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向导(散文)

作者: 贾志红

我们没有按照预计的时间在拔仙台见面。云雾涌上来了,遮蔽了写有海拔数字的石头,一阵风又把云雾吹走,红色的数字便再次显露它鲜艳的面目。在一堆灰色的石头中,红色的确是鲜艳的,像落在石头上的红色花瓣或者石头炸裂渗出的血。海拔三千七百六十七米,这是秦岭主峰太白山最高处拔仙台的高度。我一看到海拔这个词便总是想到很高很高的地方,比如珠穆朗玛峰什么的,其实高与不高,海拔后面的数字才是关键。又一阵风吹来,云雾再次包围我们,我甚至看不清向导吴杜仲的脸。又有星星点点的雨从风的缝隙间砸下,像尖锐的小刀。吴杜仲说不能在这里待得太久,我们得下撤。我焦急地反问:那么,他们怎么办?我们还没有见到他们。我说的他们,是我的儿子和吴杜仲的儿子,他们从另一条攀登的路线上山。约好了的,我们在最高处的拔仙台会合,然后从第三条路线下山。而此刻,用尽我们的目力也看不到他们的踪影,若是没有云雾缭绕,或许我们就看到了,他们像我一样都穿着很鲜艳醒目的冲锋衣,像那块大石头上写的字一样,很容易被看到。吴杜仲也很着急,那支两人登山队由我儿子和他儿子吴天麻组成,吴天麻是向导,我儿子是队员。两个小伙子年龄相同,都是十八岁。至于我们母子俩为什么要分在两支队伍中?那是因为好奇心在作怪。我们想在有限的时间和旅途中分别看到不同的风景,而后分享见闻和照片,权当一次经历了两条线路。我们可真够贪心的。现在,这份贪心让我尝到了焦急的苦果。我们在拔仙台等了他们四个多小时,小半天时间在焦急中显得格外漫长,他们还不见踪影,而按照吴杜仲当初的预计,我们登顶的时间顶多相差一两个小时,小伙子们若是不走冤枉路的话,以年轻人的体力,说不定还比我们先到达拔仙台。

难道这两个小伙子迷路了吗?我有些心慌。吴杜仲安慰我说,再等等,他们或许只是走了一些弯路,不至于迷失大方向,天麻是个机灵的娃,他不会轻易迷路的。我说好吧,吴杜仲,我相信你。他嘿嘿一笑说,对嘛对嘛,你要相信杜仲,杜仲要相信天麻。

我们是在周至县城见到吴杜仲的,也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儿子吴天麻。吴天麻看起来性格腼腆,不怎么说话,他初中毕业后没有继续上学,跟着吴杜仲进山采药。说起采药,我忍不住想先说说这父子俩的名字。你听,一个杜仲,一个天麻,都是中草药,这家人看来是和中药材杠上了。还真没错,吴家是采药世家,世世代代靠秦岭的中药材为生,进山采药是他们的基本生存方式。用吴杜仲的话说,秦岭是个天然中草药聚宝盆,秦地无闲草,遍地都是宝,西洋参、猪苓、黄精、党参、黄芪、大黄、紫草……当然还有杜仲和天麻。好了,不说了,说不完,还是说说眼下,有着中药材名字的父子俩拥有的另外身份吧——高山向导。采药与向导,这两种身份并不对立,不仅不对立,它们还相当融合。采药是在大地上采撷一些植物的根、茎、皮、须、叶、果等等,而高山向导,不就是带领一群人或者几个人(大多数是城里人)到大山里去采撷一些他们想要的东西嘛,比如说登山的快意、新鲜的空气、洁净的蓝天什么的,或者就仅仅是寻求一份野外的趣味或者刺激,这都有些类似于采挖中草药,有着寻找的乐趣与未知的悬念以及经历疲劳后得到的欣慰。好脚力与观察环境的能力也是这两种行当必须兼备的,吴杜仲就是这样的人,他希望他的儿子吴天麻也像他一样,除了会采药,还要能当高山向导。吴天麻在他父亲走过的路上学着走,他跟着吴杜仲当了几次向导,但是小伙子一直没有独立带过队。

