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之门:中医采访与思考札记(非虚构)

作者: 林渊液

1. 流水账:自然之门

自然之门是北回归线标志塔的巨型雕塑,采用汉字“门”字进行演变造型。门中的点,变成了一个圆球,球体半径3.21米,对应春分3月21日,悬臂长6.22米,对应夏至6月22日,门框高12.22米,对应冬至12月22日。两侧门框倾斜的角度23.50,正好对应北回归线纬度。每年夏至正午,当太阳直射北回归线时,日影便穿过圆球中心管,投射地台中央,所谓的“日中无影”。

夏至这个节气,本是南澳岛的旅游旺季,现在特殊时期旅人甚少。我本求静而来,倒是合了心意。

《易经》说:“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两仪是阴阳,古代就是根据日影的最长和最短,确立冬至和夏至。冬至用“- -”阴爻表示,夏至用“—”阳爻表示。然而,冬至和夏至是一维的,在此中还有波涛壮阔的过程,这便有了二维的需要,生出四象,两个阴阳昼夜均分的节气,春分和秋分,冬至用两个阴爻摞在一起来表示,夏至用两个阳爻摞在一起来表示,而阳在上阴在下表示春分,而阴在下阳在上表示秋分。

之前我一直走临街的路,刚刚发现有一条海边栈道,从自然之门到角茶轩后门,走路不过五分钟,风景独好。栈道旁沙滩上,月见草开着明黄的花,说是月出花开日出花落,现在日头已上,月见草的花竟然还是花开半含的。厚藤的花是玫红色的,它的藤匍匐着,但每一朵花都站得笔直。菟丝子最不讲理,黄色的细丝万千条攀援、缠绕在其他植株上,生而为寄生植物,不知它心内是否有愧。

临海与临街,相同的一段路,竟然是两重世界。我的内心虚空而澄明,容得下海中的一头大鲨,也容得下脚下的一只蚂蚁。想来所有的繁复、壅塞与阻障,竟是人为的。

那擎着玫红色花盏的厚藤,我是很迟才知道,以前海边的渔民被海蜇蜇伤,起了丘疹红斑,瘙痒难忍,要煎煮晒干了的厚藤叶去喝,才能解毒。以前常听人讲,毒蛇出没的地方,一准有解蛇毒的草药。那逻辑如此相似。苏轼的名作《惠崇春江晚景》也暗藏玄机。“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小时候读它,只当是春天气象,汇聚了许多的春天意象。可是,有一天在《本草纲目》校点本中读到“白蒿”(别称蒌蒿)词条,唐代医药学家孟诜写道“利膈开胃,杀河豚鱼毒”。这就不仅仅是视觉审美了。查找了一些资料,与苏轼同时的张耒在《明道杂志》写过河豚的烹煮:“余时守丹阳及宣城,见土人户食之。其烹煮亦无法,但用蒌蒿、荻笋(即芦芽)、菘菜三物,云最相宜。”辛弃疾也有《蒌蒿宜作河豚羹》之诗。可见唐宋之时,蒌蒿与河豚同烹,以解河豚之毒,是达成共识的。这世上,既有河豚带毒的美味,便有蒌蒿、芦芽在明媚春光里翠葱葱地生长。天地间自有最好的安排。

2. 录音回放:天人合一

采访对象:周岱翰

周岱翰:中医整体观念便是天人合一。医学科学的复杂在于它是研究人,研究活的生命。活的生命,它受自然界、地理、人的整体状况、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人文关系的影响。具体表现为天人合一、形神合一、藏象合一。

人是由看不见的神和看得见的形构成。中医治疗的特色,重神轻形,形而上管形而下,不可数管可数,看不见管看得见。形就是躯体、四肢、百骸、血脉,神才是主宰,是人整个功能的表现。精气神,它是难以检测得到的。实验验证是间接的,直接证据和自然界的暗物质一样,你可以测知它的存在,测得到引力波,引力波就是受暗物质的左右,但拍不到引力波。

张国荣看得见的形并不虚弱,看不见的精气神是崩败的,所以他自杀。这就是看不见管看得见。

中医还有一个重要的概念“气”,它受“道”的影响。“道”也是看不见的,是自然界最早形成的规律,任何物质都遵循自然界的规律。

3. 流水账:北回归线

临近正午,返回去自然之门。前来观看“日中无影”的人多了起来,有本地人也有旅人。地台中央有一个圆形地灯箱,那便是太阳穿过自然之门圆球中心管的直射点。有的本地人说他年年此日都来,齐刷刷收割了大家的一片羡慕。他说,不是每年都能等得到的,前年夏至是一个阴天,一整天看不到一丝阳光。

