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都是巧合(中篇小说)

作者: 李治邦

算起来李重有三十七岁了,但外表看起来也就三十岁出头。一米七八的个子,白净的皮肤,玉树临风的样子,眼睛很好看,像是女人的丹凤眼。他的样子有些像欧洲人,说准确点,像是北欧人。可问他没有一点儿遗传,朋友说他该漂亮的地方都漂亮。李重在一家广告公司当副总,说着好听,其实这家广告公司才七个人,就是做场外视频广告的那种。老总是他叔叔,他多少次想走,都被叔叔拦住了,说,你父亲去世得早,要没有我带你长大,你没有今天。这句话,叔叔第一次说的时候,李重的心沉甸甸,说多了也就懒得再听了。因为他为公司每年赚了不少钱,给到他头上也就是仨瓜俩枣的。他看着叔叔三年换了三部车,最后是宝马了,可他还是开着一辆二手迈腾。公司其他人都说,你被你叔叔利用了还替他数钱。其实,最后那次,两个人都剑拔弩张,互相都不退缩。特别是李重,因为他找到了很好的下家,薪金远比公司给的多,而且是副总,老总常年在外国,基本上就是他在公司掌权。最后叔叔使出了杀手锏,说,你就是我从小抱大的,你母亲身体不好,都是我在照顾你,我不照顾我儿子,我照顾你,你是不是得讲讲良心啊?一说到良心两个字,李重就有些气瘪,他叔叔确实这么照顾他长大。他几次想说我的良心已经足够对得起你了,但就是张不开这个口。李重知道自己的短板,就是重感情,他被感情两个字纠缠着,在叔叔那被紧紧束缚着。

李重从大学期间就开始谈恋爱,算不清谈了多少个了,可没几个他印象深的。但大多数都是人家回了他,也没有一个理由。他觉得实在想不通,自己帅帅的样子,怎么就被对方婉拒了呢?后来叔叔点拨他,说,你找的都是漂亮女孩,你想想你有什么呀,人家就跟了你?你那张漂亮的脸能值几个钱?现在男人漂亮不是资本了。李重想想也是,自己每月挣不了一壶醋钱,吃了几次饭就觉得囊中羞涩。房子一个偏单,跟母亲住在一起,卫生间小得可怜,放一个屁就能熏半天。有几次,女人上他家一次,以后就再也不来了。其中有一个他喜欢的女孩子,两个人聊了几次,都互相有了好感。女孩子上他家一趟,再打手机就不接了。李重是一个固执的人,每次人家跟他完了,或者不说完,就是不来往了,他都想找人家要一个理由,可每次都回复没什么理由。有一次,他就死磨着人家非要一个理由。因为他与这个女人恋爱谈了一年,睡了几次,彼此都觉得亢奋。因为在做爱的时候对方一直喊着他的名字,反复说着我爱你,说得李重热泪涟涟。后来,这个女人看他总是纠缠这个理由,就模模糊糊告诉他,你的房间太小了,特别是卫生间,放屁都转不过腰。那一张床就占了大部分,而且这张老床还是你父亲给你留下来的,做爱的时候都嘎吱吱乱响,极为影响性欲。李重被这个理由说得目瞪口呆,他觉得这也是理由吗?既然爱了,还要管什么房子小,还管什么床吗!这个女人看着他难受的样子,喃喃着,是你非逼着我说的。女人分手的时候很坚决,走的时候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当时,李重的心很难受,他书生意气十足,他觉得房子小也算是一个理由吗?两个人相爱就够了。房子小以后可以买,但爱情是任何物质都不能代替的呀。叔叔说,现在还有你那么天真的男人吗?以后你不要把女人带到你家。一间屋半间炕的。在宾馆开一个房间不就得了吗,把女人带到家就等于打你的脸!李重觉得叔叔讲话就这么开门见山,拨云见日。那次,也是他跟他叔叔吵架的第三次。他说,你能不能给我涨点工资?现在人家都问我挣多少钱,我都说不出口。叔叔的反驳很厉害,说,凡是问你挣多少钱的女人都不能要,那都是物质的女人。叔叔说完,李重的脸涨得跟茄子一个颜色,憋了半天气才喘匀。