吴杜仲能说会道,他有一张看不出年龄的脸,瘦长,皱巴巴的,像头年忘在树上没有收摘的干枣。山民大多面相显老,海拔高、日照强,山风又紧着吹,这都是催促一张脸加速走向衰老的推力。吴杜仲除了以采药为生外,他还是秦岭山脉赫赫有名的向导,他的日常就是在一条条山路上走啊走,磨出了一双好脚板子,也练就了看云识天、听风辨雨的本事。这次吴杜仲带着儿子吴天麻,是想让儿子跟着他多练练当向导的本领,等吴天麻经验老到了,能独立带队了,日后也算是多了一条谋生的路子。偏偏是巧,我也带着儿子Stephen,我儿子暑假结束后将远赴新西兰读大学,我们母子俩决定再攀登一次太白山。为什么用了个“再”字?那是因为我们都不是第一次攀登这座山峰。我儿子十二岁的时候就被他的父亲带着登过太白山,走的是最艰难的一条攀登路线,据说那条线路上的四十里跑马梁走起来没完没了,像没有尽头似的,高海拔草甸上的徒步能把人走得崩溃,何况还是全装备负重。那次的向导就是吴杜仲,吴杜仲曾经竖着大拇指夸赞我儿子,说,这娃行,不娇惯。十二岁小驴友成功登顶秦岭主峰太白山的故事一时间成为我们那座城市驴友圈的佳话。那时我儿子还不叫Stephen,他有个响亮的“驴名”叫恐龙蛋,Stephen这个洋名是他刚刚为自己取的,这段时间他一直沉浸在即将远走高飞的兴奋中,有一天他一拍大腿说,妈妈,我是不是需要一个洋名啊?于是他就让我们喊他Stephen。

起先我们和吴杜仲约的是从东南线攀登太白山,在西安电话联系他的时候,他忙不迭地答应,说是没问题、没问题,问我们一共几个人,十人之内的话,向导费还是老价钱。并约好了在周至老县城见面。接电话的时候他没有说带着儿子吴天麻,我们也以为还是只有他自己。吴杜仲给我们当过几次向导了?已经记不清了,反正是有些年头了。那年月,我们一帮喜欢登山的朋友把太白山当作了自家的后花园,隔个十天半月的就想去遛遛腿。到达拔仙台的路线据吴杜仲说有十几条,我们登了那么多次,也没有全部走遍,大部分时候,他还是带领我们走经常走的几条常规路线,吴杜仲说,有些路是不能走的,太危险,尤其我们还背着那么大的登山包。他说,你们来耍风景的城里人,耍耍就行了,又不像我们采药,为啥要走险路呢?我们采药,是因为那药不听话,非要长在险处,非要长在没有路的悬崖上,我们才冒死去挖采,图卖个好价钱,你们城里人,放着舒服日子不过,非要走险路,真是瞎折腾啊。吴杜仲说这些话的时候带着对我们的不解和不屑,不过他也知道适可而止,只是调侃一下,他还指望喜欢登山的人越多越好呢,毕竟,向导费是他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

云雾退下去了,太阳从刚才抛出雨滴的地方挤出万丈光芒。山顶的天就像小孩子的脸,喜怒哀乐无常,说变就变,阴云密布的表情瞬间就被风和日丽的情绪融化。我们趁着这阵子光线好,往山下望。吴杜仲带了一架英国ROSS望远镜,是一位英国的登山者送给他的。吴杜仲为这位英国小伙子当过向导,据说吴杜仲见他是外国人,以为他不懂中国行情,提出的向导费要求比带“内宾”贵了一倍,哪知英国小伙子是个中国通,用汉语熟练地砍价,拦腰一斩,就把自己斩成了“内宾”待遇。后来在登山途中,他们一聊,吴杜仲才知道,英国小伙子在四川西部援教多年,差不多把位于川西的高山都登遍了,小伙子正想向世界宣布他在中国的登山业绩呢,他的朋友提醒他:你攀登过太白山吗?小伙子这才想起来竟然漏过了太白山。太白山是能随便漏过的嘛?这是秦岭主峰啊,秦岭在中国响当当的地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它是中国的南北地理分界线。什么是地理分界线?用著名向导吴杜仲的话说就是:只要秦岭在,北面的河就得老老实实流入黄河,南面的河嘛,当然也只能安安分分地汇入长江。那次他们合作愉快,英国小伙子顺利登顶拔仙台,填补了他在中国登山的空白,愉快地离开了太白山。告别时,小伙子说想送一件礼物给吴杜仲,他让吴杜仲在他的非必要物品中挑一件。吴杜仲最想要的是登山鞋,英国小伙子的登山鞋看起来真结实,能一脚踢死狗的那种结实和力量。但是吴杜仲转念想了想,觉得自己不能要人家的登山鞋,且不说鞋子的大小不好对码,小伙子脱了鞋子就没有办法走路,登山鞋显然是必要物品。在三天两晚的同行中,吴杜仲知道小伙子没有带备用鞋,登山者总是力图让自己的行囊轻一些,从来不会带多余的物品。吴杜仲又看看小伙子的登山背包,看来登山包也是必要的。他一件件看下来,冲锋衣是必要的,帐篷、防潮垫、睡袋、炉具、水壶、救生哨都是必要的。吴杜仲把小伙子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觉得只有望远镜是非必要的,他吴杜仲登了半辈子山了,不就从来没有用过望远镜吗?吴杜仲便指了指小伙子挂在胸前的望远镜,小伙子说,吴杜仲,你好眼力,这是英国ROSS望远镜,只是旧了,被摔过。如此,吴杜仲便成了秦岭向导中装备最先进的向导,他有英国ROSS望远镜。他曾经想把望远镜拿到县城卖掉,后来一想觉得不妥,一架旧望远镜,还被摔过,可能不值什么钱,再说了,这是英国小伙子的一片心意,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吴杜仲不能太无情。吴杜仲把望远镜挂在胸前,像战场上的指挥官一样走在秦岭的山道上,山山岭岭在他眼里就像他手下的士兵。这会儿,吴杜仲举着望远镜,站在最高处的石头上,往拔仙台南坡的山道上望啊望啊,可是,看不见他儿子,也看不见我儿子。视野倒是很开阔,没有树木遮挡视线,海拔三千七百多米的地方连像样的灌木都少见,更别说乔木了,只有极低的野花野草在石头缝里勉强生长。一种艳黄色的小花开得极为动人,纤细的茎托不动花朵的重量,那花儿便朝着一个方向侧着脸、弯着腰,像是向路过的人谦卑地致敬。

