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烟记(散文)
作者: 世宾当我决定戒烟的时候,那些早些时从亲人朋友发出的嘈杂劝告声忽然就像从自己的内心流淌出来的百灵鸟的婉转,那么亲切、顺耳。我的决定和早日的规劝声终于凝结成一股飘逸的彩绳,波纹式地晃动着,引领着我往戒烟的道路上飘过去。
昨晚十一点多感觉肺部有点沉闷,决定早点上床睡觉。半夜忽然醒来,又感觉不对劲。我想可能是昨天抽烟抽多了,烟雾在肺部里堆积。这一判断,使我不自觉地从头脑里升起一个念头:戒烟。黑暗中,这个念头如此清晰、坚定。我常常在睡眠的中途被一些念头叫醒,这念头的到来可以让我准确地把握念头关涉的事物的本质,但第二天在黑暗中被把握的本质又会在明晃晃的日光下或喧哗的人群中变得模糊,难以把握。事物的存在在黑夜和白天有着不同的存在方式,黑夜清晰,白天模糊。就像我这次冒出的戒烟念头,黑暗中如此坚定,肺里的浊气、嘴里的苦味和上升的念头使我确信戒烟轻而易举。但天亮之后,特别是在刷完牙之后,一股清爽的牙膏气息在口腔里萦绕,就又开始想念来一口烟了。人总是在幻觉和真实间上下滑动,只是不知何为真实。
我戒烟已经很多次了,有时几个月,有时几个小时。不要笑那几个小时,那可能是最艰辛的过程,你想象一下,一个人被要求集中精力,感受身体某一个部位的痒,而且不能抓挠。虽然一开始不会很难受,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小小的一点痒会无限地放大,像泡沫不断地繁殖,像一列火车,由远及近,最终把整个人淹没、碾碎。那点痒在时间和感受叠加的作用下,慢慢演变成泰山压顶之势,这时需要多大的意志力才能抗拒抓挠的诱惑?只要手指一动,一切问题就随之烟消云散了。来吧!来吧!动一下!来一根!痒和瘾都那么小,那么低调,那么微不足道,但等它们到来的时候,如果没有有效的抑制、解脱手段,它们就会无限膨胀,直到爆裂。那后果虽然死不了人,但比死了人还难受,像被悬浮的死亡。这一次我又决定戒烟!
事实上我这两年已经改抽电子烟,卷烟只在朋友的聚会或者餐桌上来自朋友们的盛情难却才会抽上几根。虽然抽卷烟多年,但总是不喜欢卷烟留在嘴里、呼吸道里的焦油味道;我想所有优雅的女性都无法不介意身边男士口腔和鼻孔中喷出来的气息。为了还没自暴自弃的个人形象,我慢慢改抽电子烟。现在已经习惯了。据说卷烟的味道以及堵塞血管的主要物质就是焦油,焦油是一种黏附性极强的颗粒,可以黏附在头发、衣物,甚至血管、肺泡壁上,并形成胶状物。据说香烟最大的危害就是来自焦油,而尼古丁对身体没有伤害,只有提神的作用,当然也是它让人上瘾。电子烟就是没有焦油的香烟,这也是我改抽电子烟的原因。我们常常怀着天真的梦想朝着一个不知所终的方向狂奔而去,也许是片广阔的天地,也许是个万劫不复的陷阱。
前年春节回老家,刚好家门口有个铺面专门卖电子烟。在老板的友好打折声中,我买下了一根烟杆和几盒烟弹,开始了以电子烟取代卷烟的过程。电子烟的烟弹可以随便换,有各种口味:西瓜味、咖啡味、绿豆味、绿茶味、老冰棍味、薄荷味,等等,我最喜欢薄荷味,清凉透彻,吸一口,从肺部到鼻腔都萦绕着丝凉的感觉。吸入的烟量要够多,才能在肺部、气管、口腔、鼻腔里溜达一阵,并从口腔和鼻腔里精力充沛地喷出来。如果吸入量太小,就像一条小溪在干枯的沙漠里,扭动了一小段距离,就消失了,有一种抓挠不到的失落感。烟杆在使用过程中,吸入量就会慢慢减少了。为此我前前后后买了好多根烟杆。烟弹也买过各种口味的,有薄荷味的烟弹,有时又搭配其他口味,丰富多彩的口味、口感在口腔里轮番上阵,像一个视觉艺术家在他的调色板上随意调制出各种颜色。为了追求更多的口味和吸入更大的烟量,我的包里常常带着几根烟杆和几盒不同口味的烟弹,像一个配备精良的士兵。为了保障烟杆的电量,要么每天晚上在家里用充电头给烟杆充满电,要么在办公室轮流给手机、烟杆充电。这种情形,让我想起农民在家门口修补他的粪筐,渔夫在沙滩上修补他的渔网。
除了抽各种味道的电子烟,有时也会加餐,来支卷烟,最好是细根的,当然基本上都是朋友们的热情拉拢。电子烟抽久了,卷烟的焦油和浓厚的烟味烟气还是有些不习惯。看来现在是习惯电子烟了。
既然是写《戒烟记》,那就要把上面吸电子烟的过程看作是戒烟的一个过程,因为改抽电子烟就是在努力戒烟过程中的一个转换。现在早晨想抽的第一口烟,浮上脑海的是电子烟。为了戒烟,我给自己定了规矩,口袋里不能装卷烟。为此,为了想象中心旷神怡的聊天,我有时会买一两包烟带进聊天场所,或者宾馆,或者朋友工作室,以便在话题的高峰处点燃助兴的烟火。离开时,又为了这个岌岌可危的规矩得到维护,就坚决把烟留下。这是最近两年在戒烟道路上的所作所为。这不能说卓有成效,但也使我身上基本没有什么难闻的味道。虽然许多人,无论抽烟的,还是不抽烟的,见到我的电子烟,总会说听说电子烟的危害性更大。我也总是不置可否地说没有见到科学的统计数字;或者有时,我会说一套道听途说的关于焦油与电子烟的说辞。基于自我感觉的良好情况,这些日子我简直烟不离手,吸烟就像呼吸一样。这不,感到胸闷了!