李重的房子确实小,也就二十多平方米,除去一间卧室就是一个逼仄的过道,还有一个卫生间。这间房子是父亲留给他的,因为父亲和母亲离婚以后,父亲就把这间房子给了他和他母亲,告诉他,你要是有本事就别住,你住了就说明你小子没有本事。给他房子没有两年的光景,父亲患了胰腺癌撒手人寰。母亲恶狠狠地告诉他,这种病就是他心胸狭窄才造成的,说白了就是小心眼儿。父亲为什么和母亲离婚,李重一直认为是个谜。因为两个人一直恩爱,出去以后都是父亲拉着母亲的手,那种感觉不是装的。李重曾经问父亲,父亲生气地说,你问你母亲。李重再问母亲,母亲伤心地说,他是看不上我了……

李重觉得这都不是理由。

在李重三十四岁那年,母亲得了子宫癌。李重逐步放缓了找对象的速度,因为每天下班回家都要照顾母亲,所说的照顾就是给母亲做饭,陪母亲聊天,睡觉时给母亲按摩。母亲就像一个娇生惯养的孩子,什么都不干。那年,李重谈了一个对象,是一家文化馆的舞蹈干部,比他小六岁,人看着就像二十三四岁。这个舞蹈干部好像不在乎他的小房间,也愿意在他的老床上躺一会儿。母亲很乖,哪次他带女人来,都找一个合适的借口出去。那张父亲的老床都让母亲收拾得干干净净,母亲总是小声地跟他说,这是给你小子弄的。李重觉得很奇怪,因为这个舞蹈干部条件很不错,家里的父母都是音乐学院的教授,本人不说是沉鱼落雁吧,也算是美丽动人。那天,两个人在一家咖啡店消磨时间,李重问舞蹈干部,我就是这个条件,还有母亲在家,子宫癌晚期,有今天没明天了。我每月工资也就是五千多块钱,一辆开了二十多万里的二手迈腾。舞蹈干部开心地笑了,说,我喜欢你的羞涩,那天一见面,吃饭时候,你找服务员结账问多少钱,服务员告诉你四百六,我看见你朝我羞涩了一笑,然后背身去掏钱。现在男人能羞涩,已经很难得了。李重笑了,不好意思地说,那天我就带了四百六十块,当然羞涩了。舞蹈干部问,你怎么不用微信结账呢?李重说,我还是喜欢现金比较痛快,看得见摸得着。舞蹈干部抿嘴说,知道羞涩的男人就知道喜欢女人,就知道怎么专一地喜欢女人。有你这条我就足够了,你有没有房子不重要。

当晚,李重带着舞蹈干部去了自己的家,看见母亲喊着他去掏大便。李重说,您可以自己去卫生间解决,为什么非要我去掏呢?母亲恼怒地说,我要是能去卫生间,还喊你干什么!李重想让舞蹈干部离开,可舞蹈干部没有办法离开,因为母亲的房间只有一间,再就有卫生间。舞蹈干部只能这么看着李重给他母亲掏大便,掏到了一半,李重的母亲与其说在呻吟,不如说在幸福地哼哼着。等到李重掏完了大便再回头,舞蹈干部已经悄然离开。李重母亲在笑,李重痛苦地说,为什么非要当着她面让我掏大便呢,你是不是不愿意让我交女朋友呀?李重母亲点点头,说,你今天带女人来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我好走啊?那就是怨你,正好我要解大便,还解不出来,只能让你掏。她走了,说明跟你没有诚心。李重较真,说,那等她走了你再让我掏也行啊,为什么偏要在她面前逼着我掏?母亲喊着,我憋得慌,我就得马上掏。我不能为她在面前就委屈自己。说着母亲叹口气,等我死了吧,我想快点死,但又死不了。你就得好好伺候我,我也想有一天死了,你好交女朋友享受生活。李重说不出话,他觉得天下所有母亲都会疼爱自己的孩子,为了自己的孩子什么都可以牺牲,为什么自己摊上的母亲却是让孩子牺牲?

