能跳进湖水里,溅起浪花和一片笑声。那时湖边人很苦,出湖捕鱼苦,天寒地冻苦,风刮得苦,水淹得也苦。苦日子总得寻点乐子。

翠玉不喝酒,喝酒坏嗓子。出嫁前,她是戏里的台柱子,只要她往台上一站,掌声喝彩声像潮水,一波压着一波。年轻的三外公跟傻子一样,直愣愣地盯着戏台上的翠玉。她的身影在哪儿,他的眼睛就扫向哪儿。她的戏班去哪儿,他的脚步就跟到哪儿,像她当年一样黏着戏班子。她好奇,便问他,你是戏迷?三外公胆子大,也不隐瞒,我不是戏迷,是迷你。翠玉骂他:“癞蛤蟆。”三外公自认为长得一表人才,也不怕她骂,继续追着戏班子跑。

哪个少女不怀春?更何况是这么帅气的男人。他的死缠烂打,终于让翠玉动心了。“癞蛤蟆,臭癞蛤蟆!”翠玉再开口骂时,嘴角含笑,语气中也是糯糯的甜味。晚场结束,他背着她,去了村后树林,那个牛棚。以后,她的眼里心里装的都是他。女人就是这么奇怪!没成他的女人之前,似乎世界都是她的;成了他的女人后,好像他就是世界。再上戏台,她经常走神,经常唱错词。

翠玉辞了戏班,拉着三外公,去见父母。乡里乡亲的,三外公家的情况,父母一清二楚。父亲拍着桌子说:“我家姑娘就是嫁猪嫁狗,也不嫁给你詹大明!”

翠玉觉得骂他就是骂她,她瞪着眼回怼父亲:“我的婚姻我做主,想嫁谁就嫁谁!”

父亲说:“你跨出这个家门,就永远别回来!”

翠玉说:“不回就不回!”拉起跪在她父母面前的詹大明,走得毅然决然。

三个月后,翠玉不但嫁给了三外公,还嫁得干干净净,爹娘不要了,戏台也不要了。

谁说戏子薄情?翠玉可不是。白天,她和三外公一起下湖捕鱼。晚上,三外公拉二胡,翠玉唱小曲,缠缠绵绵,日子过得比蜜甜。后来,翠玉一口气生下两个女儿。三外公心疼她,就不让她下湖,只要在家奶娃。出湖的辛苦,翠玉知道。她会早起床,煎鲫鱼煮面,撒点辣椒粉,整一小杯米酒,放桌上。看着三外公眯着眼,美美享用的样子,翠玉就会得意扬扬,唱上一段:“你捕鱼来,我刷碗……夫妻恩爱,苦也甜。”三外公被逗得乐呵呵的。收工回来,翠玉又给三外公烧好洗脚水,用大木盆装着,端到厅堂,让他一边看电视一边泡脚。她蹲着,双手柔柔地搓着他的脚,乖顺无比。三外公无心看电视,眼睛里只有她。

鄱阳湖一年四季都会有不同的姿态。春来,绿满洲;夏时,水汪洋;秋深,花海现;冬临,鸟蹁跹。鄱阳湖看似天堂,其实也是地狱。比如血吸虫,它在不经意间钻入你的毛孔,进入血液,蚕食你的五脏六腑。几十年前,血吸虫能灭绝一个村庄。但凡有生存之道的人,都不愿意去湖上讨生活。三外公染上了血吸虫病。看着日渐膨胀的肚子,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拼命出湖捕鱼,就希望能多挣点钱,留给翠玉和女儿。

翠玉那时年轻,不懂这些,还以为三外公发福了,每天晚上躺在他怀里,摸着他的大肚子说:“大腹便便,福禄绵绵。”

村里其实每年都有因血吸虫病死亡的人。隔壁张奶奶看着三外公的肚子,就拉着翠玉说:“你家男人血吸虫病得不轻哦,再不治就没命了!”翠玉慌了神,便到处找方子,寻名医,想救三外公。终究是到了晚期,药吃尽了,钱吃完了,三外公还是挺着大肚子走了。

戏台上的锣鼓敲起来。“三姐下凡尘,遇上杨文举……”“像,太像了!”翠玉外婆贴着我的耳朵说。

我问:“像谁?”

翠玉说:“你三外公。”

我又问:“花花绿绿的,怎么看得出来?”

翠玉说:“那眉眼,那神情,那跑着的样子,还有那股子的活力……”说着说着,翠玉外婆居然啜泣起来。她用大半辈子的寂寞换取的是如此短暂的快乐,怎能不伤心!

有人伸过来一张餐巾纸。翠玉外婆扭头看,是水牛。她没好气地说:“不用。”

水牛没理她,指指戏台。

“咚锵、咚锵、咚咚锵……”鼓点一变,戏曲也变了。还未开腔,翠玉外婆便知是五女拜寿,她闭着眼都能演。她清了清嗓子,翘起兰花指,跟戏台同唱。

水牛不看戏台,只看她。

水牛不是湖咀村人。他是桂花娘花钱买来的。我妈说,论辈分,我得喊桂花娘为大外婆。如此说来,这个水牛,我得呼他舅舅。桂花娘一辈子没生孩子,不得已在水牛三个月大时买回家传宗接代。水牛十八岁那年,亲眼看见翠玉嫁过来。翠玉嫁过来时没有遮红盖头,她说戏台上演新娘子不知盖过多少回,真当新娘就不盖盖头,做一回真实的新娘。不盖红盖头的翠玉惊艳了十里河,粉嘟嘟的脸,水汪汪的眼,红嫩嫩的嘴,圆鼓鼓的奶,小巧巧的腰。总之,她身上没有一处不爱死人!看到如天仙般的翠玉,水牛从此不想娶老婆。水牛也相过几次亲。他老爱拿那些姑娘跟翠玉比,比了相貌又比身材,比了身材又比皮肤,比了皮肤又比胸围,比着比着,娶亲的欲望就没了。