事实上,我也意识到卷烟和电子烟的危害性。侥幸心理和对自己家族基因的信心,使我对戒烟这个行为始终难以下定决心。我的伯父伯母、姑父姑妈都活到九十岁以上,伯父、姑父晚年烟不离手。有一年春节,我去看望伯父,那年他已经过了九十,坐在沙发上,背有些驼,但思维和手上的香烟一样连绵不断,烟一根接着一根,不用打火机,用前一根点燃下一根,话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他和姑父都活到九十四五,本来还可以不死,但他们好像都活腻了,姑父是走路撞过两次墙,最后一次把鼻梁都撞断了;伯父是摔了一跤,也不去医院,在家里呼呼睡了几天,也走了。伯母和姑妈都在她们的丈夫走后三两年,无疾而终。我父母现在也都八十多,父亲像老乌龟一样,不怎么动,母亲每天都到公园打太极拳,下蹲时手可以划过地面,金鸡独立时,稳如泰山,每天还骑着单车到市场买菜。这种基因你能让我不信心爆棚吗?我还有一个科学的借口,就是每年都体检,各项指标都在健康的范围。我想有事了我就彻底戒掉,看着现在的体检表还找不到下定决心的理由。
当我受益于家族遗传给我的优秀基因时,我就不得不满怀勇往直前的信心和喜悦,虽然这种信心有时用在错误的方向上,就难免显得莽撞和不理性。我老婆说我有一天如果身体出了什么问题,肯定是我自己作死的。有三年时间,每天晚上我挺着酒足饭饱吃撑了的肚子,因无法平躺在床上而倚靠着躺椅,仰望着窗外透过来的微弱灯光涂抹的房顶,浅浅地入睡。酒桌上沸腾的烟酒、食物在我强大的胃里翻江倒海,浸泡着我的食道。虽然食物已经顶到了喉咙上了,我也没有感觉一丝难受。只要我的胃轻轻蠕动,就可以把食物重新送回口中。在这种情况下,我依然像饕餮一样每天不断往胃里填充食物、酒和无穷的欲望。终于有一天医生给我做肠胃检查,说我得了巴雷特食道,一种因食物浸泡时间过长,使食道细胞产生变异的疾病,虽然死不了人但也必须注意检查。还有另一个让我必须在医院挨一刀的,就是甲状腺出现了肿瘤。查出来时,医生让我去复查,结果我拖了两年都不去理会,等到第三年体检时,医生说你要重视了,我才跑到专科医生那里,他在研究了我的B超胶片一番后,说切了。我说你说切就切,就这样我把甲状腺给切了。没做穿刺活检,我现在也不知道那个肿瘤有多大,是恶性还是良性。病历上可能有写,但我到现在都没多看一眼。我心里想,专业的事情就让专业的人做吧。亲爱的读者,你看看我就这样轻率地对待自己的身体,这是一种怎样的心理和人生态度?这事情已经过去五年了,我的体重减掉了近三十斤,这事与疾病无关,是我有意识的节食和运动获得的。现在我身材匀称,精力充沛,曾经由于脂肪堆积而流动缓慢的血液又开始快速流淌。我就不去罗列那些枯燥的指标了,那是医生和科学家的任务,我只享用我的身体并努力让它运用到更有意思的事情上。我希望它作为灵魂的载体,在生命力旺盛时,能够引领我去探索一些美好的事物,在谬误、愚蠢和美好交集的世界里,享用友爱的甘醇和觉醒的喜悦,并直至在年老色衰时被带到一个更高的生命境地。
我并非一个死心塌地的幻想家,事实上,我更专注于当下的感受和体验,我相信在每一个“致良知”的当下做好本分的事情,就能延展出一个丰盈的人生:从容、深邃、透彻,因为人生是一个不断生长的过程,可以从量变到质变。不过眼下还是先解决胸口发闷的问题吧,戒烟!