李重是个很认真的男人,什么事情都要闹明白,于是他问母亲,我是你亲生的儿子,你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这么对待我?母亲看着电视,对他说,你带来的这个女人不行,你没看见她还没怎么的就承受不住了吗?其实我这是考验她,懂吗?李重哭笑不得,但再给这个舞蹈干部打手机,回复的声音是关机。三天后,这个舞蹈干部回了微信:我看见你给一个老女人掏大便,我觉得恶心,也觉得你恶心。李重愤怒了,回复:她是我母亲,你应该为我这么孝敬老人而感动。舞蹈干部没有回复,从此泥牛入海无消息了。李重前前后后给她发了十几条微信,反复就是一句话,你给我一个分手的理由。

没人理睬他。

他母亲奄奄一息了,李重在抢救室看着母亲的胸脯一起一伏,脑子里一片空白。母亲使劲儿睁开眼睛,对李重有一种召唤的意思,李重把耳朵贴在她的嘴边。母亲断断续续地对他说,你想知道你父亲为什么和我离婚吗?李重眨巴眨巴眼睛,母亲的眼角溢出泪水,酝酿了许久才说,我就把这个谜带到地狱吧,在那我找你父亲理论。李重恍惚了一下,母亲艰难地说了最后一句话,你是应该结婚了,我的存折还有四万块钱,算是留给你的念想。说完,脑袋一歪,李重看见搭在母亲身上的白布单在小腹那一瘪,心电图慢慢拉成了平行线。李重才发现自己始终跪在母亲病榻前,于是慢慢地站起来,觉得膝盖骨生疼。大夫走过来,李重才意识到母亲最后那句话,存折在哪呀?还有即便知道了存折,密码是多少呀?李重伺候了母亲整整六年多,母亲叨叨了无数句话,都是没有用的,好不容易说了一句有用的话,但都没有答案,李重觉得自己要疯了。父亲为什么要跟母亲离婚,理由是什么,都让母亲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他问过父亲,父亲不说,问过母亲,母亲不讲。两个人好成那样子,怎么就嘎巴一下离了呢?

李重拿出自己储蓄的三万块钱,在郊区给父母买了一块墓地。墓地不大,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李重看着墓碑上父母的照片觉得心酸,他想,你们生前不能复婚,我就让你们在天堂聚会吧。舞蹈干部鬼使神差地回来了,帮助李重重新收拾母亲的房间。李重问,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回来的理由?舞蹈干部嫣然一笑,你总说理由,我能说你母亲去世了,世界上就剩下你自己了,我觉得你孤单就回来了,你信吗?李重想了半天,突然有些感动,于是就拥抱了舞蹈干部。他觉得虽然舞蹈干部的骨骼有些单薄,前胸挤在自己肋条上,居然没有任何肉的感觉,但还是亲吻了她。李重翻箱倒柜地寻找那个存折,没有找到。舞蹈干部说,你妈妈也真是,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快死了才告诉你,还告诉了一半?

李重白了舞蹈干部一眼。

两个人在家里吃饭,舞蹈干部一直在忙活着,她来的时候就拎着一个兜子。半个小时后,舞蹈干部端上来两个热菜,一个是茭白炒肉片,很新鲜,一个是清蒸白鲢,味道也很香甜,还有一个鸡蛋汤,鸡蛋在汤里像是一个个的白蘑菇,那么漂荡着。李重说,很久没有在家吃上这么好的饭菜了。舞蹈干部说,我以后就这么伺候你,像你伺候你母亲那样。说完她就咯咯地笑着,震荡着这个小房间。李重纳闷地说,你一个跳舞蹈的怎么能做出这么好吃的菜?舞蹈干部说,我喜欢美食,也喜欢美男子。说完,在桌子底下突然用脚钩住了李重的脚,没有穿袜子,脚面滑滑的,像是象牙。

