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内街(散文)
作者: 黄双全一、生活内街
你想要的东西怎么也找不着,不要的东西都在,我经常遇到这事儿。某年某月某日,我将雄心画成地图,加上附注,夹在一本书中,并告诫自己挣够一笔钱后,就去山水间按想要的比例放大,随后我去了南方。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想起,那地图还得加入边疆,翻遍藏书,就是找不到那一本,心中烦郁,便骑车去一个老地方。
它是个旧村落,村前一条小涌,水质不坏,中有石阶,可停靠小船,也可浣洗衣物。上岸是广场,被一株大榕树遮去半边。稍偏右,一条纵巷深入村里。我将自行车置于不碍眼的角落,步行十来米,转入一条横向的铺满麻石和地砖仅能容纳一顶轿子的内街,平时行人稀疏,此时更安静。房高两层,青砖墙嵌有不大的方形窗户,磨砂玻璃,从外看不到里,只是偶尔打开一条缝,让窗棂不被虫蛀。有一段还嵌着蚝壳,个别地方长出青苔、石蕨、榕树幼苗。门楣灰塑残旧,深锁于寂静中。门口随意摆一盆山茶或杜鹃,证实老房子生气尚存。这里的人,似不愿与外人交流,也不轻易泄露自己生活的秘密,平静得像村前小涌。我从灰白带黄的石灰中,取出一段时光,慢慢放大,直到它像灰色的阳光把整条街笼盖。于是,我看到,我刚到南方。
方言晦涩,实在难懂。我常思如在纽约,至少能听一些短语或单词,本地人同样也不明我口音,没得交流,又无熟人,孤独就像深山老林中的石块。我对当初的决定产生了动摇,而一个消息让我坚持下来。家人来信,说城边某村西头有个余非木匠,是我们当地人,来此多年,学会了本地话,我要实在无聊,周末可去那里玩玩。当年见到老乡如同亲人,我自然要去找,记得他在我家做过衣柜,也还熟络。那村距我所在不是很远,骑车四十分钟可到。西头一个木工坊,三面是粗糙的红砖墙,正面用木板挡住,屋顶是镀锌铁皮瓦,为隔热,里面加了一层彩色条纹布,一把落地大风扇呼呼地吹。余非正在开木料,电锯声使他一下没听见呼唤,直到连喊三声,才抬起头,露出稀少的笑容,锯完,才招呼我茶水。
我有那么一段时间就和一个被称为民工的故人混在一起。路上,我会买点肉食,我们都喜欢韭黄炒蛋、冬瓜焖鱼、辣椒炒猪耳,青菜就直接到村西头买。在巷口与荷塘间,有块空地,左边榕树同样占据半边,右边交错着洋紫荆火焰树,直到荷塘边才稀落,可以清晰看见一条发白的小路通向菜园。这是个很小的集市,有人拉着板车,贩卖五指毛桃、鸡骨草、绵茵陈、牛蒡、地胆草、土茯苓等煲汤药材,我那时不爱喝汤,也不懂如何煲,故不多看,也有卖豆腐蘑菇之类的,等等,一般中午收市。榕树粗大的板根上,一位卖菜的四十来岁妇女,双膝缩在胸前,担子一头是时令蔬菜,一头是时令水果。一位和她年龄相仿住在村东头的妇女常来帮衬。买菜阿姨很仔细,会悄悄摘掉几根她不中意的叶子。卖菜阿姨瞧在眼里,不作声,过秤时,会有意无意抽出一两根。她们的交易就在这微妙中达到平衡。我也买她的菜。
余非做活,我搭不上手,除了我问他答,甚少言语,即使这样,我依旧觉得比闷在那个单身宿舍好。他实在没空闲聊时,我会翻出《读者文摘》《家庭医生》一类杂志看看,直到他说做饭了。我知他有一段感情意外。若干年前一个体面女生,和他处了对象,女家嫌他兄弟多,家境不好,被逼嫁给了另一户殷实人家。自此余非的言语和他的心思一样闷在肚里,沉默得像带树皮的木头。他说通了乡企业办,拿到外出搞副业证明,来到这个南方都市,挣钱或者说争气。有时晚了,我也懒得回城,用木板搭地铺;有时也会去村东头宵夜,吃田螺炒粉,喝啤酒,但一瓶就醉。
