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吃福建干面(短篇小说)
作者: 王祥夫关自英现在是老了。
关自英年轻的时候还算是娇小动人,她的一切都小小的,而且还带着点稚气,所以人们对关自英这个人的实用性就有些怀疑,这个实用性就是人们对关自英能不能过好日子有些怀疑,比如做饭洗衣和生孩子。人们对她的这种猜测直接影响了她在最好的岁数上及时结婚,直到关自英后来成了一个不怎么出名的画家,但她能够自己养活自己,她没有太多的钱,但她不缺钱,这也就够了。她现在还有许多想法,她想到处去走走,但她总是走不出去,她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是为什么。
关自英有过短暂的婚姻,她爱上了自己的一个学生。那个学生是外地人,具体是什么地方的人连她自己都说不上来,关自英从小总是逢事总有点糊里糊涂。据说那个学生也爱上了她,关自英和那个学生不顾一切地结了婚,当时几乎得罪了所有的亲戚,但结婚后很快那个学生忽然就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从那之后关自英就独自一个人生活在这个小镇她自己的房子里。那房子是她的父母留给她的,算是遗赠,包括家里几乎所有的家具,她没添过什么,也没损坏过什么,只是床板坏了两块,她找人来把坏了的木板换了一下。那个年轻木匠来家里做活,他伸出大手把床按按,弯腰探头从床底下看看床板,说:“这活儿实在是太简单了,都不值得做,不过换两块板子。”
木材店里有现成的木板,关自英跟在木匠的后面去买木板。
关自英把床上的被子和褥子卷起来,一层棉絮,又一层棉絮,上边的网格都烂掉了,一层褥子,又一层褥子,褥面也都破了,露出了洞,她和她的学生丈夫同居的时候她几乎什么也没让他买。这些都被卷了起来,这样一来就露出了床上很少被露出来的木板,有两块木板真是糟朽了,这让关自英一下子就想起了父母当年的生活。他们都是普通人,父亲在小镇的齿轮厂工作,是个小技术员,母亲是重度近视眼,在小镇的一所学校里边教书,就这么回事。
关自英长到七八岁,父亲才给了她一张小床,从此关自英不再跟父母睡在那张大床上。木匠来修的这张大床就是当年的那张大床。父亲和母亲去世后关自英就又重新睡到了这张大床上,那张小床被关自英用来放衣服,各种的衣服,冬天的,夏天的,都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小床上,用一块半旧的床单苫着。那半旧的床单到了晚上往窗上一挂就又是窗帘,这是这个小镇的风格,一物两用,生活就是这么回事。
关自英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有一次夜里醒来,听见了大床那边的喘息和呻吟,喘息的是父亲,呻吟的是母亲,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紧接着她就又睡着了。后来她和她的学生丈夫在床上发生了那种事情,她听见比自己小九岁的学生丈夫的喘息声,那喘息一下子让关自英记起了小时候的事情。这时候关自英也正呻吟得厉害,这让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忍不住笑了一声。关自英的学生丈夫这时正在关自英身上努力进取,是力到汗出,他停了一下,问关自英笑什么?是不是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
“是不是不够好?”
“咱们什么时候去福建去吃福建干面?”
“我想吃那个面。”
关自英的回答却突然掉了头,是一下子离题万里。
被请来修床的年轻木匠是个不太爱说话的人,但长得很俊秀,他几乎是一言不发地在那里干活。他的手真大。他先是把木板锯成应该的大小,这时候床已经被侧翻在那里,关自英坐在小床的边上看着木匠把那两块糟朽了的床板一下一下敲打了下来,每敲打一声关自英都会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这让年轻木匠心里有说不出的某种感觉。关自英看着他把取下来的糟朽了的木板轻轻立在了墙边,然后再把好木板钉到床框上去。每钉一下,关自英的手就会紧紧抓一下小床上的枕头,每钉一下她的手就会不由自主地跟着紧一下。年轻木匠的手真大。
年轻木匠做完事后就走了,他说这点小事不用付什么工钱,关自英说中午快到了,“要不我请你吃中午饭,我去叫外卖?咱们可以吃孙记包子,再要个鱼香肉丝。”年轻木匠说不用了,“我怕我吃饭的样子会吓着你。”年轻木匠说这话的时候还笑了一下,他笑的样子很好看。他就那么走了,把一双手套忘在了关自英的家里。手套已经很旧了,是那种常见的白线手套,工人们做事都会戴的那种,劳保也会发的那种。
