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树结儒果(随笔)
作者: 谢宗玉一
若是蹲下来,用手机将黉门池的盛荷取一半的景,把上边留给岳麓书院南侧那半堵明黄的粉墙,这照片怎么看,都带着浓郁的佛文化氛围。
岳麓书院正面围墙是灰青色的,有一种儒家的清冷与肃穆,一看就是做学问的地方。但如果从桐荫别径上爱晚亭,你就会发现书院南侧的围墙和楼宇则以明黄和橙红为主,这些建筑是岳麓书院用来祭祀的文庙,却跟半山腰的麓山寺格调极为相似。也不知究竟是佛寺沿袭了文庙风格,还是文庙改成了佛寺色调?如果把里面的雕像对换过来,佛寺与文庙就可以马上逆转身份。
而在这个山麓,佛家与儒家其实还有更深的关联。现在,就让我引领大家进入一段历史纵深……
如果不翻史料,绝大多数游客不会知道,岳麓书院竟发端于麓山寺的两个和尚。我也不知道,所以最开始听说这个典故,身子忍不住颤了一下,跟着满脑子都是疑问……
书院属儒教,和尚属佛教,历史上多数时候,佛儒两教竞争不休,握手言和、相亲相敬的时候也有,但就像漫长婚姻的蜜月期,很珍稀,也很短暂。而无论怎么融洽,佛门高僧出资建屋购书,培养儒学弟子,那都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可此事千真万确。南宋欧阳守道在《赠了敬序》中有过记录。据他回忆,岳麓书院曾有一块石碑,记录书院创办始由。南楚时期,麓山寺智璇等两位高僧,“念唐末五季湖南偏僻,风化陵夷,习俗暴恶,思见儒者之道,乃割地建屋,以居士类。凡所营度,多出其手。时经籍缺少,又遣其徒,市之京师而负以归。士得屋以居,得书以读。其后版图入职方,而书院因袭增拓至今”。
欧阳守道是儒学大家,曾任岳麓书院副山长、江西白鹿洞书院山长,教学二十余年,桃李满天下,其中最有名气的,就是状元郎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留下如此激昂诗句的铁汉,曾对恩师不吝溢美之词:“先生之心,其真如赤子”,“先生之德,其慈如父母”,“其持身也,如履冰,如奉盈,如处子之自洁”。
师徒俩一生贫寒,清廉自守。两人还曾有过一段辛酸往事,让闻者落泪。老师的兄长早逝,两个侄儿由老师养大。侄儿婚娶无资,老师愁眉不展,起了千百个念,才向弟子开口借钱。无奈弟子也穷,只好将皇上赐给他的金碗拿出来,这是他家唯一值钱的什物。
这样高洁的人物,又岂会胡编乱造,撒这种大谎?
那么,那块已毁于战火的石碑,其刻录的内容会是假的吗?当然也不会。建院伊始,树碑立传,把书院的来由说清楚,这也是古已有之的惯例。总不可能一本正经地无中生有吧?
即便无中生有,儒家书院也不会给佛家寺庙贴金,反过来撇清书院与寺庙的关系,抹除和尚建院之初的功绩,倒是有可能。毕竟两教磕绊已久,又何况是相邻互争关系?山林呀,业田呀,时不时都要争一争的。
后来的学者,一般会把这段话当作佛儒友好合流的明证,这么看,也没有错。但如果仅仅只是这样,未免就有些“暴殄天物”了。这段话虽短,但信息量大得吓人。为了让大家有一个更直观的了解,我们不妨将这段话翻译一下:
唐朝末年,五代期间,湖南偏远僻塞,人性暴烈,道德衰败,习俗蛮陋。麓山寺智璇等两位和尚,特别希望儒学能兴行起来,于是从寺产中拿出一块地,建房造屋,培养儒学之士,以期儒学之光,能刺破恶习陋俗,普照湖湘大地。
其中所有的开支用度,都是寺庙和尚化缘来的。建屋之初,特别缺乏经书典籍,智璇他们又派弟子跋山涉水,躲过兵匪,远去汴京购书。
从此,贫寒的儒生住着明窗净几的房屋,读着墨香浮动的经书,日子过得几多舒爽。再之后,佛门营造的这块读书版图,按职责划分,纳入了儒家的教学体系。岳麓书院从此开始,不断拓宽扩大,就有了如今的模样。
二
现在,若干问题来了。
从孔子到五代,已有一千五百年的历史;就算从汉武帝“独尊儒术”算起,推行仁爱道德的儒教也有一千年了;官学从西汉末年开始,就在各州府县衙设立,并备有专职官员负责教化;唐代贬谪或过境湖湘的名臣大儒不知凡几,湖南本地出产的状元、进士、文人及儒家大小官员,也数不胜数,可为什么直至五代,长沙附近仍让智璇和尚感觉“风化陵夷,习俗暴恶”呢?