早晨醒来,买菜阿姨探进半个头,把我当成木工,和我说事,我不知所云。余非比画着用生硬的当地话和她沟通完毕,拉上我一起去她家。她要做一张抽拉沙发,先要看房间大小才能定尺寸。这是我第一次走进村里人家,或是城市人家(后知他们称自己城里人,城里人说他们是乡下人)。买菜阿姨打开房门,室内光线暗淡,要过一会才能看清里面。入门一扇屏风,上雕两只白鹤,一只引颈向天,一只低头觅食,周边配有松枝祥云等纹饰,油漆已旧,刻画还清晰。其后一间长方形房子,木板墙壁上有神龛,下设长条香案,应是正厅。买菜阿姨把我们带进左厢房,有主卧及客厅两间,地板是水磨过有点内凹的方形红砖。她要做的抽拉沙发准备放在客厅左边,两把年老的弧形靠背木椅想挪一把到间壁边,一把紧挨左边的当头。余非在计算,我打量房间陈设与正厅一样都有旧时光味道。客厅不大,为显开阔,餐桌餐椅等物件全部折叠,用品不多,甚至无电视。我初进城时,隔着若干距离关注过城市人家日常,他们厨房小巧,做饭缩着身子。做好后,一家人坐在小凳上,围着茶几吃得很欢。虽然局促,却比乡村好,它一度成为我城市生活的标准,我希望未来如此。
打此我和买菜阿姨熟悉,照面会打招呼。我从港台剧中努力学习当地方言,加上本市开始倡导普通话,交流障碍逐渐消弭。余非去另外地方谋生后,我遇上不顺心或闲暇,依旧会来这条内街走走。它如同一根导线,一头连接荷塘、菜地、果园和一个下坠的太阳,一头连接高楼和昼夜喧哗。它输送一缕清幽,导出我内心燥热,我因此慢慢变得平静、从容。
也会时常遇到买菜和卖菜阿姨,不,都应称阿婆了。买菜阿婆从喧闹的那头喝完早茶,在大榕树下仍旧用老伎俩买豆角茄子,样子没大变,只是头发白了不少。卖菜阿婆依旧会拿掉一根豆角,她要苍老许多。买菜阿婆抬头见我,就邀我去她家喝茶,我不推辞。她有一把老式烧水铜壶、三个鎏金窑变茶盏,茶叶是英红或滇红,茶点是印尼花生、水果。花生看似小,但果仁饱满,她常说生活也如此,似小而大,空间不够就要将一些东西折叠。余非做的抽拉沙发开始变旧。她的三口之家另两个始终不见。“你见着也没见着,没见着也见着”,她说得奇奇怪怪,而且每次聊着聊着,冷不丁就冒出一句,十一点二十五了,或者说十七点过八分了,该做饭了。她没任何钟表,也没时间参照,我不知她为什么把时间说得那么准确,我捋起袖子看看腕表,一分不差。
“我懂得时间秘密”,她的笑诡谲。
我将那段时光重新塞回石灰缝里。这次西头大榕树下,没有卖菜阿婆,而是另一个四十来岁妇女替代。我在内街中来来回回走了几趟,也没碰见买菜阿婆,决定上门探访。门是虚掩的,似乎在等我。
“您喝茶吗?”我看她无力地垂坐在抽拉沙发上,关切地问。她摇头,指着那把铜壶,已裂开一条缝隙,三个鎏金窑变茶盏、积满灰尘。
“您不舒服?我打电话通知您家人或我直接送您去医院?”她还是摇头,说家人和她是一体的,她就是三人。
我好生奇怪,觉得她糊涂了。她叫我坐,听“嘀嗒”之声。我屏息细听,什么也没有。她张开苍老的嘴笑了,说我听不到,是因为我缺少必要的吝啬、选择,就如买菜,有虫的,不喜欢的叶子也一并买下。“少一根两根有什么重要呢?我们要的是精致,这就是时间,时间是吝啬的,它给予我们的实在有限,必须吝啬地使用。时间是可以选择的,应尽量抛弃虫蛀的时光。时间是可以挪动的,可以把现在一刻退回过去,也可把过去一刻拉回现在。我们就在两头张望、来回走动中安排好自己的心情,直到最舒适为止。”“另外,你不懂折叠,在逼仄的内街,只有折叠,才见空间,这就是你心里拥堵的原因。”
我震惊。我们一直和时间交易,得到的却是很多垃圾时光,我们只是被动拥有。我们一直想扩充生存空间,却始终被挤在一角。“吝啬。选择。折叠。”真是六字真言!