那天下午,关自英把这双手套放在鼻子下闻了又闻,然后把它洗了一下。但这双手套已经洗不太干净了,因为这是双几乎已经不能再戴的手套。关自英把洗过的手套又拿起来放在鼻子下,她有些后悔,因为现在她什么也闻不到了。
怎么说呢,我们有必要把关自英现在住的房子好好说一说。房子呢,是小镇上很老的那种三层灰砖小楼,关自英住在朝北最把边的那一套,是两居室,带有一间三角形的厨房和一个一平米大小的卫生间。两间住人的房间是一间朝南,当然这间屋的窗子也朝南,另一间房子朝北,因为是把边的房子,这间朝北的房子的窗子就顺势开在了西边,所以这间朝北的屋子整个下午都可以见到太阳。关自英从小到大一直住在这里,那时的房子,论格局几乎家家户户都一样,而且家家户户还都会有个阳台,关自英家的阳台是在北边,所以到了冬天是很冷的,有时候刮西北风下大雪会把雪直接下到阳台里边。阳台是那种开放式的,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标准样式。阳台上现在横拉了两根八号铁丝,可以用来晾晒洗过的衣服和秋天要腌的芥菜与一劈两半的大白菜,阳台上还种了几盆花,玻璃翠、鸡冠花、凤仙花之类,春天夏天秋天红红绿绿,一到了冬天它们就偃旗息鼓。但关自英会把花盆里的种子很细心地收起来,放在一个一个牛皮纸袋里,到春天来的时候再把它们种下去。
关自英现在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一个人过着安静的日子,平时没什么人来。早上她会下去一趟,买菜或走走路,她一边走一边会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她认为这样会对她的肺部有很大的好处。然后她就一整天不会再下来,她待在屋子里画她的画儿。以前她还带过几个学生,每到星期六日都会有学生来,你进我出很是热闹,现在她不带学生了,几乎就没人上门了。有时候关自英会出现在朝北的那个阳台上,下边的人们看到她在浇花,或者是正在搭晾洗过的衣服。关自英穿的衣服好像永远只有两种颜色,黑色或白的。另外,她的存在好像就是不存在,人们都不太在意她,她也很少和人们来往,关自英的朋友很少,虽然关自英那个学生丈夫现在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但每天吃饭的时候她还会在桌上多放一双筷子。关自英现在每天做的事就是画她的画,用铅笔画那种蛮有插图趣味的画,有密集恐惧症的人看了她的画会心惊胆跳。
关自英的生活是平静的,像一潭静水,那一阵子,下边的人们突然看见她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对着手里的一副白线手套发呆。天已经又暖和了起来,各种候鸟已经兴高采烈地飞了回来,它们几乎都在发情,它们在树上欢快地飞来飞去,但它们吃什么?它们吃树上的花蕾和刚刚开放的花朵,还吃树的嫩叶子,就这样,春天浩浩荡荡地来了。
关自英站在阳台上,有人发现她把那双白线旧手套戴在了自己的手上,人们都认为,她可能又在花盆里种花,或者是在喂她的那只鸡。除了画画儿,关自英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在阳台上养了那么一只大公鸡。城市里养鸡的人家现在已经很少了,是不被允许养,但这个小镇里却没有什么规定。
关自英的邻居们几乎每天都能听见那只公鸡在叫: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这叫声不让人讨厌,甚至多少还有些喜感。邻居们说,“关自英居然在阳台上养了一只鸡。”隔了不久,邻居们又说,“关自英又养了一只。”
关自英确实又养了一只,不过这次是只母的,一只很文静的小母鸡。它总是很谦虚的样子,在阳台上轻轻地这里啄一下,再轻轻地那里啄一下。关自英觉得自己养的这只大公鸡太孤单,所以又养了一只小母鸡给它做伴。后来这只小母鸡开始下蛋,小母鸡下了蛋,但关自英不敢吃自己鸡下的蛋,不敢把鸡蛋磕破。她把鸡蛋拿在手里左看右看犹豫再三,还是不敢磕,把鸡蛋举了举,还没磕,自己倒先惊叫了起来。关自英把鸡蛋积攒了起来,攒够到一定数量她就把它们卖给了别人。但她敢吃买来的那种鸡蛋,也敢磕那种鸡蛋,因为那是买来的,跟她无关。
那两只鸡,被关自英关在北边阳台上的一个铁丝编的笼子里。其实也不是关,到了天黑,它们会自己一下子跳进笼子里去,一跳,再一跳,进去了,“叽叽咕咕”小声说一阵什么,然后睡了。
