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守夜人探索发现(随笔)

作者: 宗城

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

——黄遵宪《杂感》

一、沉沦

1897年,甲午海战后,中国危亡。

德国强占胶州湾,列强加快瓜分中国的步伐。东南,英国占领香港,辐射江南各省;东北、蒙古、新疆和西藏,日本与沙皇治下的俄国虎视眈眈;西南,法国欲乘虚而入;至于还未侵占中国的美国,也提出了“门户开放”宣言,借此染指中国资源。

国难当头,谭嗣同做《有感一章》曰:“世间无物抵春愁,合向苍冥一哭休。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广东报人谢缵泰于1898年夏创作了政治漫画《东亚时局形势图》,他以黑熊、老鹰、虎豹等野兽入侵中国地图的图画,来表现祖国危亡的局面,从而警醒昏睡的国人。

黄遵宪此时人在南方。被广东同胞的义勇之举感召,他决定将《东亚时局形势图》悬挂家中,并在上面题诗:“沉沉酣睡我中华,哪知爱国即爱家。国民知醒宜今醒,莫待土分裂似瓜!”时局图的东西两侧另有八个大字:“不言而喻,一目了然。”同一年,他创作了《出军歌》《军中歌》《旋军歌》等24首诗歌,研究者发现,这些诗歌的最后一个字连起来,就是六句战斗口号:“鼓勇同行,敢战必胜,死战向前,纵横莫抗,旋师定约,强我国权。”梁启超对此惊叹道:“读此诗而不起舞者,必非男子!”

甲午海战后,黄遵宪感受着锥心刺骨的国难之痛。他的救亡图存之心可见于昔日写给友人的书信:“自物竞天择、优胜劣败之说行,种族之存亡,关系益大。凡亚细亚洲古所称声明文物之邦,均为他族所逼处……凡我客人,诚念我祖若宗,悉出于神明之胄,当益骛其远者大者,以恢我先绪,以保我邦族,此则愿与吾党共勉之者也。”

1895年,他创作长诗《台湾行》,记录日本吞并台湾的历史。时年春天,湖广总督(驻武昌)张之洞调任两江总督,驻江宁(今南京),在张之洞的奏请下,黄遵宪卸任新加坡总领事,赶赴江宁洋务局任职,办理五省教案。1895年4月,《马关条约》签订,6月,日本入侵台湾,台湾民众自发组织的反抗运动失败,黄遵宪听闻此事后,怀着悲愤之情写下长诗《台湾行》,诗歌道:“亡秦者谁三户楚,何况闽粤百万户。”

黄遵宪被誉为近代“诗界革命”的一面旗帜,他主张“我手写我口”,力求表现“古人未有之物”“未解之境”,继承了杜甫、白居易的传统,他用诗歌写史,用文学留下一份对于历史的见证,《台湾行》正是黄遵宪“诗史”主张的代表作之一。

这首诗既出现了“总统”“巨舰”等新事物,也不乏中国古代文化的典故。比如诗中说的“三户”,语出《史记·项羽本纪》:“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语出《庄子·至乐》:“彼唯人言之恶闻,奚以夫譊譊为乎?”诗中“譊譊”一词,指的是喧嚷,争辩。

面对故国沉沦的景象,黄遵宪用了一个词来形容——昏睡。祖国就像是一条昏昏欲睡的巨龙,大部分权贵还做着天朝上国的幻梦,在一首看起来是咏物诗的作品《双双燕》里,黄遵宪借“罗浮”暗喻中国道:

“罗浮睡了,试召鹤呼龙,凭谁唤醒?尘封丹灶,剩有星残月冷。欲问移家仙井,何处觅、风鬟雾鬓?只应独立苍茫,高唱万峰峰顶。

荒径。蓬蒿半隐。幸空谷无人,栖身应稳。危楼倚遍,看到云昏花暝。回首海波如镜,忽露出、飞来旧影。又愁风雨合离,化作他人仙境。”

他的愤怒不是没有原因的。即便遭遇了甲午海战,大部分国人对日本依旧不了解。史学大家吕思勉曾记载:“还记得甲午战时,有些人根本不知道日本在哪里,只约略知道在东方罢了。我家里算是有书的,便翻些出来看。还有亲戚朋友来借看。我还记得:翻出来的三种书,一种是《海防论》,一种是《海国图志》,一种是《瀛环志略》。那自然《瀛环志略》是最新的了,然而在《瀛环志略》中,还找不出德意志的名字。于是有人凭空揣测,说德意志一定就是荷兰。因为在传说中,德意志很强,而在《瀛环志略》中看,荷兰国虽小,也颇强盛的,那自然是他并吞他国后改名的了。那时候,还有人说:日本的国土比朝鲜小。因为那时候,有一种箑扇上画着中国地图,也连带画着朝鲜、日本。画到日本时,大约因为扇面有限,就把它缩小了。”

