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牝(中篇小说)
作者: 李知展1
麦子成熟前的金黄是从天而降的,几乎就在一瞬间,猎猎南风扫过,纯粹的黄便充塞了整个平原。这种黄是金戈铁马的,惊心动魄的,也是让人腿肚子打战,心生焦灼的。它报告着丰收,也预示着挥汗如雨,得把力气大把大把甩出去,才能将那金黄搬回家,颗粒归仓。
每到麦季,郑一介就会想起他的兄长,自打记事起,每到麦季,出力最多的都是哥哥,在他的记忆里,总浮现一堵黑黝黝油汪汪的脊梁。那是被抛弃了名字,只以傻子为称呼,他嫌憎又血亲的哥哥,在太阳底下的脊梁。
麦子黄时,郑一介悄悄回了家乡。
从镇上下了车,已是黄昏,他却不急着赶回。小镇也变了样,原先青砖铺地古朴陈旧,现在半是蓬勃半是脏乱。郑一介不伤感,小镇能发展总是好事,虽然是以丑陋粗暴的方式呈现。唯有车站前的小吃摊没变,还是那样油腻腻、脏兮兮、芳香四溢,甚至那个炸油条的老姑娘也和记忆里的很像。他从东街徘徊到西街,买了水,喝完,终于踱到小吃摊前,站在旁边,抽着烟,看摊主将案上的面剂子扯开,不断推到油锅里。犹如从上游放竹排,油条翻滚着浮沉而下,正受了煎熬刚有点舒展模样,被一筷子捞起来丢到箅子上,然后迎头遇上各色牙齿,一番斩杀入了乌漆墨黑的肚肠。说起来和他的人生倒有点相似。
郑一介点了碗油茶、两根油条,一边吃喝,一边真切地感受到古人近乡情更怯的意味,一个准中年失意男,和朋友联合的家装公司经营不善,身心疲惫。他借着母亲的召唤,仓皇从海城逃出,想着能暂且不管,放松几天,可到了镇子,离家仅有五里路,却不敢放开脚步。郑一介叹口气,不知该如何面对家里二老的目光。关键是,村里人都以为他狗日的在外面混得挺好。不说别的,单前两年他带女友回来时大家有目共睹,那天仙一样的姑娘都能出入成双,还开着气派的白色越野,会混得不好?殊不知,那仍然貌美鲜妍的女友此时可能就活跃在别人床上,而所谓的豪车,不过是临时从租车公司租来的。乡村流行打肿脸充胖子,他不能免俗。
一根油条被他吃得九曲回肠,待到残阳也落入西山,郑一介才背起包,戴上遮阳帽,踢踢踏踏地走向炊烟升起的村庄。做贼心虚似的,他从小路回的。
这条淹没在麦浪里的羊肠小道他不知走了多少次,上学的时候每次走都咬牙切齿,因为家里没钱给他买自行车,他只好每天早晚在破烂小路上来回奔走。谁知道时隔十来年后,彼时身形瘦弱恨不得拽着自己头发要拔离村子的少年,兜兜转转了一圈,在繁华的南方城市和破败的老家之间,还得靠这条小道秘密勾连。
影影绰绰的,前面有个人,和他一样,背个包,走得慢悠悠的。快到村口,他才看清是巧真。刚才在后面,从身影步姿他就判断,可能是她,一般良家妇女,谁也没她那个枝繁叶茂的妖娆步伐。巧真走起路来风摆柳似的,俗称水蛇腰,袅袅娜娜,就扑到了你跟前,挑起眉尖一笑,盯住你的钱包,老板,一百块一晚,玩会呗?这当然是他们那帮浑小子想象出来的场景,那时候,一百块钱还是极大的数目,几乎是他们对钱认知的上限,好像不这么多钱不足以表达对巧真的复杂情感。
巧真家是四邻八村第一个盖起三层楼房的,人们走过那幢须仰望的西式小楼,心里骂一句,还不是卖X挣来的,显摆个啥!可门一推开,巧真的双亲出来,来人立马矮着肩膀跑过去,拼凑出一张过于饱满的笑脸,亲亲切切地喊一句叔和婶,您托付一声,啥时候也让咱家巧真把俺那不成器的二女子带出去呗。金钱的说服力是强势的,弱者对强者的那点儿道德审判算什么呢,腹诽完了,那时谁不想让巧真介绍,也能在大城市里落个脚,风风光光回来在村子里炫耀,光鲜亮丽地活一回?
