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得锦标第一归(专栏)

作者: 耿立

北人善射,南人使舟。

岭南四月,雨下在东江,雨下在西江,雨下在北江,雨也下在南海。雨下在广府文化的中心,雨给这片文化增添了一种湿淋淋的护佑与托举。自然生发,人文共襄。

是水成就了珠三角的历史文化,成就了广府文化的辉煌,这片粤语的土地,是水滋生养大的。东江、西江、北江,百川朝海。广州、深圳、香港、澳门、佛山、东莞、肇庆、惠州、珠海、中山、江门,可以说,是江上的城市,是江畔的城市,是水上的城市。

江河是血脉,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所谓南甜北咸,这不只是南北的地理差异,更多是缘于河流湖海的漫漶涵养出的人性。这也进而影响了人文、思想、习俗,也塑造着人的本身,你是喝哪里水长大的?你是吃面的,还是吃米的?

我在北方长大,喝的黄河的水是硬水,粗嗓门,大骨节,那里的人粗犷。而现在我所居住的岭南珠江,燥热潮湿,紫外线强烈,而水的性质却是味道糅合,这里是老火靓汤、凉茶和糖水。

一天,一个朋友夜里给我发来一首诗,问我睡了吗?她说她读到了一首诗,这诗震撼到了她。那是一首水上的诗,是北方黄河上游水上的诗,她住在黄河的下游,她想着的是黄河上的羊皮筏子的命运的轮回,羊的良善与慈悲,肉给了你,逆来顺受给了你,最后还会渡你:

这些温柔善良的羊

这些生性懦弱的羊

这些逆来顺受的羊

谁能想到,在它们死后

它们的皮囊竟还有

这么大的力量

就是它们把那些

杀过它们

吃过它们的人们

一个个渡到彼岸

是啊,古人观落叶而做舟,在历史的水流中,逝者如斯,船是渡人的,船也度人,面对水,人们发明了舟楫,发明了桥,在断路的地方,也发明了羊皮筏子等。这诗一下就点燃了我要写的关于珠三角的龙舟。这里植物茂密,在初民时代的岭南,江河湖海里,就有独木舟和竹筏横渡了。岭南地处五岭以南,正是古代越人聚居之地。河流众多,“陆事寡而水事众”。而越人“水行而山处,以船为车,以楫为马,往若飘风,去则难从”。古越人很早就会造舟,而且能熟练地驾驶舟船风行水上。

“儿童不识龙舟雨,笑指仙庭倒浴盆。”

龙舟水,就是“暴雨机关”,这是天庭里的那些神仙,可能没有淋浴而坐在浴盆里洁身,洗澡的时候还用瓢泼,一时兴起,索性就把浴盆倒扣,霎时间天地上下,惟余莽莽,东江西江,顿失滔滔。

龙舟雨,不是江南的烟雨蒙蒙,更非李清照笔下诗意的雨打芭蕉。岭南的龙舟雨,是马尔克斯魔幻现实主义的雨倾芭蕉,雷鼓芭蕉。这不是婉约,有时就是电光火石的暴击,是超级豪放词。

这些水,都奔赴一个神隐的传说的物种,都为传说的这个神奇物种所系,都为这个物种所凝聚的文化而来。这个物种就是神隐的龙,和岭南心系龙的龙舟文化。在我们的文化传统里,我们民族的龙是被放养在大江大河里的,在江河里有龙,是我们民族的一种原型思维。

但龙究竟是什么模样?有的说是蛇,有的说是鳄鱼,我最喜欢的是古人的一个诗意的说法,龙来自闪电,它有轰隆的声响,这有形也有声,才有诗意。在宋代,人们统一了龙的形象:“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

宋人的解说如说明文,《说文解字》里的说法更有文学气象:“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入渊。”

龙是图腾,是我们的神,成了我们民族的标志。从文化传承来说,岭南可能是最崇信龙的地域,这里的先民居住和活动于“龙之都会”的南海。他们“常在水中”,文身以“入水”,刘向在《说苑》里说:(越人)剪发文身,烂然成章,以像龙子者,将避水神也。

他们称自己为龙种、龙户、龙人,他们断发文身,表示遗传了龙的样子,是龙子,与龙攀亲,祈求龙不伤害自己。他们文身的目的在于把自己打扮成龙蛇的子孙,以求“龙”“水神”的保护。

岭南多蛇,闻一多先生说:“龙是蛇类,龙的基调是蛇。”故从一定意义上说来,龙与蛇是相通的。从古到今,越人信奉龙习俗在岭南一直未有断绝,珠三角,乃至港台海外华人的龙母供奉,像妈祖一样香火旺盛。我曾拜谒过一座龙母庙,庙墙以坚硬的蚝壳而作,历经数百年风雨,至今仍是完好如初,庙有一联:龙泽江溪,万古灵钟胜地;母沾雨露,四方民仰慈航。