吴杜仲的英国ROSS望远镜的镜头对准远处,他在找吴天麻。望不见吴天麻的时候,他就把镜头对准近处的小黄花,嘴巴里念念叨叨地说,一地的黄花,咋就没有昆仑雪菊哩,没有昆仑雪菊就算了,有菊三七也行啊。唉,这个吴杜仲啊,这会儿竟然还有心思找药材。昆仑雪菊和菊三七都是开黄色小花的中草药,也都能卖个好价钱。吴杜仲不愧是采药好手,他的眼睛时时刻刻在找寻中草药。我说,吴杜仲,你别找药材了,赶紧找天麻吧。他看我一眼,幽默了一把,说天麻也是药啊。还真是的,天麻就是药,天麻此刻是最好的药,能治好我们的焦虑症。

兵分两路这个主意是我儿子提出的,这小子满脑子新奇的想法,不按常规出牌,他想单独走另一条攀登线路。这个主意得到了吴杜仲的支持。我当时就明白吴杜仲为何支持这个主意。六人的队伍兵分两路的话就需要两个独立的向导,这样,本来不挣向导费的实习生吴天麻就能名正言顺地挣一份属于他自己的向导费。吴杜仲对吴天麻独立担任向导有信心,那条路是他们父子俩采药时经常走的线路。他对这几天的天气也有信心,气象台的天气预报是晴天,他的眼睛看到的云的变换也预示着晴天。羽毛般薄而轻盈的云,飞来又飞走,若有若无。秦岭的云,吴杜仲看了大半辈子了,云从来就没有欺骗过他,飘来荡去的云,看起来捉摸不定的云,从来就没有骗过吴杜仲。吴杜仲每次抬头看云的时候就说,这云呀,比女人可靠。我听见了便笑。凡是跟着吴杜仲攀登过太白山的驴友都知道,吴杜仲受过女人的骗。吴天麻的妈妈嫌弃吴杜仲穷,在吴天麻五岁的时候跟外乡人跑了;后来的张大妞还是嫌他穷,勉强过了几年,又走了。吴杜仲不擅长做农活,除了采药,他不擅长做任何需要出力气的粗活,他家的日子就比同村的乡亲们紧巴一些。他的手指细细长长,分明是一双艺术家的手,他也的确像个乡村艺术家似的整天琢磨花花草草、摆弄根雕,在乡人眼里他是个不踏实的人、不会过日子的人,他的家里便留不住女人,就像拔仙台上不留树。吴杜仲像祥林嫂似的把自己的故事讲来讲去,听得我们的耳朵都起了茧子。一个忧伤的故事被反复讲起,那忧伤原本的面目就被语言打磨得包了一层浆而失去刺伤人的棱角,讲述者也越来越不忧伤,慢慢演变成他自嘲的段子,以至于几个老驴友总爱拿他开玩笑,比如李大哥在夜晚扎营的时候,就调侃着问吴杜仲:想媳妇不?吴杜仲怅然地望着夜空说:幻想不等于现实,想,有啥用哩?繁星听见了他的话,它们闪着眼,偷偷地笑。