其实妩媚风情都是表面,巧真骨子里的刚烈没多久人们就领教了。他们都记得,进城几年后巧真过年回来,穿着打扮的那份惊艳。明明是冬天,却给人一种花团锦簇的感觉,戴一顶很大的花色礼帽,飘带很俏,巧真微笑着在路上走了一圈,让整个老实巴交的村庄都风骚了起来。娇娇俏俏的巧真一路穿巷过户,左手一袋奶糖,右手一个钱包,她家穷得吃不上饭时,曾帮助过的,一家丢给一沓子钱,曾笑话过的,她到门口吐一口痰。在她家最困难时,郑一介的母亲曾给过几次麦子和红薯,巧真不但给了钱,还多掏给他一把糖。那糖甜了很多年。
这个时节她回来干什么呢?
郑一介紧走一段,赶上她,喊一声:“姐,你也刚回?”
巧真眼神愣愣的,底子里像有风,脸色枯黄,人也瘦了,在他脸上捕捞了一阵子,大约才从记忆里寻出他这条漏网之鱼。她说:“一介呀,你小子,我当是谁呢,跟在姐屁股后面老半天,不吭不哈的,还想着是打劫的呢。”
“那姐不怕呀?”
“怕啥,”巧真说,“姐到了现在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好怕的?”她笑笑,一带而过,掐一把麦穗,在手里搓,将搓出的麦粒扔进嘴里,“麦子熟了。”
“嗯,姐。”他们就站在麦田中央,看夕阳铺满红光。天和地都寂静,路边年久失修的坟冢也肃然,只剩下平原上亿万的麦粒在向着饱满做最后的冲锋。
过了许久,巧真似是慨叹,她眼里含着残阳最后的光线,说:“太阳落了,我们回吧。”
2
夜里,刮了一阵风,院子里那棵麦黄杏忍不住奉上第一批熟透的果子。傻子睡在树下,梦到流星向他俯冲,当杏子砸落到脸上,郑长顺蓦地醒了。如做了一场数十年的大梦,他在黑夜里坐起来,眨眨眼睛,咽咽喉结,打量这个世界,嘴唇嚅动了几次,终于成型出声喊出:“女人!”
然后郑长顺就喊得顺嘴多了,他坐在地上,如癫如狂,捶胸顿足地喊,声嘶力竭地喊,手脚并用地喊:“女人女人女人……我要女人……”
喊第一遍的时候神经衰弱的老母亲就被惊醒,还以为是他发癔症。少停,郑长顺的哭喊声连绵不绝,母亲慌忙起身,见儿子须发蓬乱,双目灼灼,有如炭火,看母亲进来,撇撇嘴,哭了,伸着手要抱,很委屈的样子。
母亲抱住他的头,拍着他:“我儿这是咋啦?”
“娘啊,我要女人……”
母亲笑了,以为她傻儿子在说撒娇的傻话。“好,好,我儿长大了,娘改天就给你说个媳妇,”母亲还逗他,“就说麦秀,好不好?”儿子没傻以前,和麦秀是青梅竹马的玩伴,母亲见他俩在一起,有时逗她:“秀儿,长大给顺子做媳妇吧?”麦秀便扭着衣角,小脸通红,不吭声,却偷偷往他那边瞭一眼。忆及当时情景,母亲不由得一阵心酸。
郑长顺刚止住的哭喊“哇”一下又雷雨交加:“麦秀嫁人了,你当我傻啊,妈……”
一个傻子说别人当他傻,事情就比母亲想的严重了。更让母亲怔住的是,这些年他脑子一直糊里糊涂的,怎么会记得麦秀出嫁?母亲正色起来,问他:“哪个麦秀啊,哪天出的嫁,妈怎么不记得呢?”