叔叔打来电话,质问,谁让你把你父母合葬了?李重不理解地说,我做主了,这还要谁同意吗?叔叔说,你混蛋,你父亲和你母亲离婚后就对我说过,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母亲。李重不高兴了,说,在公司你是老板,可在家里你就是我叔叔,我有权做主父母合葬,他们毕竟夫妻一场。叔叔骂街了,你他妈的混蛋,他们在阴间也会骂你。说完叔叔挂断电话。他没有在意叔叔的那顿骂,而是忽然意识到母亲做了什么就让父亲这么狠心。他仔细回想着给母亲下葬的时候都有谁来,似乎有一个陌生的男人,拿着一束白色的康乃馨。但那天他的情绪很不好,没有想到母亲下葬会来了这么多人。那个陌生的男人放下康乃馨就走了,走得很仓促。他想,这个陌生男人是不是跟母亲有染?想完了就否定,因为母亲在活着的时候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舞蹈干部对李重说,你把你的房子卖了,再买一个两间房子一单元的房子,我看了还双卫呢。李重纳闷地说,你看了?舞蹈干部说,八十九平方,一间卧室十八,一间客厅三十,两个卫生间二十多,还有两个阳台。过道也很宽敞,可以再装修一个餐厅,我们俩吃饭足以。你的房子能卖到九十多万呢,还有我的公积金,加在一起一百多万。装修的钱我出,估计十几万。李重说,你挣钱也不容易,怕不合适。舞蹈干部说,合适,这是最合适的。装修公司我都联系好了,价格也合适。我设计的装修图纸,比较现代,我想你也同意。看着舞蹈干部踌躇满志的样子,李重有些发蒙。他在回忆,母亲去世后,舞蹈干部并没有跟他联系,先去了解和观察了房子,连装修都安排好了,把一切都料理停当,再找他摊牌。舞蹈干部不理会他,而是去把母亲的床单和枕头都敛走,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大塑料袋装在里边,很快就下楼,再回来两手空空。她就像是在跳舞蹈,似乎是华尔兹,舞步欢快轻盈,腰身婀娜多姿。李重像是看一场演出,舞蹈干部回来就开始朝房间里喷香水,喷得李重一直打喷嚏。他觉得母亲那点气场都让舞蹈干部喷没了,这种香水很浓。

转天一早,舞蹈干部领来两个看房的,她在介绍这间房子时眉飞色舞。李重在旁边都被感染了,觉得不买就是天下最大的傻蛋。两个看房的在谈价格,舞蹈干部不断地插话,说这是学区房,马路对面就是第一小学,全市的重点学校呢。两个人已经互相抬到了一百二十多万了。舞蹈干部不动声色地看着两个人,似乎很纯真,只有李重能感觉到她内心的喜悦。就在这时,一个律师走过来,问李重是不是房主人的儿子?李重有些愕然,律师当着这些人的面宣读了母亲的遗书,这间房子赠送给一个叫黄天楚的人。李重没有明白过来,舞蹈干部已经上前利落地揪住了律师的领子,吼叫着,李重是她唯一的儿子,这房子跟姓黄的没有任何关系。律师很冷静,说,我宣布完了,你们不信可以到公证处去印证。说完就要走,李重过来喊道,黄天楚是什么人?律师说,你母亲遗书上写得很清楚了,赠送给朋友黄天楚。我可以告诉你黄天楚的联系方式,但不会改变这个遗嘱。律师走了,李重闷闷地坐在床上,他闹不清楚黄天楚是什么人,于是他就按照律师留下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对方接了,是一个很苍老但有磁性的声音,我是黄天楚。李重直接问,我母亲为什么把房子给你?黄天楚说,你母亲为了我和你父亲离婚,但又为了你没有和我结婚。她为了弥补我的感情,就答应把她的房子给我。李重呵斥道,凭什么呢?!黄天楚那边抽泣着,我把我的所有感情都给了你母亲,我和我闺女断绝了关系。你母亲看病花了这么多钱,都是我给的。你母亲以前炒股,三十多万都裹进去,你父亲跟她要死要活,是我卖了我一处房子给她填仓。李重听不下去了,这一切都不知道,可是一切都发生了。他对黄天楚说,我母亲那天下葬是不是你去了,送了一束康乃馨?对方没有说话,吭哧吭哧的,最后说,你没有看见我在你父母面前下跪吗?李重说,房子给你,我住在哪呀?黄天楚说,房本的名字是我的,房子你继续住。我只是要一个名分,我没有赶尽杀绝。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