吕思勉年少时住在江苏江浦县,距离南京不远。江苏地区已经是全国教育普及程度最高、读书人最为云集之地,但江苏的百姓对日本依旧不了解,甚至很多人连日本的具体地理位置都不知道,一叶知秋,可知当时中国对日本的了解程度。

二、《日本国志》

1895年,中日双方代表签署《马关条约》的同一年,有一本著作在中国引发了山呼海啸的讨论。关心国家前途的知识分子都被这本书吸引,他们担忧国家命运,渴望寻找一条救国之路,这本书也被视为戊戌变法的先声,它就是黄遵宪撰写的《日本国志》,直到今天,它仍然是研究日本明治维新的重要参考资料。

《日本国志》共有四十卷,分十二志:国统志、邻交志、天文志、地理志、职官志、食货志、兵志、刑法志、学术志、礼俗志、物产志、工艺志。除《国统志》《职官志》《邻交志》《学术志》略述日本古代外,其余八志主要记载明治维新史。

这本书的创作动机始于1871年中日缔结《中日修好条规》,1877年到1882年,黄遵宪受命出任第一任驻日参赞,他亲眼目睹了日本的明治维新进程,并且清醒地意识到,日本这一次不是小修小补的改良,而是一次彻底的、脱胎换骨的革新!

它不仅体现在军事技艺的升级,更深入地说,日本正在积极地展开“脱亚入欧”进程,它渴望让自己成为一个先进的西化国家,而不再是任人宰割的东方羔羊。一千多年前,弱小的日本曾以盛唐为师,借鉴盛唐的政治制度和典章文化;到了19世纪末,日本则坚定地向欧美靠拢,把邻近的中国、俄国作为崛起道路上的假想敌。

早在19世纪70年代,黄遵宪就已经在担忧日本的崛起。他在诗歌《流求歌》中写道:

迎恩亭下蕉阴覆,相逢野老吞声哭。

旌麾莫睹汉官仪,簪缨未改秦衣服。

东川西川吊杜鹃,稠父宋父泣鸲鹆。

兴灭曾无翼九宗,赐姓空存殷七族。

几人脱险作逋逃,几次流离呼伯叔?

北辰太远天不闻,东海虽枯国难复。

毡裘大长来调处,空言无施究何补?

只有琉球恤难民,年年上疏劳疆臣。

这是黄遵宪具有代表性的一首长篇咏史诗,收录于《人境庐诗草》第三卷。标题中的“流求”即“琉球”,它本是东海的一个群岛国家,世代接受中国政权的册封,在明清时期属于中国的朝贡国。迫于日本的武力威胁,17世纪开始,琉球表面上隶属于清朝的朝贡册封体系,实际上被日本萨摩藩控制。1868年,日本在明治维新后加速了对琉球的吞并。1879年,日本正式宣布完成“琉球处分”,将琉球国废为冲绳县,划入日本版图。黄遵宪接触了一些亡国的琉球遗民,所以有感而发,写作这首长诗。

琉球之事让黄遵宪意识到了日本的威胁,他撰写日本国情文件,交给时任驻日大臣何如璋,再有后者转呈,递给总理衙门和北洋大臣。他在文件中警告:“琉球如亡,不出数年,闽海先受其祸。”但这些文件都如泥牛入海,渺无音讯。

在日期间,黄遵宪详细观察了日本的政治框架、社会生态,尤其是日本在法律上的进步,他意识到,日本正在脱离中华法系,走向以欧洲大陆法系为模式的近代日本法律体系,日本法律的西方化,背后是其政治精英治理思路的蜕变。

日本的崛起,表面在于船舰利炮,实际在于政治革新和法律更新。

为了完成《日本国志》,黄遵宪“采书至二百余种,费日力至八九年,为类十二,为卷四十”,写下洋洋洒洒五十余万字。早在1887年,他就写成了《日本国志》,但这本书于1895年才在中国内地刊行。等它在中国刊行时,甲午海战已经结束,《马关条约》也已经签订,设想,如果清朝的统治阶层早点读到这本书,他们或许会在与日本交战时更加慎重。遗憾的是,慈禧太后还沉浸在天朝上国的幻梦中。

只可惜,朝廷并不想做出彻底的改革,他们知道,不改,中华大地将会沉沦,改,清朝廷终将覆灭。于是他们只能选择小打小闹式改革,再拉出几个替罪羊平民愤。签订《马关条约》的李鸿章,就是当时替清帝和太后揽责的替罪羊。人人皆知,李鸿章有过,但主要过错不在他,国家走到这个地步,不是哪个文官、哪个洋务派的主要问题,而是这个朝廷已经烂到骨子里。