“德坤叔家的,满村不就一个麦秀嘛,前天出嫁,我抬的礼盒啊,妈。”
母亲心里“咯噔”一下,惊喜不定。
麦秀第一次嫁的人很渣,没生下男孩,就打她,打得花样翻新,麦秀每次回娘家都长衣长袖,到底还是遮掩不住,闹到离婚的地步,可男人不同意,打得反而变本加厉。后来还是那男的拉煤挣下点钱在外面把相好弄大了肚子,新欢倒逼,才把旧人踢开腾出位子。但据说上位的新人泼辣凶狠,将渣男收拾得两股战战,每月给的零钱不够花常到人群里觍着脸蹭烟,人们喜闻乐见。却可怜麦秀枉付十来年青春,在娘家过了几年,前两天才又出嫁。这么说,郑长顺记得的是麦秀的第二次婚事,之前还是懵懂的。
儿子傻了那么多年,像是一河悲哀的水面,母亲揪着心也习惯了,却忽然河水掀起情绪的涛浪,他醒了过来,能记住人间的事了。做母亲的拥着已是白发参差的长子,一时大悲大喜,泫然涕泣。她兴奋地给远在海城的郑一介打电话:“老二,你哥醒啦!”母亲语无伦次,“醒啦,不傻了,知道要媳妇了……”母亲呜呜嗬嗬地哭。
可仅过了两天,她再给郑一介打电话:“你哥醒是醒了,可能醒得太突然,魇住了,疯疯癫癫的……你回来看看吧……”
其间,郑长顺一直不停地嘶喊,要女人,要媳妇,如醉如痴。一直傻,倒也相安无事,刚有点意识,像刹得太急速的车,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刹车失灵,误踩了油门,在发疯的道路上拔足狂奔。
母亲思忖着,这是受了什么刺激呢,怎么忽然这个样子?问了一圈才知道,还是在麦秀出嫁那天。前一段婚姻不顺,这次又要远嫁,惋惜和忧戚压在人们眼里,喜事也蒙了一层阴翳。麦秀穿上婚纱,临出嫁时,大家有意热闹一点,就逗在旁边站着的郑长顺:“麦秀今天漂不漂亮?”“漂亮。”“给你做新娘子要不要?”“要。”人们就笑,笑着笑着又一阵唏嘘。不知谁吆喝一声:“要还不抱走哇,抱走就是你的啦。”还推他一把。傻子就咧着嘴,径直走到麦秀跟前,擎着痴痴的笑脸。麦秀却也不躲,愣愣地站着,闭上眼,两行眼泪分开睫毛,探出忧伤的身段。所以郑长顺抱起她时,就像碰到一棵雨后的花树,摇落下一地缤纷。人们赶紧劝:“秀儿,别哭别哭,把妆花了。”刚才起哄的后生踹了郑长顺一脚:“傻子,你还真抱啊,看你那邋遢样儿,可也配得上这么漂亮的新娘子?”傻子被踹得要扑倒在地,麦秀扯住他,睁开眼,双目瞪圆:“以后别当着我叫他傻子,行吗?”语气很轻,却不怒自威,吓得那后生一凛,嘀咕几句,讪讪退到一边。麦秀任他抱着,临上车前,揪着郑长顺的耳朵。他的耳朵大,小时候麦秀常揪它,麦秀附上去说:“哥哎,我许麦秀原就是你的,你快醒过来吧,妹子给你,做回女人……”
麦秀擦擦泪,上车走了。
郑长顺手臂张开,空落落的,保持着抱的姿势,脑子里自此就只记住了“女人”这两个字。
3
正月里来正月正,唱几句实话你来听,张家有儿张家子,李家有子李相公;二月里,龙抬头,谁没媳妇谁难受,白天没个说话人,夜里没个手抓手……六月里,六月六,脸朝前,腚朝后,耳朵长到头左右,有的下边多个嘴,有的长得一嘟噜……九月里来九月九,张家他有张家的愁,李家他有李家的忧,长长路上多少坎,过日子不是水推舟……
能把生性苍凉的坠胡拉得一弦骚情的,也只能是老不正经的二瞎爷。巧真踢一脚破烂的木门,溅起几粒细小的狗吠。“老二瞎,你狗日的捣鼓啥呢,黑灯瞎火的,还喘着气没?”