三外公病得厉害的那年,水牛乐坏了,心里诅咒他快些走,手里却把桂花娘留给他娶媳妇的钱送给了翠玉。翠玉说,我不要你的钱,留着娶媳妇吧。水牛说,先救你的急,娶媳妇不急。翠玉说,钱花了就不知何时能还。水牛说,不急,一辈子长着呢,再说还有下辈子。水牛就想让翠玉感动。可惜翠玉心乱如麻,哪顾得上感动,说,怎么不急,你年纪也不小。水牛见她不往自己路上走,急了,叫你拿着就拿着,我今天就出去打工赚钱。说完把钱塞在翠玉怀里,头也不回走了。水牛当天就跟着村里兄弟去了温州。水牛在去温州的路上想,就不相信这么多钱砸不开你的门!我走了,留着好让你去想。

水牛到了温州,才知道打工不简单。做鞋与摆弄犁耙水车完全不是一回事。他笨手笨脚,跟不上流水线。后来又去工地搬砖,这事倒不难,只要有一股牛力。可惜老板见他呆头呆脑,怕出安全事故,不敢要。老乡可怜他,凑钱给他买了一辆脚蹬三轮车,让他在街头收破烂维持生计。

只一年,水牛便尝到了收破烂的甜头。口袋里有了钱,他又想翠玉,不知翠玉的钱用完没,要不要给她送些钱去?有了这念头,水牛便坐不住,买了车票就往回赶。他回到湖咀村的那个晚上,正是三外公做四七。那夜北风特别猛烈,屋顶瓦片被吹得哗哗响。水牛背着行李直接就进了翠玉的家。自从他把钱塞到翠玉怀里,就认定了翠玉的家就是他的家。水牛站在门内,看到堂前摆设的灵堂,开始还有些悲戚,随之便心花怒放。他又看着翠玉,这时翠玉也在看他。

水牛问,他走了?翠玉说,你不是看到了吗?水牛说,你别难过,该走的都要走!翠玉问,你来干啥?水牛说,我送钱来了。翠玉说,钱也换不回他。水牛说,我打工赚了钱,换不换得回我都给你。翠玉说,我不需要钱,你走吧,呆时间长了别人会说闲话。水牛说,他都走了,还怕别人说闲话?翠玉瞪着水牛,显然是生气了。水牛却没管翠玉的眉高眼低,嘴里嘟囔,我娶老婆的钱早给你了,就知道有这一天。

翠玉没听清水牛嘟囔啥,自顾自伤心。水牛冷不防把一个皮包塞到翠玉怀里。翠玉问,这是啥?水牛笑,你看了便知道。翠玉拉开拉链,是一大包钱,有整扎的,也有一些碎票子。翠玉吓了一跳,哪来的钱?水牛又笑,这两年挣的。翠玉说,挣了钱好,你该找个管钱的人,那时我把欠你的一并还上。水牛得意地说,还啥?你管不就省了许多麻烦!翠玉说,我哪能管。说罢慌忙把皮包推给水牛,水牛又推给翠玉。一来二去,翠玉力小,用力自然猛些,便钻进了水牛的怀里。翠玉无心,水牛有意。水牛喜出望外。翠玉挣扎了一阵,面红耳赤,心里虽然想要一个温暖的怀抱,却无法接受水牛,压低嗓子说,我是你三婶,乱了辈分,让别人看见不好。

翠玉的话甜甜的,痒痒的。水牛头脑一发热,便不顾一切去亲翠玉的小嘴。

翠玉嫁到湖咀村后,最看不起的就是水牛。冬天的破棉袄穿到夏天,夏天的蓝咔叽衬衫穿到冬天,一年便是两身衣服,一年四季油渍斑斑。穷和脏还不重要,单说水牛的痴和傻就让人受不了。有事没事,双手拢在套袖里,一只脚前一只脚后,跨在她家门槛上,傻傻地笑,痴痴地看,也不知道看啥。翠玉从来不拿正眼瞧他。便是这样一个人,竟然把嘴贴在自己嘴上,翠玉忍不住将肚子里的酸水都吐了出来。翠玉这些天也没正经吃东西,肚子里只有酸水。水牛似乎没把翠玉吐酸水与自己联系起来,手足无措,这是怎么了,哪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翠玉皱着眉头喊,滚!水牛一愣,知道翠玉生气了,拿起行李就往外跑,边跑边说,我滚,我滚,你莫气坏了身子!翠玉看着水牛狼狈的样子,气消了。人家也没有恶意,就凭他把两年的辛苦钱送来,亲一下嘴算啥,又不是姑娘的嘴。这样想,酸水又回到肚子里。翠玉苦笑,回来。水牛很听话便站住了。翠玉捡起地上的皮包扔了出去,滚!这声滚已没有火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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