对天气的判断,吴杜仲还有一个法宝,那就是他的左脚踝。这些天他的左脚踝安安静静,这便预示着天空也将安安静静。好多年了,吴杜仲的左脚踝和天空有一个约定,它们之间的秘密通道传递着准确的信息。神秘信息的传递是从吴杜仲的左脚踝摔伤后开始的。他在采药途中摔下悬崖,被半山腰的一团树根挡了一下,接着往下坠落的时候,力量便轻了许多,再加上他体瘦身轻,看起来能要他命的坠崖,以左脚踝骨折结束。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吴杜仲的后福是看见了一棵长在人迹罕至处的怪树根,这蔸树根以及盘根错节的枝枝蔓蔓,像一团褐色的网接住了他,不过,这团网终究是不够结实,吴杜仲又从网里漏了下去,一起漏下去的还有一节被他砸断的树根,弯弯绕绕的像枯木似的东西,经过他的细长手指那么一雕一刻,竟然是一只活脱脱的就要飞入云端的苍鹰。那件雕刻作品后来成为吴杜仲的产品,为他换来了老母亲的安葬费。历险的副产品是他的左脚踝逢阴雨天就会疼那么一阵子,准得很,总是在下雨前两三天开始疼,太阳一出,疼痛便逃遁得无影无踪。吴杜仲把这件副产品也看成是老天爷的赐予,他说老天爷太慷慨了,随手就赐予他天气预报的能力。既然天气情况和路线情况都令人放心,全体人员便同意了兵分两路的方案。再来看看怎么分,目前的现状是:我儿子不想和我在一个队,吴杜仲和吴天麻不能在一个队。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吴杜仲和吴天麻怎么分配的问题。我当然是希望吴杜仲和我儿子分在同一个队,毕竟我担心儿子的安全,吴杜仲是老向导,经验丰富。但是,吴天麻,他坚定地要和我儿子在一个队。偏偏他们还选择了两条线路中比较艰难的南线。那条线海拔上升快,沿途要反复过河,当然也是攀登太白山最美的一条线,苍山奇峰、清溪碧潭,第四纪冰川遗址煞是壮观。

怎么说呢,从这两个小伙子一见面起,吴天麻的眼睛就被我儿子吸引了。这个动不动就蹦一两句洋文的家伙,带给山里娃吴天麻不一样的感受。吴天麻腼腆,不爱说话,他的一双忽灵灵的大眼睛代替他的嘴巴表达他的选择,他坚定地望了望他的小伙伴Stephen一眼,然后站在Stephen身边。后来我发现,吴天麻不爱说话的原因是他有点结巴。一说话就有些结巴,一结巴就着急,一着急就脸红,一脸红脖子上就冒青筋,一冒青筋他就攥紧拳头,像是想揍人,或是揍自己。我儿子即将攻读的专业是心理学,平常他就喜欢读心理学方面的书,他认为结巴不是器质性问题,而是心源性问题。吴天麻说话紧张焦急的时候,我儿子就用手拍着他的肩膀,像个好哥们一样安慰和鼓励吴天麻。在两支队伍分手前同走的一段路上,两个小伙子唱起了歌。吴天麻唱的是家乡的山歌。太白山下的厚畛子乡是山歌之乡,厚畛子乡几乎人人都能开口唱那么一段。吴天麻唱的这首山歌,歌词拙朴直白,有一点点小香艳,以前似乎听吴杜仲唱过,旋律相似,歌词能随心所欲修改,想怎么唱就怎么唱。

我和情姐门对门

眼看情姐长成人

花花的轿儿抬上走

你看怄人不怄人

吴天麻唱歌的时候,一点也不结巴,放松,流畅,风趣。我儿子则扯着喉咙跟着歌词呼应着吴天麻:怄人,怄人,真怄人。而后两个小伙子大笑,笑声像鸟雀在山岭间飞来飞去。

到了分手的岔路口,手机的信号已经很微弱,接下来将越来越弱直至完全消失。吴杜仲开始喋喋不休地叮嘱吴天麻:第一天晚上扎营的地方就选他们父子俩挖采党参的那个山坳,大石板下有一眼小温泉,用完以后记得用石板虚掩住;第二天晚上要在三爷海扎营,若是实在赶不到三爷海就在玉皇池扎营;第三天中午在拔仙台会合。吴杜仲想把望远镜给吴天麻,吴天麻坚持不要,我儿子也坚持不要,他们说他们俩年轻、眼神好,又说吴杜仲带的队伍里有女士,或许更需要望远镜。也果然,吴杜仲是更需要望远镜的,比如途中,他就经常用望远镜往两个小伙子选择的南线方向望,好像望远镜不仅是千里眼还具有穿山的功能似的。又比如眼下,在拔仙台,他就更希望望远镜是魔术镜,能把两个小伙子变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