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总会遇上熟人(中篇小说)
作者: 郭海鸿一
脚底不舒服持续一个月了,李灿不得不停止了每天晚上在小区架空层的慢跑,改为慢走。平日里李灿跑十六圈,现在走上三十二圈,运动量差不多。
小区公共卫生间与儿童游乐场连在一起,楼栋相距较远,晚间成了监控盲区,为此物业设了个简易岗亭。保安老刘常年在这里值夜班,李灿或跑或走,每经过一次都要与他照个面。
那晚,老刘走出岗亭,把李灿拦下:“李老师,这不是教条主义吗?非得凑够数,把锻炼搞成死任务,有意义吗?”
手机里二人转正唱得欢,在等李灿回应的过程中,老刘举起手机,猛戳几下,道:“不看吧太无聊,看吧浪费老子流量。”
老刘所言,可谓一针见血,直指如今大行其道的计步走路现象。这些天李灿也搜索过几篇类似的文章,归结起来就是这个意思,适当运动有益,把锻炼弄成任务,则违背自然规律。
“你的研究很全面。”李灿向老刘伸出大拇指。
“别整那些没用的,李老师,脚不好就得养着,还非要走几十圈,少一圈不可,那不是摧残生命嘛。”老刘盯着李灿的右脚,仿佛一个警察对它产生了兴趣。
老刘是小区保安里资历最老的一个,楼盘还没最后竣工交付,他就随物业进驻了。他也是李灿买房入伙、结婚和离婚的见证人,尽管职业、身份天差地别,但彼此投缘。李灿前妻喜欢挑剔人,不太与邻里打交道,对老刘印象却很好,家里有吃不完的水果,或亲朋捎来的特产,时不时给老刘送去。李灿平时收到些烟酒,也会毫不吝惜给老刘匀一点,让这位小区保安员分享到文化馆干部能享用到的东西。
老刘喜欢喝两口,晚班管得不严,他会在岗亭里摆上包花生,或叫一份猪头肉,藏瓶酒,微醺中一个晚上就过了。“醺而不醉,光景打发了,事情想通了,肚子里的愁苦也减轻了。”这个东北保安习惯说,好像他肚子里的愁苦从来没断过。
李灿给送好酒,老刘接过几回,次数多了,他坚决不要了,说,我知道贵东西的好,享用惯了,以后供不上咋办?实际上他是喝不动了,闹了胃痛,不敢再喝酒,烟也戒了。大前年夏天,老刘请了个把月的假,说回去治胃病,瘦了一圈回来。“切了三分之一。”老刘做了个提刀的手势,向李灿描述手术的情况。
老刘还告诉李灿,他也把婚离了。李灿有点震惊,要知道,在他离婚过程中,劝得最诚恳的人就是老刘,他甚至认为,以老刘为代表的东北男人是最重视家庭婚姻,最忌讳离婚的。
“我的情况不一样,”老刘把自己离婚与李灿离婚区别开来,“你们是有钱了,不好好过日子,我是想好好过日子,怎奈家贫。”
按老刘所说,他这场病下来,家里的积蓄花光了,他觉得,手术暂时算成功,养病却是无底洞,自己赚钱的能力一天不如一天,儿子面临成家立业,自己不能再成为拖累,于是坚决把婚离了。“这些年我人在广东,两年回一次,一次十天八天,要说感情吧,也是自己骗自己的了。”李灿倒是觉得,老刘前面铺垫的,可信可不信,后面才是真话,是问题的实质所在。
走路已成李灿的生活仪式,停不下来。再走两天看看吧,顶不住再说,他鼓励自己。那晚,他走到第十六圈的时候,停下来,和老刘坐了一会,听从了他的劝导,决定不再走了。
老刘退出了视频,和李灿说了一会话。起身告辞时,李灿忽然觉得老刘又瘦了,两个颧骨凸得像悬崖似的,在夜色中格外险峻,不由得心里一紧,拍拍他的肩膀,关切道:“老刘,可得注意,您这老家伙又瘦了。”
“骨架本来就小,还能瘦成啥样?放心!”老刘刻意挺了挺身子,扣紧了一个衣扣,捋了捋左臂上的“深圳义警”袖章,笑道。
二
真是乌鸦嘴,过了两天,右脚残酷地向李灿宣告,走不动了。
树老根先烂,人老脚先衰,天,我不到四十岁,就要提前体验这人老腿脚不中用的悲哀了吗?李灿叫苦。这双脚是他的骄傲,他是个没多少娱乐的人,跑跑步,爬爬山,勉强算是他的业余乐趣。