唐末几十年的战乱造成社会秩序崩坍、道德礼仪沦丧,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的原因,则是儒教千百年来的症结所导致的。为什么这么说?请听我详析。
简而言之,儒教治国,佛教治心,道教治身。三者其实修的都是意念。儒者用意念控制精神,以求超凡拔俗,大爱无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成为千古圣贤。
可要成为圣贤,何其难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孔子生前,都没人当他是圣贤,又何况后来者?几乎所有的儒家圣贤,都是死后追封的。这样一来,儒门弟子就有了心理暗示,生前只能朝着那个“圣贤梦”无限接近,看死后能不能追封,陪祀孔庙。所谓“但行前路,不问归途”。
普天之大,试问活成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儒家真正吸引人的地方,还是科考,以及之后的仕途前程、高官厚禄。王朝无数官员已经证明,多数儒门弟子只是将儒学当作封官进爵的敲门砖,很少有人苦心孤诣地去立功、立言、立德,以期死后彰名,让漫长岁月里的人们,都来敬仰揖拜。
品性似玉、气节如虹、清廉若雪的儒生,与追求禄利、随流合俗、家财万贯的儒生相比,只会占一个极少的比例。儒学教义与儒门现实严重割裂,儒家规章与儒士行为多半脱钩。鲁迅所说的满口仁义道德,暗地里男盗女娼,指的就是这种情形。
儒教的基本盘,就是大小儒生。他们看起来统治了整个国家,并且门生遍及赤县神州,可其实相较庞大的总人口来说,他们只是一小撮人罢了,跟暗夜里的流萤都无法相比。何况因存私心,大多数儒生发不出萤照黑暗的微光。
士农工商,儒家社会等级森然。哪怕只是一个秀才,也拥有白眼看黔首的权利。黔首们受儒生统管,遵从乡规族法活着即可,没有能力成为儒门弟子,也不需要他们成为儒门弟子。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儒家视天下大同为己任,黔首们到时享受太平盛世便可,根本没指望他们深度参与,有一分光发一分热,最多是贡献一份不需脑子的蛮力而已。
孔子在《礼记·礼运·大同》中描写的大同社会是这样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细细辨来,这里面解决了温饱问题,也解决了道德问题,但对精神问题却少有涉及。对儒生们来说,万千黔首只要听话服管就可以了,如何让他们精神饱满、心地光明、意念通达、乐观自信,则没有更多考虑。儒学的重点放在了“忠君爱国”上,他们的主要目标是协助君王治理国家,统管黎庶。
儒学下的乡规族法,严苛、呆板、冰冷,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挨板子、赐白绫、浸猪笼,不在话下。至于是否合乎复杂人性,是否顺乎多样人情,则不在考虑之列。要考虑,也只在儒门内部考虑。所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讲的就是这个意思。
黔首们算儒教徒吗?不算,只能算儒教奴仆,他们只能按照儒学所制订的社会规则,克己守礼,却没有儒门晋升的空间。家贫无资,弟子求学无门,不说成为圣贤,就是参与童试的机会都没有。读书人家最差也得有薄田数十亩,要不然根本供不起从童试到殿试一路攀登的费用。儒门弟子多是达官贵人之后,最不济也是乡绅地主儿孙。
几乎所有的官学,都沦为了科举的附庸。教化黎元,基本上是一句空话。黔首们也不太相信官员们那套圣贤话术。他们很清楚,自己根本不在儒门的利益圈内,靠儒学翻身,跟天上掉馅饼差不多。
只要社会稍有动荡,黔首们内心平庸的恶,就会全面爆发。儒学那套礼仪,仿佛从没存在过。正因为这样,智璇们弘法乡野,化缘陋巷,就有些艰难了。
你跟他苦口婆心,他跟你吵吵嚷嚷,嗓门大得吓人;你跟他拈花含笑,他跟你拳脚相向,脖子粗得骇人。面对各种刁难,智璇们束手无策,头疼不已。这才“思见儒者之道”,想用儒学之火,把那些油盐不进的花岗岩脑袋,先烧成石灰脑,这样才有“吸水性”。
三
于是,新问题又来了。
智璇们为何要借石他山,求法别家呢?