过了一会,她说:“十一点二十五了,该做饭了。”
我抬起腕表,是十一点二十八分,这次她慢了三分钟。她苦笑一下,说体内零件老化,到了修整的时候。
然后,她颤巍巍走进内室,拿出一本发黄毛边的书给我,说年轻时细读后,就在这非城市非乡村的地方琢磨时间,摸透时间的脾性后将此书赠给了她爱惜的人,现又回到她手上。世上仅存一本,问我能否替她送去图书馆收藏。我接过书,翻开一看,几近魔怔,这竟是我丢失遍寻不着的那本。
书的最后附加了很多纸,记录了它奇特的旅行经历:
某年某月,湖南某某阅,转赠上海某某
某年某月,上海某某阅,转赠吉林某某
某年某月,吉林某某阅,转赠山西某某
某年某月,山西某某阅,转赠新疆某某
某年某月,新疆某某阅,转赠云南某某
某年某月,云南某某阅,转赠台湾某某
……第一页,写满了国内省份读者的签名。第二页是北美读者,第三页是俄国读者,第四至六页是欧洲读者,第七至十页是亚洲读者。然后是南美、非洲、大洋洲等读者阅后签名。签名除中文外还有英语、俄语、德语、法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意大利语、瑞典语、阿拉伯语等等,还有一些小语种,甚至还画有一只南极的帝企鹅。
在最后,有一行文字:“这本《时间与生活的秘密》已完成世界旅行,现捐赠给图书馆。捐赠人:白驹。”
而当年我将雄心画成的地图依然夹在书中,我怔怔地看着,那幅地图只是我随手画的一个点——生活的原点。
二、病房对话
脱下海风与盐,换上不知多少人穿过的条纹病号服,他愣了一会,才不情愿地接受护士提问,机械地配合称体重量身高,测血压和体温,然后躺在床上,抽了十几管血。一位着紫色工装的医护随后进来,帮他登记了午餐晚餐,又顺口问他要不要请护工,他摇了摇头。完成这些基本程序,才细细打量了一下房间,两张病床,各有一道可转弯的布帘,拉拢就成一个独立空间。他是37床,36床人不在,被子潦草地撂在床上,中间床头柜有一个漂亮花瓶,他伸手想拿。
“小心,瓶子太光滑,很易失手。”36床病人回来了,手上捧着一束洋桔梗。
“哦,我以为您出院了,留下这瓶子给其他病人用,我正想这人多有爱心啊!”
“我下楼到医院门口取花去了,我每周网购一束鲜花。可是,”他露出一丝愠怒,“回病房要经三道检查,遇上一点麻烦,耽搁了好一会。”他没说什么麻烦,37床病人不问也知道,这是普遍的麻烦。
“严管是对病人爱护,我刚进来就体会到这家医院有较高的护理水准。”
“嗯嗯,正因如此,我才选择荣民医院,它是我们海岸区最好的医院,医生医术不错,相信能治好你的病。”
“我没病,是我们岛主说我有病,硬是派船把我送到你们海岸区来治疗。”
“咦,我与你恰好相反,我有病,他们硬说我没病,赖着不出院,浪费医疗资源。”
二人惊讶地看着对方,仿佛一个正角一个反角,分隔在毫不搭界的地方又被奇巧地安排在同一个房间,注定要展开一场辩论。几句简单对白,就放下了陌生人当有的戒备,彼此急切地想在对方身上一探究竟。36床病人将洋桔梗插入花瓶,侧身床上首先发问,一场以病为中心的对谈就如此铺开。
“你来自孤岛?”
“是的。我们孤岛距你们海岸区最近,只有一百二十海里。岛主说孤岛是妈祖赐给我们的。当年第一任岛主捕鱼遇险,绝望之时,妈祖显灵,丢下一片绿叶,海面升起一座绿岛,一船人就此扎根这里。”
“你们岛主关心岛民,还亲自安排你来治病,我要敬佩一下。”
“我们岛主仁爱智慧,像沙滩得到潮水的拥护。”
“你细细说来,看我认同不。”
“那三天三夜讲不完,我挑紧要的。我们岛主有野木薯的仁慈山谷溪水的胸怀,海鸥一撅屁股就知往哪个方向飞。他教我们如何寻觅鱼群,只要看到海鸟盘旋,我们驾船过去,定有收获。他教我们看云识天气,知道台风在哪里逗留;观月辨潮汐,何时出现高潮低潮;用鼻嗅出洋流,在悬崖上找鸟蛋,地下挖可食的块茎。我们岛居民共一千多人,分十个片区,我是中心片区长。每天收获由片区长报告岛主,他统一调度分配,人人都有食物淡水。我们是一个公平小岛,消除了差异。”
“这只是基本生存经验,也不见得啥智慧。”
“哥哥,你听我讲。岛主还写了一本书,这是我们岛唯一的一本书,叫《适应》,全岛居民每天学习。该书内容丰富,除了刚才说的生存之道,还规定了我们如何与动物共存。譬如捡鸟蛋,哪些蛋可捡,哪些留下,写得周详,这保证了鸟群数量并每年按期飞回。哪些鱼在什么地方何时产卵,捕鱼时如何避开都讲得像海水一样透彻。有违反者就罚他们上身赤裸坐在密林深处的树上,让蚊虫帮助反省。这保证了我们在自然的平衡中获得平衡生活。我们爱看岛主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