大家围着地灯箱排了一圈。我来得早,本是在最里层的,可是人多之后,不知为何我被淘汰出了局。这也无妨。我可以蹲跪下来,透过人们的大腿森林去看。太阳开始投射到地台,刚好是夏至这一天的正午12点,可是,那时候的日影是椭圆的,距离地灯箱还有不短的一段距离。然后,大家都屏息了,慢慢看着这个椭圆形的日影长胖,然后慢慢地向地灯箱挪移。像看一场古老的备受瞩目的爱情。日影有时明有时暗,有时根本就不见了。云朵是专门来逗趣的,看人间着急。每每日影重现,人群中便有一小阵细碎的欢乐声息。等待日影快胖成圆形时,外圈层的人终于憋不住,大喊看不见呢。不知是谁提议了一句,大家都往后退出一米吧,又有谁喊了一二三。挺神奇地,围观的人群真的退成了一个大圈。因为蹲跪着,我的视线与站着的成年人不一样,除了一对一对的大腿,还有对面一对姐妹花小美妞。她们有时蹲下来认真凝视,有时窃窃私语,有时东顾西盼,有时不耐烦了,干脆站起来找大人辩驳。终于,日影长成了,她走到了地灯箱面前,遇见了,叠合了。人群中有惊艳的声音叫起来,竟似是对他们美好爱情的祝福。那是2021年6月21日12:13分,原来预测的准确时间是在12:06分,这个时间差,不知是否为地缘的差异。我的右手边有一个帅哥,把相机捅到我手里,让我帮他拍照,然后紧张地叮嘱,多拍多拍。完了,又紧张地向我确认,这是已经直射了吗?

在自然之门,我多次用指南针指示方向,在想象中划出一条北回归线,希望沿着这条线走。可是,海岸线是从东北到西南的,这也意味着,我如果一定要严格地沿着北回归线走,那么一下子就走进了海里。

究其实,北回归线并不实存。可是,它却是一条多么神奇的线。在这一边,它可能是春意晏晏,在那一边,它可能是萧瑟的冬天。在这一边,这些花木可以长得葳蕤茂盛,在那一边,它们可能只打着光秃秃的枝丫。

4. 录音回放:时间与空间

采访对象:周岱翰

周岱翰:中医重视时间概念,西医重视空间概念。比如,肿瘤,西医把它叫作占位性病变。可是,一个肿瘤检查出来的大小,并不是现在,那么是一个月前或者一个星期前,还是昨天?昨天多大了?今天又变成多大了?中医的辨证论治讲究的是即时性。

西医说,我要把你的肿瘤医小。中医说,变小之后呢?这人能留存多久?手术、放疗、化疗,肿瘤没了,人却垮了,内脏功能损害,维持时间能久吗?

带瘤生存,寿命长。

带瘤生存既重视时间概念,又重视空间概念。世间万物,都要有时空概念的。我们说宇宙,宇宙的“宇”,是上下四方,“宙”,是往古来今。我们说世界,世界的“世”,是前世今世来世,“界”是天界、人间界、冥界。

5. 思想的芦苇:作为空间的医院

关于时间和空间的问题,突然想起医院这种东西。突然明白,我在武汉为何一定要去若干医院打卡。不曾在医院这个容器里泡过,对于传统医学和现代医学的理解可能是肤浅的。我习惯于在医院里进行想象演练。

不管东方还是西方,医院设置的初衷大都是宗教性质或社会福利性质。《尚书·周书·五会篇》记载,周成王设过“为诸侯有疾病者之医药所居”场所,有人把它视为中国医院的最早雏形。可是,在漫长的历史中,太医院没有留置病人,且只服务于皇家和望族,史书记载的各种原始的隔离医院、野战医院、救济医院等,也都没有在中华大地上成规模发展起来。古代的建筑,除了家,还有殿堂、庙宇、亭子,这些地方都是体魄健康的人才可以到达。一个人生了病,他是一直窝在家里,直至终老。一个婴儿来到人世间,也必得是在自家的屋檐下。也就是说,中医的工作环境是在家。