人人皆知,人人不敢言,就只能把气撒在李鸿章身上。

国中舆论汹汹,帝党清流纷纷上书弹劾李鸿章,把他作为甲午战败祸首。而跃跃欲试的康有为发动公车上书,聚集十八省数千举人联名响应,深得光绪皇帝和改革派士人的欣赏。李鸿章则犹如衰朽残年的失势者,虽然他也劝皇帝“振励于上,内外臣工齐心协力,及早变法求才,自强克敌,天下甚幸”,但马关耻辱历历在目,光绪皇帝有了心结,等到李鸿章回北京后,皇帝当面质问他:“身为重臣,两万万之款从何筹措;中国台湾一省送予外人,失民心,伤国体!”维新派与他隔阂,大臣荣禄说他是小人误国,就连以前倚仗他的慈禧太后,这会儿也不说话了。想当年,李鸿章“少年科第,壮年戎马,中年封疆,晚年洋务,一路扶摇”,甲午后,他失去了最引以为傲的北洋舰队,也丢了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官位,人世骤变,晚景苍凉,李鸿章不禁感慨:“一生事业扫地无余,如欧阳公所言‘半生名节,被后生辈描画都尽’”。

不过,对于李鸿章也不必过于同情。他是相对开明的封建官僚,是整个下沉的大清帝国的裱糊匠,但也仅此而已。他的思维仍有很深的旧式官僚的一套,他对于平民保持着一种残酷、冷漠的态度,这是如今回顾他所不能忽略的。

俄国外交官维特撰写的《维特伯爵回忆录》就曾记录过这样一件事:

有一回他和李鸿章对话,正值沙皇加冕礼的游园会发生踩踏事件,造成两千余人伤亡。李鸿章问维特,此事要告诉沙皇吗?维特说,当然要禀告。李鸿章摇头道:“你们这些当大臣的没有经验。我任直隶总督时,我们那里发生鼠疫,死了好几万人,可我在给皇帝的奏章中一直说我们这里太平无事。当有人问我,你们那里有没有什么疾病?我说,没有任何疾病,老百姓健康得很。”说罢,李鸿章顿了顿,接着问维特:“您说,我干吗要告诉皇帝我们那里死了人,让他添堵呢?如果我是贵国皇帝的官员,当然也不会让他知道这一切,何必使可怜的皇帝苦恼呢?”

三、襄助美国华工

1882年,黄遵宪奉命调任驻美国旧金山的总领事,1885年,他从美国请假回国,重新编写《日本国志》。在他抵达美国这一年,恰好是美国国会通过《排华法案》的时间。

排华浪潮是美国移民史重要的一页。马克·吐温写过一篇《哥尔斯密的朋友再度出洋》,讲的就是华人劳工的美国梦幻灭故事。早在19世纪初,就有华人来到美国,担任马戏团里的小丑或矿场里的工人。1848年,美国加州发现金矿,掀起一股辐射世界的淘金热,正值鸦片战争国门打开,华工涌入美国,成为资方眼中物美价廉的劳动力。从矿场到铁路,从纽约到旧金山,“多快好省”的华工,一度是美国资本家眼中的香饽饽。1868年7月,为了吸引更多的华人劳动力,美国还曾经签订《蒲安臣条约》,保障本国在中国招募华工的合法化。该条约规定:“中美两国政府允许对方的人民在本国境内自由居住,对移民“须照相待最优国之人民一体优待”。

美国重视商业。因为重商,他们尊重市场,因为重商,他们尤其讲究利益。1868年美国推行《蒲安臣条约》,主要原因是华工有利可图,美国建设横跨美洲的铁路,需要大量便宜劳工的付出。到了1882年,美国颁布《排华法案》,看似与它作为移民大国的属性相悖,其实从政客的选票来说,从实际的政治利益来说,就可以理解。因为在19世纪,华人是美国社会极为边缘的群体,他们无法给政客带来多少选票,更谈不上政治献金和利益输送,政客们的最大票仓仍是白人。

讽刺的是,这些被美国政府和种族主义者排挤的华人,却又是帮助美国建设横跨美洲铁路的主力军。据统计,“1865—1869年,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所雇的近万名筑路工人中,华工十居其九”。上万名华工来到筑路工地,承担了美洲铁路工程总量的90%,华人在这里付出生命的代价,忍受着贫困与歧视,直到1869年5月10日,当铁路在普罗蒙托里接轨,四名华工扛来用加利福尼亚月桂树制成的最后一根枕木,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董事克罗克激动地说:“我们建造的这条铁路能及早完成,要归功于贫穷而受鄙视的,被称为中国人的劳动阶级———归功于他们所表现的忠诚和勤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