闹毛病的是右脚,准确说是右脚跟部,起初是一点酸痛,他没有在意,继续跑,其间还参加了一次沿滨海大道的十五公里徒步,一次穿越羊台山活动,也就是那次之后,李灿感觉右脚板的酸痛,具体到了脚跟的刺痛。坐下来,躺下来,或者开车,一点感觉都没有,只要一走动,脚跟落地,钻心的痛感就上来了。即使到了这种状态,李灿还是坚持改跑步为走路,没有停下锻炼。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座钟,每天走一走,就是给钟上发条。
那天早起,李灿感觉右脚跟一阵发麻,下床时轻轻一沾地面,像触电似的,痛感直钻心窝,他不得不坐回床上,品味这种痛跟昨天以前的痛差别在哪里,大脑里迅速评估情况的严重程度。
要是往常,只要身体有所不适,哪怕是轻微的头晕,李灿就不去上班了,他的角色和岗位允许他随意、自便。今天不行,馆里要开一个会,而且是由他张罗的,来不及改变会期了。
李灿觉得自己的职业履历有些怪诞。他读的是农业中专,园艺专业,分配回老家县里,没什么对口的单位,便到了乡镇。乡镇的日常实在太闲,他跟一位小学美术老师学起了绘画,画来画去,还真画出了点味道。山区小县,各方面人才少,县文化局发现了这个爱画画的乡镇干部,把他借调了过去,可惜一时局里没编制,有前辈提议说,县山歌剧团搞地方曲艺振兴工程,不正好要个搞舞美设计的?于是一个农业技术员,到县剧团做了美工。看剧本,看舞台,看排练,然后按要求设计背景,写写画画,还动手做木工,裁纸板,做得有模有样。一个小剧团,一年也排不出一台戏,平日里只是嘻嘻闹闹搞些小演唱、小宣传,按理说这样的清闲是别人求之不得的,可李灿呆不住,加上局里一直解决不了编制,又不想再回到乡镇去,于是央求深圳的同学帮忙,要调到深圳去。
同学果然神通广大,把他弄到深圳,介绍给这个区文化馆的馆长,试用三个月,馆长很满意,申请了指标,安排参加招调考试,顺利录用。
一晃十来年,李灿工作稳定下来,买了房子,结了婚又离了婚,成了单位里的一个老油条。
李灿没打算开车,像对待小心轻放的行李箱,拖着生疼的右脚,到小区大门外的广式肠粉店吃了早餐,然后打的去单位。
在文化馆呆着,李灿总感觉自己只是混在文化人堆里跑龙套的,与真正意义上的文化人相差太远。同事里的艺术家们绝大部分都弄到了专业职称,正高副高,一级作家一级美术师研究馆员啥的,个个都有牛的资本。李灿没有职称,又非科班,岗位换来换去,到底有什么专长自己都忘了。馆里好几个绘画大腕,都是中国美协会员,都入选过全国美展,在他们面前,半路起家的李灿没了自信,干脆刀枪入库,再也没画过。如今电子技术取代了手工舞美,这位舞美师算是完全被抛弃了。
去年搞岗位聘任制,馆里让他负责一个不需要专业资格的临时机构,叫项目协调办,也就是负责馆里各艺术门类所申请资金的管理,把钱催到馆里的账上,然后负责给美术、舞蹈、音乐、曲艺等各个门类报销项目款项。审批多少给多少,按进度给钱,依照资金管理规定指导开支,保证结项审计过关。虽然没什么权威可耍,为了拿钱爽快点,负责各门类的艺术家们,还是想着办法讨好他,李灿反而显得有了点行政上的地位。现在快到年尾了,经费还有一些盈余,怎么办?上面的政策是,你用不完得退回去,明年的申报额就相应减少。馆长不愿意这样,吩咐李灿快搞点新项目。馆长建议他搞微电影呀,系列视频作品呀,“文化馆也要与时俱进,别总搞画展书展,总是唱唱跳跳。”
李灿对微电影视频啥的知之不多,不过手上有资金,有朋友,这个难不倒他。上午,他约了五六个文学圈和新媒体圈的朋友到馆里座谈,请他们出主意,谈想法,目的就是要拿出方案来,按馆里要求,尽快定下选题报上去。
吵吵嚷嚷,一个上午就过去了,中午带朋友们在食堂吃了工作餐,任务也分配下去了,三天后拿文案计划,谁的想法好,谁报的经费合理,就谁来做。送走朋友们,李灿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躺下来眯了一会,工会主席老欧来敲门,说去看望何老师,何老师的老胃病复发,住院了。
“那么严重?住院了?”李灿有点吃惊,睡意全消。