当我们对于生老病死的安顿,用一种充满世俗人情的方式来解决,是不是也意味着它沉入了时间的深处?而西医,它是把人从空间带走了,重新安顿的。

医院这种建筑,是由西方建立健全起来。甚至,我们具有现代医院意义的建筑也是外国人帮我们建立的。医院(Hospital)一词来自拉丁文,原意为“客人”。这是一种更为理性,也更为无情的处理方式。

世界上最早的西医医院究竟是在哪,有人认为是在苏格兰中部的伊持图塞尔,这座医院建于罗马军占领时代,已有2000年历史。医院建筑物长100米,宽70米,地下有完善的下水道系统,一间间病房以走廊相连,可见当时的医院建设已初步具备了隔离传染病的功能。

近代以来的科技发展,简单粗暴地理解,正是以理性的区隔作为主要特征。

在《再造“病人”——中西医冲突下的空间政治》一书中,看到翔实的案例。医院这种东西刚开始在我们身边建立时,人们的观念还是这样的,即便要死也只能死在自己的家里。去医院,那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把自己托付出去,也就是托付给了莫测,灵魂上不得安宁。当时,近代科技与行政权力已开始结合,现代医疗的生活网络已控制了大家的日常生活,并对认知逻辑进行重新塑造。

当然,文化心理尚有长长的惯性。即便到了现在,关于死亡,一些乡村依然会有相关禁忌,比如,一个在医院里垂危的病人,是需要赶在断气之前回到村里的。他们相信,如果气已断,他的魂将飘荡在外。

6. 流水账:癌症

癌症是什么?很多人把它当成一种绝症。时至今日,仍有很多人谈癌色变。外面流传甚广的一句话,说癌症死亡的病人,三分之一是被吓死的,三分之一是过度治疗致死的,只有三分之一是疾病本身致死的。

7. 采访手记:中秋姐姐的笑

国医馆,周岱翰诊室。

“周教授,中药开两个月的剂量,药水多开几瓶吧,我们那里买不到。”

“本来是一个月的剂量,开了两个月,你得寸进尺啊。”

大家笑。

我进诊室时,见到的是这个来自湖南的患者在讨价还价。看得出是老病号,恢复得非常好。特殊时期他怕来往受阻。

又有一位老伯进来,秋香色羽绒服,白头发,稀疏,气息很好。

“一个人来?”

“他还没到。”

原来父子分居在不同地方。

“其他一切都好,就是晚上起来两三次,影响睡眠。”

“前列腺肥大了,总有尿意。正常的,要习惯,不要把自己当成三十岁的小伙子。”

老伯笑起来,说:

“周教授就越来越年轻,连头发都是黑的。”

“假的。”

周岱翰幽默地补了一句:

“现在时髦造假。”

大家笑。

这真是癌症患者的诊室吗?这个小环境是有多么温馨,看起来竟像是我小时候生活的小县城,茶余饭后大家聚在一起聊天,讲三国。

这是我第二次到国医馆,可是刚才竟然走错,到了前面一栋楼。不适感、着急、畏惧、厌恶、莫测,大多数人对医院的情绪都是负面的。我在医院呆过,负面情绪大都被职业情感过滤掉了,但到了一个不太熟悉的医院,依然会有慌乱。患者就更不用说了,我以前所接触的绝大多数癌症患者,自确诊之日起,就接受手术、放疗、化疗,生命延续多少时间,他遭受折磨的时间便是等长的。由于化疗、放疗所致不良反应的条件反射,一些病人每次走近医院便不由自主地打战。

第一次到国医馆,并不是周岱翰坐诊的日子,诊室里空无一人,可以容我踯躅与徘徊。诊室的橱柜里,挂着好些照片,是他与患者的合影。其中一帧照片令我摩挲良久,周岱翰坐在前排正中,11位肝癌患者围绕在他身边,背后是古色古香的木雕窗棂,还有一幅牡丹国画图,照片上标着一行字“跨越13年”。在所有的癌症中,我对肝癌比较犯怵,它是那种恶性程度高、疗效差的“急性癌”,就诊时多数已是中晚期,平均生存时间只有4~6个月。而这11位幸运的患者,他们已经跨越13年了。那些面孔有老年的有中年的,有遒劲的有佛系的还有明媚的,就是没有病态的,连一丝愁绪也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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