关自英隔几天就会把铁丝笼子挪开扫一扫,她把扫起来的鸡粪都上在了花盆里,所以这几年她种的花开得格外好,这跟鸡粪分不开。用不了的鸡粪她都会把它们收在放化肥的那种编织袋子里,几个袋子装满后,她会把它们卖给种菜的。关自英买菜的时候认识了几个卖菜的,在这个小镇里,卖菜的往往就是那些种菜的菜农。关自英小声问他们要不要鸡粪?他们说那还能不要,“鸡粪是好东西,种菜就怕上化肥,好地要靠好肥养。”种菜当然是农家肥最好,鸡粪算得上是最好的农家肥,人们抢着去养鸡场买鸡粪往往还买不到。
关自英把要买鸡粪的人领回自己的家,看着他们把鸡粪背下楼去。关自英已经打听好了一袋子鸡粪大概是多少钱,她不会多要,也不会少要。那些卖菜的菜农大多都住在小镇的四周,他们是卖完了菜才蹬着他们的平板车过来,这时也快到中午了,他们满头大汗地过来,上楼,再下去,把一袋子或两袋子的鸡粪拉走。关自英告诉他们千万不要把自己卖鸡粪的事对别人说,他们说当然不会,再说他们对谁说?他们一早出来卖菜,中午赶回去吃口饭,下午又要到菜地里去忙。种菜可真是忙,种菜比种庄稼累人,他们又要给菜搭架子,又要给菜捉虫,还要掐了公葫芦花一棒一棒插在母葫芦花的那地方,不这样,母葫芦花往往就会瘪了,结不出葫芦来。各种的菜有各种的忙,一时照顾不到都不行。黄瓜叶子上长蚜虫往往是一晚上的事,呼拉拉,一晚上,叶子背面已经都是密密的蚜虫卵,这就得打农药,打了农药的黄瓜不好吃,涩嘴,一吃就吃出来了。
“不好,涩嘴,打过农药了。”
买菜的尝了下,不要了,走开了,另一个买菜的也跟着走开了。除了关自英,人们都想不到两只鸡会拉那么多的屎。“也不错,你们是两个小造粪机器。”关自英对她的鸡说。
关自英现在老了,女人其实一过四十差不多就应该算是老了,女人跟花一样,一开过就算是过去了。关自英现在一个人过日子,画画,种花,在阳台上喂鸡,春天就这么过去了。她的生活基本没什么变化,依旧是在阳台上喂鸡,种花,画画,就这样,夏天也跟着一晃就又过去了。她的日子单调而平静,春夏秋冬往复回环,是一种重复,不过话又说回来,谁的生活又不是一种重复?她有很多想法但她去对谁说?关自英下楼去买菜,有时候会和邻居们说几句话。如果恰巧碰到的话,关自英的装束是老派的。刮风的日子她会在头上围一块黑色的头巾。那种围法很古老,是把方形的围巾先对折成三角形,然后把对折好的头巾再从头顶一直围到下巴那里,再在下巴那里打个结。这种围法现在很少了,她这么一围就与众不同,而且看上去很有风格。随着岁月的流逝,一种神秘感在关自英的身上慢慢弥漫开来,人们都觉得关自英跟别人不一样,因为邻居们很少会去她家,她们都不知道关自英的家现在是什么样子。小区里经常性地能够去关自英家的是那个既收水费又收电费比关自英小不了多少的女人,这个收水费和电费的女人试探着想跟关自英多说几句话,但关自英拒人千里的样子让她找不出什么话要说。
关自英屋子的格局,其实是这个老小区的千篇一律,一进门就是一条走廊,紧挨着外边这个门的右手是厨房的门,厨房过去是卫生间的门,卫生间过去是一左一右相对的两间屋的屋门,这些屋门一律被漆成蛋黄色。收水费电费的那个女的去的时候关自英总是会把里边的屋门都一一关好,这样一来呢,屋子里就显得很暗,能够反射一点光的是挂在走廊尽头的那面长方形的大镜子,收水费电费的女人可以从镜子里看到自己从外边进来,或从镜子里看到关自英的背影,因为这时候关自英正面对着她。
“你自己看吧。”
关自英会把卫生间的门轻轻打开,水表在卫生间里。放水的时候它会转动,不放水的时候它就停止下来,这只水表让关自英的屋里有了某种生气,当它转动的时候。
冬天快来了,这一年的冬天像是比往年来得更晚,但也更冷。
关自英养在阳台上的那两只鸡的叫声也像是被冻住了,短暂地叫一两声就不再叫,或者是跟着再叫一两声,叫得都很短促,哆哆嗦嗦的,像是不太情愿。冬天快要来的时候,关自英把屋子做了一下调整,她又住到了朝南的那间屋里。那间屋的阳光要比北边的好。她把她画画的那张桌子也搬到了南边。关自英的习惯已经是几十年如一日,她总是夏天住北边,冬天住南边的屋子。一进入冬天关自英还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画台历,可以每个月翻一下的那种放在桌子上的十二张台历,她会每年买一百本回来,白的,然后在上边用水彩作画,画花卉,各种的花卉,画蝴蝶,各种的蝴蝶,画蜜蜂,各种的蜜蜂。当然她还会画风景,河流小山还有树。这些台历画好后照例是要卖给一些熟悉的客户,那些客户大多也都是一些老派的人,没事喜欢翻台历,喜欢在台历上记一些什么,比如今天买了什么东西花了多少钱,明天又买了什么花了多少钱,这样一来台历就变成了一本流水账。或者是在上边记写一些生活琐事,比如哪天洗澡哪天洗脚,理发刮胡子也都会有一笔,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事,比如那种事,也细细地用隐语切切记下,用了多长时间包括进行了多少次,每次够多少毫升。这就让台历有了些神秘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