“何老师半个月没上班,你竟然不知道?她本来在家休养,听说前晚大出血,拉了一便盆,唉,一个人生活不容易,听说还是自己拖着去的医院。”
老欧在说“一个人”时,声音抬高了一点,有意识地看了李灿一眼。李灿摆了摆手,把老欧的眼光拨开。
听到这个消息,作为同事,惊讶和同情肯定都是一样的。说关系吧,李灿跟何老师算是欢喜冤家,小摩擦总是不断,他有点不好意思去,对老欧说:“大家要凑点钱,我转去就是,人就不去了。”
“何老师在乎大家的钱?在乎我们拎那点水果?!”老欧不高兴了,“每个部门一个代表,你部门一个人,你不去谁去?阿灿,风物长宜放眼量,你跟何老师有点不愉快,不正好改善一下吗?”说着又是意味深长地瞪了李灿一眼。
何老师是馆里的舞蹈部主任,北京舞蹈学院毕业,在内地大型歌舞团和电视台都呆过,多才多艺,不仅跳舞,还擅长主持、钢琴演奏。所谓的同事就是这样的,你在外面很有名,有多大的粉丝群也罢,被大领导接见过也罢,可能在同事的眼里,连狗屎都不是。当然,在李灿的心目中,何老师还不至于如此,至少专业上、才艺上她是过硬的,李灿也欣赏这种有专业、有长相又有知识气质的女人,他看不惯的只是她过于张扬的性格。如何张扬?李灿可以举一个例子:平时只要得了个奖,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奖,也要馆里出面,请媒体采访做报道,为此馆里每年都要张罗好几次,很多时候张罗了,报纸新闻发不出来,白忙活。不是李灿一个人看不惯,好些同事都看不惯。
老欧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去就去吧。看不惯人家跟生病慰问完全是两码事,李灿这点认识是有的。
何老师住在区中医院。一行六个人,出了八楼的电梯,李灿故意掉队,落在后面。大家依次进入病房,何老师第一个叫的,竟然不是工会主席,也不是走在第一位的同事,而是最后一位的李灿。
“阿灿来了。”何老师一边将两条倾倒过无数观众的腿放下来,一边跟李灿打招呼,把屋子里其他的人统统略去。
“嗨,大美女!”李灿像平时偶然见面,无处躲避,不得不打招呼时一样,撑开笑脸呼应。
套在条纹病号服里的何老师,此时别说不像一朵花,就连一片落叶也不像了,苦笑着剜了李灿一眼。
三个女同事把何老师围起来,有的给她弄头发,有的拉过她的手,问这里问那里。男同事们只好傻站着,这些画家书法家们,在女同事的病床前显得局促、尴尬。
病房毕竟不是家里,也不是单位,不是交流情感的好地方。老欧叫撤退的时候,男同事们才注意到,何老师已经被三个女同事弄哭了。
“老欧,你这也太急了吧,还没进入慰问程序呢。”有个女同事埋怨道。
“回去吧,欧主席烟瘾上来了。”何老师破涕为笑,用纸巾揩着双眼的泪痕。
“就是,该叫你老婆控烟了!”女同事朝老欧喊道。
老欧大笑起来,露出他那口文化系统最出名的黑牙:“好了好了,抽烟不是重点,关键是要保证何老师的休息,过两天就出院了,让你们好好说话。”
老欧不是文化馆最会说话的人,但他说的话感染力最强,把何老师的眼泪又说出来了。
“谢谢您,主席,真让人温暖。”何老师穿好拖鞋,站起来,道,“一两天出不了院,还得有个把星期吧。”
大家簇拥着出了病房。突然,何老师把李灿叫住了:“阿灿,请等一会。”
李灿心里一愣,一丝不安袭上心头,想,莫非何老师要当面解决什么,或重提哪件旧事?他的脑海里飞快地推演她可能会提及的问题。
李灿返回病房门口,何老师拉起他的手往里走。
“何老师,有事吗?”何老师的神秘兮兮,让李灿心里打起了鼓。
何老师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站着,中间就隔了两个手指的距离,李灿感觉到,她的呼吸一阵阵均匀地铺撒在自己的脸上,带着一丝丝金银花的清香,这种香味很特别,即使在大街上也能甄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