佛教因为更符合世道人心,比儒教的传播力度要强劲得多。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教开始一统天下,两百年后,佛教才在中土传播,可没过多久,就形成了摧枯拉朽之势,上至帝王,下至匹夫,都被它“俘获”了。
如果说,儒学一直是星星点灯,孤零地散落在四海九州,佛学则是野火燎原,一烧就是一大片,几乎不放过任何人。有教无类,用在佛学身上,更恰如其分。甚至可以把儒教徒、道教徒都吸引过来。到了唐宋,脚踏儒佛两船的朝官,比比皆是。入世则儒,出世则佛。酒酣肝胆、意气风发时是儒,沦落江湖、心情抑郁时是佛。这一点都不矛盾。只有韩愈那样的直肠子,才一条道走到黑。
佛教传入中土,信徒很快就呈几何倍数暴增,原因还是它的教义具有穿透人心的魔力。
佛教认为,今生你只要保持一颗善良之心,默默承受世间的风刀霜剑,不嗔不痴,不怨不憎,来世就会得到福报。表现最好的,可入天道;次者可轮回到人道或阿修罗道;作恶多端的,下辈子才会坠入饿鬼道、畜生道、地狱道。
自有了禅宗,万物皆可成佛,死后飞往西天极乐,做如来佛祖的座下弟子,享受后世香火供奉。不管你是劫匪也好,杀人犯也罢,只要幡然醒悟,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像《射雕英雄传》中的裘千仞,杀人无数,临死一刻,忏悔开悟,得明真谛。
至于识不识字,是不是文盲,则完全不在话下,既然万物皆可成佛,佛又岂会拒绝文盲?黔首们这回乐呵了,做不了儒家圣贤,修不成道家神仙,就都入佛门好了。这一下,人间众生,尽入彀中。
如果你认为佛教的成功之处,只因修佛门槛低,且因果只应在虚无缥缈的来世,不需要今生给出准信,那你就错了。
这只是佛教成功的一方面。佛教迅速席卷中土的核心原因,是它解决了经济问题。
如果说教义是上层建筑的话,那么一个宗教的兴盛就必须有经济基础才行。儒教依靠王权解决了经济问题,却也使得儒教无法完全独立存在,只能依附帝国。即便这样,儒教的经济状态也一直处在捉襟见肘的局面,因为帝国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税收一直入不敷出。佛教推出的“有求必应”“以钱财消孽报”这一招,就有了自己的经济基础。
儒道两教的成圣修仙,对意志力的要求自然很高。可佛教所要求的一辈子做一个无欲无求的善人,这种自拘式“躺平”,其实也相当不容易。现在好了,我的祈盼,只要上香花钱,就可实现;我的罪孽,只要使财捐功,就能消除。那么今世就没有那么难熬了,只要临死前向寺庙多捐钱财,并且诚心忏悔,来世又可逍遥自在。
捐钱财,相当于意愿投资,大回报应在来世,小回报应在今生。所求之事成了,是钱财起了作用。所求之事败了,说明佛法公平,不仅看钱财,还看天道。平时积善太少,临时抱佛脚,失败也只能自认倒霉,绝不敢打假佛门的“有求必应”。
帝王赐地盘、赐福田、赐金银、赐政策、赐官秩、赐俸禄,以求来世仍做帝王。达官贵人捐田地、捐钱财,拜师称徒,以求来世仍能高官厚禄。商贾地主捐田地、捐钱财、修寺造庙,以求来世仍能荣华富贵。平头百姓捐田地、献自己,为佃奴,以求今世受佛庇佑,不纳田税,来世一生平安,少灾少难。
那么,佛要干什么呢?佛只要许给他们一个承诺就可以了。
佛教构建的经济基础看起来荒诞不经,但却直指人心,相当有效。解决了经济问题的佛教,儒道两家完全被它盖住了风头。特别是道家,既没有治国章规,也没有经济妙招,存续更是艰难。有一副对联,虽是自矜,却突现了道家的尴尬与清冷:“天下名山僧占多,也该留一二奇峰,栖吾道友;世间好话佛说尽,谁识得五千妙谛,出我先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