当我在迷迷糊糊的床上做出了戒烟的决定,天亮后下到地面上,看着熟悉的家具和温馨的摆设,特别是刷完牙、洗完脸在清新的空气吸入肺中时,我的决定那严防死守的边界就开始松动,一股吸一口烟的欲望就冉冉升起。但我压制住了,吃完早餐,我假装忘记了那两根放在口袋里的电子烟,穿上一件新外衣,转身出门上班。现在大家都有经验,只要没带手机出门,那这一路必然像丢了魂一样患得患失;如果出门时意识到口袋里空空落落没有装着沉甸甸的手机,必然会立刻转身甚至掉转车头回去拿。平时电子烟在我的身上也有同样的待遇,几次上了车想抽一口,发现没有带时,都会重新走出车库、坐电梯回家去拿。从我带着两根电子烟就知道我多么担心电子烟吸着吸着没有了电或没了烟油,这就像一个上战场的士兵既要拿枪还要检查他的子弹夹。在办公室时和出门时,我都会随时给烟杆充电,看看烟弹有没烟油。今天走出家门,我不去摸旧衣服的口袋,头脑中隐隐约约要求自己戒烟的念头时而强时而弱。不去碰烟杆这种掩耳盗铃的做法是我今天戒烟的唯一有效做法。我清楚要戒烟,就必须首先把烟杆和烟弹都扔进下水道,用水冲走(现实中丢在外面的垃圾桶就行,丢下水道肯定是行不通的。这里只是修辞上表达我的看法:必须达到尽致),而且要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一次次掐断冒出来的吸烟念头,直至遗忘有关烟这么一回事。然而我今天只是由于晚上睡觉肺部有些堵,就计划戒烟。为了实现黑夜中那个无比坚定的信念,此时我只能弱弱地与我可爱的烟枪告别。为了加强这种不是很牢固的戒烟决心,驾车上班时我还决定写一篇可以与《岳阳楼记》相媲美的《戒烟记》,以示作为文人喜欢夸大其词的决心和我雷声大雨点小的作风。没动笔之前,我先在心里向烟草局道歉,一年一万亿元的税收希望不会因为我的这篇《戒烟记》而下降。当我回到办公室坐在电脑前准备敲下键盘时,又开始在想念我那两根下落不明的烟枪了。
多少年了,在我读书、写作的时候,香烟伴随着我;在我快乐的时候,在我悲伤的时候,香烟陪伴着我。那缭绕的烟雾像某种添加剂,我需要怎样的情绪,它都可以满足我,并和我融为一体。它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我的亲人,哦,不!它是我另外一个,我怎么能和自己割舍呢?我们一起来回忆一下香烟馈赠给我的骄傲和欢乐吧。
在我读一二年级时,每到春节,夜幕降临在大地上,田野、村庄、街道隐入了黑暗中,只有街道上星星点点的煤油灯,在摊档前照亮了一小块地方。这些摊档各自有专营的商品,餐饮、水果、零食、鞭炮,在贫瘠的乡村,这些被照亮的商品足以支撑起一个叫丰盛的幻觉,它们流光溢彩,香气四溢,在灰暗的乡村小镇里像丑女脸上的妆容让人久久难以忘怀,也给灰暗的20世纪70年代末增添了一丝喜乐和温馨。我混迹于村里大人和年轻小伙子们的行列,在街道的拐角处用烟花和隔壁村的人们对射,欢呼声和尖叫声此起彼伏。匆忙前进和逃窜的脚步以及炮竹、烟花的炸裂震醒了小野兽的神经,我夹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奔跑,只为了跟上狂欢的节奏。一个小伙伴丢给我一根香烟,那潇洒、酷毙的身姿无疑是此时狂欢的有机组成部分,我骄傲的心怎么能在这辉煌的时刻缺席呢?我欣然接过他又递过来的抽了半截的香烟,接上了火。这可能是我人生的第一根香烟。没有过滤嘴,浓烈的烟气直喷鼻腔。不知道这些像我少年乡村清晨浓稠的白雾的有害气体如何在口腔和鼻腔里怎么完成它的流动过程,然后在我晕乎乎的头脑和强烈的咳嗽声中冲出体外,汇入硝烟弥漫的街道。我旋转着在街道上穿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看到我伟岸的身躯像个英勇的战士,叼着香烟,出生入死地在敌人的炮火中奋勇前进。我也贡献出口袋里仅有的几分钱,买了几支“火箭”,在街道中心向敌方点燃。伴随着“火箭”尖叫的喷火声,“火箭”飞向了敌方的阵营。我也在同伴的欢呼声中完成了我男子汉的形象塑造,并再一次隐入了人群。在随后溃败的撤退中,燃烧得快到尽头的香烟慌慌张张地掉到地上,在漆黑的巷道拐弯处,被许多瞎了眼的脚踩灭了,成了收拾不起的粉末,就像我少年的男子汉气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