“龙母”这一名称,源于她养龙一事。传说龙母拾蛋于程溪(今悦城河,西江支流),蛋孵出的五条龙与她亲如母子,因而人们称呼她为“龙母”。在历史文献中,关于龙母的记载最早见于晋代顾微的《广州记》:“溪浦口,有蒲母养龙,裂断其尾,因呼龙掘。”

龙母传说历史多有记载,南朝沈怀远《南越志》、唐刘恂《岭表异录》、宋初《太平寰宇记》、清初屈大均《广东新语·神语》、清范端昂《粤中见闻》等均有此类文字,内容大同小异。“昔有温氏,端溪人,居涧中捕鱼为生。一日拾得一卵,带回家中,后化为龙。秦始皇闻之,乃使以兀圭之礼聘媪,媪恋土不去。被强押至始兴江,龙辄引船还,不逾一日则回,如此四次,使者恐瞑不敢召媪。温氏死后葬于端溪,龙子常卷起大波至墓侧,萦浪转沙以成坟,人谓之掘尾龙。”后来历朝历代对龙母踵事增华,叠加追封,龙母由人变为水神。农历五月初八是其诞辰日,香火鼎盛,接受四方祭拜。

在先民时代,岭南多雨,龙作为司水之神,能旱能涝,能风调雨顺,自然会得到下民的崇拜。但很有意思的是龙母崇拜,我觉得这和我们民族固有的祖先崇拜和寻根意识有关。母亲,母性,慈爱,崇拜龙母有我们民族孝的基因在。

我的故乡在中原地带,黄河的下游,那里多的是龙王庙,不像珠三角这里的龙崇拜。母性,相比于龙王的时常暴怒,龙母,多的是温柔,这也许是岭南先民的内在期许,江河泛滥,多些温柔,少些暴怒,因为我是水里那个物种龙的兄弟。

我中原故乡春节时候舞龙,那是正月闹元宵;岭南龙的活动,多是雨季,是端午的前后。北方的舞龙在村镇街道,见龙在田;而岭南的热闹是龙舟,是龙腾水上。

我的老家什集镇,有五千口人,分东西南北四条街,北街和东街各有一条龙,东街的是苍龙,也叫老黄龙,北街的是银龙,也叫小白龙。

我从小也是一只小龙腿,或者是小龙尾巴,跟在舞龙的队列后面,钻入场、凑热闹、吹口哨、放鞭炮,有时替那些舞龙的舞者抱衣服。那时,我最喜欢看招引龙前行、逗引龙脾气的前面的引珠者,所谓的龙戏珠。引珠者,一般是腿脚伶俐的少年,有武术架子功底,腾挪飞越,鹞子跟头,旋风飞脚,如风火轮的哪吒,如白马银枪的少年罗成。

夜间的舞龙最好看,所谓的龙灯的称呼,就是从夜色来说的。当夜幕荡下,好像在耳朵的遥远处,平原的边缘,先是啪啪的鼓槌敲打鼓的边缘,然后才是三声的鼓声,然后那比锅盖还大的锣哐哐三声,镲也是三声,铙也是三声,这像是龙灯的过门,是在喊那些孩子的魂,快出来,是催那些舞者,该攒劲登场了,这龙蛰伏了许久,也醒来了,开始抖动鳞甲,摆动尾巴,好像听见龙吟。

龙舟的雨啊,今日雨。

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

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

不知是先有龙舟雨,再有龙舟?还是先有龙舟,再有龙舟雨?但龙舟雨来了,龙舟就来了,竞渡就来了。

进入龙舟季的第一事件和标志,就是起龙,也称醒龙。蛰伏河底快一年的龙,经过了秋冬的休眠调整,养足了精神,铆足了气力,这个时节,雷响了,龙听到了本能的自然召唤。

在岭南,进入农历四月,就进入了阳光与雨水交替时节,播种插秧,这时最重要的是自然的脸色,祈求一切生命的安顺,这是获得龙的祝福,并在龙的图腾上获取力量的龙舟祭祀、竞渡的时日,仪式与使用,此岸与彼岸,精神与物质。古代以舟代步的越人,舟人同体,他们身上绘龙,舟上也绘龙,或直接把舟做成龙,他们在舟上张挂龙帆,他们是龙子,他们希望借助龙,借助自然神秘的力量,去除江河湖海里的邪祟,护佑生活平安,这也是后世广府人的精神传承。

但我觉得,现在,龙舟的风俗有另一种意义在。过去的岭南,瘴疠之地,各个族群之间械斗不止,龙舟精神的象征与感召,有一种聚拢人心的力量。龙舟是一种组织,那些男丁们,掂刀摸枪,借龙舟壮声势,显豪气,壮声威。那是他们营造的血性江湖。后来江湖没有了,民性陷入了柔糜,在世风不古的龙隐时代,人们忽然在龙舟中感受到了一种力量的召唤,那种还存一脉的血性,可以从龙舟荡气回肠的竞渡中觅找回来。