二瞎掌起灯,将忠心耿耿的老黄狗摁住。“啊呦,是我小奶呀,稀罕稀罕,奶都没升天呢,你孙子不得凑合活着?”他们同姓,同门同宗,按辈分,苍然白发的老二瞎还得管巧真叫太姑奶奶。这恰说明,二瞎祖上有过一段漫长的繁华,才能几百年间在繁衍上一路飘红,勇冠全村,辈分铺得最快,自然最低。
“巴着你奶死啊,不孝的兔孙?”巧真扔过去一个大矿泉水瓶,二瞎拧开,凑鼻子一闻,核桃似的老脸舒展如牡丹,是好酒,某名酒的内供,巧真为坐车方便才装瓶里。“哪能呢,奶死了,谁疼孙儿?”二瞎一阵扒拉,从盆盆罐罐里凑出几件下酒物,半碟花生米,两只卤兔头,三五根黄瓜,支过去一张缺胳膊少腿的板凳:“奶不嫌弃,也坐下吃点?”
“你吃,吃完了给奶唱个曲儿。”
二瞎就啃着兔头,吱儿,喝口酒,咔嚓,嚼口黄瓜,又恣又悠。狗日的倒会享受。吃喝毕,抹抹嘴:“唱个啥?”
“英台拜墓。”
“奶不开心?”他小心地问,“孙子给你唱个欢闹的吧?”
“啰唆!酒还想不想喝?”
二瞎嘿嘿笑笑,就唱。坠子和秦腔相似,是土里长出来的声腔,二瞎唱起来,人像是通了电,刚才还皱巴巴的一小老头,弦子一拉,脚板一踩,人从灰扑扑的壳里挺拔出来,陡然间似有一束光激射而上,眼目明亮,声音高亢,如开金弓射大雕,全身和曲子是拼尽力气互相搏斗的关系;整个人像是附着在曲子上的老巫师,身子随着弦杆的抽拉浮沉开阖,和乐器一起搬运出曲调里的苍茫哀婉。刚唱了几句,巧真就流了泪。“老狗日的,”她骂,“真是,哎……”她找不出合适的词语。
唱毕,二瞎喝口酒,抽起旱烟,又不正经起来:“你这不年不节的,就为想孙子回来?”
“奶是回来再吃一回新麦。”
“那孙子明儿就磨镰先割点,把养的老母鸡杀了,炖汤,给奶做鸡汤面吃。”
“还是我这孙儿最乖,奶没白疼。”
二瞎想起什么,从床头柜那儿掏出一个包裹:“前几天麦秀过来说留给你的,也不知是个啥,你要早来几天,还能见着她呢。”
“切,她有啥好见的,成天哭丧个脸,看一眼都烦几天。”巧真打开包裹,是两双鞋垫,棉布的,绣着凤仙花,还留张纸条:姐,你的世界大,走的路多,护好脚……巧真一声冷笑,拿烟头要烫个洞,烟头挨着,作罢了,脱下高跟鞋垫上,恰好合脚,却说:“她也就是配给我垫垫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