可以说,龙腾四海,珠三角,岭南,是最有这种血性闯荡天下的龙舟精神的场域。那些江河,也是盘旋着身子蛰伏的龙。

龙,就是在这片山水的怀抱里。这里的子民,礼敬它,娱乐它,编排它,演绎它,为它修庙,为它供奉,让它濡染,这片土地,像是它的一个组成部分,是鳞片,还是骨骼,还是精神?龙有九子,各有不同,你品,你细品。

有情有义的珠三角,难得水的道场,山峦后撤,成为护卫,青葱的树木成了龙舟出行的仪仗。

龙舟水的时候,这一套千百年来形成的肃穆程序,开始慢慢搬演。数百年来,珠三角扒龙舟的仪式繁复,一环一环:起龙、采青、招景、应景、赛龙竞渡、藏龙等,丝丝入扣,是民气的链条。

“起龙了”在广府文化的珠三角,在四月初八这一天,你就会听到,在龙母庙,在三圣庙,在无数的庙宇、厅堂祭拜神灵后,几乎每个社庙区域,都能听到领到了神的旨意的那高亢或苍劲的一声。

到了四月初八,这片土地在一寸寸紧缩,一寸寸聚拢,聚拢成一条线一条河,“四月八,龙船鼓打嚓”“四月八,龙船到处挖”。这是一辈辈传承下来的规矩、习俗,也是一种文化的养成,是他们生命和人生的必须。

由于传统龙舟舟身是用硬度和密度较大的硬质木、上等的坤甸木和铁锹木做成,而硬质木的龙舟,忌北风和长时间在太阳下暴晒,那种风化和开裂,会影响龙舟寿命和扒龙舟的速度,于是他们想出藏龙,把龙舟沉在河底塘底,用河泥裹身,如菩萨的金身,如此龙蛰伏藏于水,正是龙的宿命,这样龙舟即使经历百年,也不会朽腐、不会爆裂。

广府起龙的日子一般都选在农历四月初八前后,当天人们会把深埋河底的龙舟挖起,把沉积在船体的淤泥用瓢盆全部舀出,用柚子或者艾叶水细细擦洗污渍,再风干涂抹猪油或者桐油。这时的龙舟,再安上龙头龙尾,一下子就神采焕发,通体精神,藏在水下的那种韬光养晦变成了一种新审美再现人世间。

四月初八,锣鼓也是从这天开始响起的。那些青壮们听到锣鼓,就如提起了魂,几十条精壮的汉子如浪里白条,赤裸着上身,鼓胀的肌肉如岩块磊落,成为锣鼓的质地坚硬回音壁,一声“起龙了!”的声音未落,那些浪里白条,直刺入水。有的水花大,有的水花小,大家手脚并用,探索龙舟的位置,最后定位了;浪里白条们分列在龙舟的两边,齐喊“一二”,他们十指如钩如钳,牢牢焊住船舷,再一声“一二一,起吆”,气发丹田,腹背使力,用力托举。

“一二一,起吆”“一二一,起吆”,没有几个回合,龙舟从水底渐渐浮出。水下的世界到水上的世界,这算是沉浸在河涌里的龙舟苏醒时刻到了。

起龙时候,村街里的孩子是最兴奋的,一听锣鼓响,魂没了,身上的衣服就没了,从肩上飞,从腿上飞。最后光着身子,和那些浪里白条的大人一样,似鱼苗在龙舟的四周游来游去,用小手将龙舟里的那些淤泥抛出去,最后弄得浑身上下成了泥鳅。

起龙仪式后的几天,是要维护装饰打扮龙舟,正如出门的行头。涂颜色,弄造型,安装龙头龙尾,然后采青。

广府地区的龙头很有娱乐的因子,那龙头分为“鸡公头”和“大头狗”。“鸡公头”造型是颈长头平,远看似雄起的鸡公头,昂首而立,而“大头狗”造型稍为宽博、颈短有力。各美其美,各有神韵,各有追求和追捧,然“鸡公头”气质霸气侧漏,“大头狗”气质质朴憨厚。这两种龙头的配饰,是各种组合,由鹿角、牛耳、龙眼、鼻子、触角、獠牙、龙须缀合,龙颈则饰有鳞片、背鳍,龙嘴大敞,口内含珠。

这龙头龙须的颜色也有分别,或黑面黑须,或金面白须,抑或红面红须,颜色各异。这里面有审美,更有伦理和长幼,世情人情,人界神界,互相沟通。须长而色深,意味着龙舟经历世事风霜,是龙舟里的尊者长辈;须短色浅,为龙舟的雏凤清声子辈晚辈。在江河里,如同江湖,双方照面拱手,晚辈遇长辈,要主动避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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