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燃(中篇小说)

作者: 蔡建峰

《神圣的火·试释黑铁时代和作曲家的诞生》,崔云编著

要说作曲家是谁,大概没人知道,要说作曲家从何而来,同样也不会有人清楚,我们只知道他是在一个午后忽然出现的,那时他甫一露面,便伴着乐声,和歌而唱。多么美妙的男中音啊,小提琴的和弦凄美而忧伤,在经历了先知布拉德伯里所预言的邪火年代,我们焚烧书画,熔毁唱片,并用化学物质毒害艺术家的大脑,没想到有一天还能听到如此动人的音乐。

今天,那个可怕的黑暗时代,已是早期生活的一个噩梦,但这场浩劫所带来的影响,至今仍荼毒我们的情感。我们处在错误的轨道上,自那之后,悲伤如同疾病,在人群中传染。我们失去了城市之外的世界,有不少人跳楼、服毒、割腕、烧炭,以人能想到的所有方式自戕。人毫无价值地死去。当局认为,放弃生命的人不配得到尊重,尸体便被送至荒原,在旷野中腐烂。

我们立足于精神的废墟上,试图重建庄严恢宏的艺术殿堂,不承想连最基本的乐理知识都遗忘了。人们先是经历了焚书坑儒的邪火时代,紧接着在全球战争过后,又迎来了精神空虚的黑铁时代,也称大崩溃时代。自那之后,世界急转直下。作曲家的出现是这黑暗岁月里的第一道光,他是神圣的火,艺术的载体,燃烧时代的发端。因此,我们心甘情愿将他视作一个完美的个体、神圣的化身,所有人都被教导崇敬他,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缺损而抱憾的,因而把一切美好的、难以备述的情感都寄托于他。我们爱他,崇拜他,为了他,甚至在教科书上写下诸如“作曲家万岁”这样的句子,为了不让他轻易离开,为了不使他弃我们而去,我们爱他也囚禁他,每天催他谱写新的曲子,用音乐治疗我们的心理创伤。

人们总是遍体鳞伤,至于作曲家……作曲家就是作曲家,作曲家没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宇宙是一个火场,其中心处有一座牢房,里面住着作曲家,要说作曲家是谁,大概没人知道,要说作曲家从何而来,同样也不会有人清楚,我们只知道作曲家就是作曲家,他是原始的火,万物的最初源泉,我们只知道宇宙是一个垃圾焚烧场,构成世界的基本物质是火,而我们都是先人产生的垃圾,精神被阉割,肉体被抛入这个世界,在内部进行自我消化。

一则新闻报道

《萤火快报》

作曲家遇刺受伤,凶手行踪不明

本报电(记者J.C.巴纳德 通讯员杨洁华)8月20日凌晨,作曲家在萤火城的家中遭遇枪击负伤,凶手身份未知,现已逃离警察追捕。

作曲家在卧室睡觉,刺客闯入房间,连发三弹,命中作曲家左臂、大腿和小腹,随后从窗户逃窜。作曲家被佣人紧急送入医院,经主刀医生检查,暂无后遗症风险。警方到场时,刺客已逃离现场,行刺动机不明,不排除与城外的叛乱分子有关。

警方发言人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坦言,凶手仍在城中,警方将加大巡查力度,即日起每日20:00至次日7:00实行宵禁管理,全市所有门店一律关闭,所有居民禁止外出活动,如有外出者均以危害公共安全罪处罚。这一措施被认为与作曲家遇刺一案有关。

目前凶手的身份仍在调查中。

《月光:一个饥饿艺术家的画像》

(作曲家手稿,不予出版)

那真是一段艰难的时期:我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闻着晚香玉和消毒水的气味,惊觉自己被裹成了木乃伊。“惊觉”这个词用得不是很确切,因为我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值班护士把我照顾得很好。礼拜二的上午十时十分,我醒来之后的两小时,《寰宇星报》的记者不知从哪儿搞到了电话,说是要来采访我,我同意了,但却被守卫拦在楼下。当天中午,不让上来,这个记者便拿起事先准备好的喇叭,在大庭广众下,当着护士和守卫的面,问出了那个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

“作曲家,‘受伤’是怎样一种感觉?”

要从字面含义上回答这个问题,无疑是荒诞的,并且十分可笑,但撇去那个记者想要表述的表层观点,他的问题也可理解为:“作曲家啊,你从未受过伤,第一次感受到肉体上的痛苦,是否有助于你谱写新的曲子?”这么说还不够准确,考虑到人们都把我视作神圣,起码是神圣的一部分,记者要问我的话也可换成:“神啊,你是世上的光,你若负了伤,是否会为你的创造增添一丝灵感?”

我不能回答他,因为这其实是个很严肃的问题。毕竟,按照那本已被人类亲手焚毁的古籍的记载,上帝是按自己的形象造了人的,要说负伤会给祂的创造带来怎样的灵感,我估摸着就是以后每一个出生的人都会带着三个枪眼儿,分别长在他的左臂、大腿和小腹上,也许他们还会把这三个枪眼儿称作圣痕——这是基督教的一种说法,如今已没多少人记得了。

总之,我还是从“字面含义”上来解释这个问题吧:我从未受过伤,这是我第一次受伤,人们把我照顾得很好,也从没想过我会受伤。可是,什么是受伤?从狭义上来讲,被火燎是受伤,被刀割是受伤,被侮辱、被谩骂,同样也是一种受伤;然而,从广义上来讲,受伤指的是一个人的身心受到损害,在中文的语境里,它由两个字组成,“受”这个字表被动,是一种过程,而“伤”则是这个不可逆的过程所造成的必然后果。当然,我们也可以用其他语言理解,受伤,就是injured,其名词形式injury的拉丁文词根jus/jur表示法律、公正,结合它的前缀in,就是指一个人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它的同源单词有adjure(恳求),比如说我恳请你不要再伤害我啦,perjure(发假誓,做伪证),比如说我们通过法律缔结婚约,宣誓要爱对方一辈子,但你欺骗了我,我也背叛了你,所以我们破坏誓言,互相伤害,宁肯在法庭上撒谎也不愿和解。还有个单词是conjure,这个单词比较特殊,它在作及物动词时,有用魔法或咒语召唤或驱散一个事物之意,比如说阿拉丁擦了擦神灯,召唤出了灯灵,又驱散了灯灵。而灯灵之所以要满足召唤者的愿望,是因为它长久地被困在一个黑暗的空间里,这里的一切都是受限的,它需要有人带它到外面看看。可无论是阿拉丁,还是抢走神灯的法师,他们对它都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这种被视作工具的感觉,很不受用,同样会对灯灵的内心造成伤害。

因此,我可以大胆地说,非如那个记者所言,我从未受过伤,恰恰相反,我一直在受伤。也许我的肉体健康无碍,但我的情感已是千疮百孔。我不是什么上帝,也不是什么作曲家,我就是那个灯灵,被困在一个偏狭的空间里,渴望能到外面看看,为此我取悦你们,你们这些阿拉丁。我用一切手段满足你们的热望,而你们胃口极大,永不餍足,你们心中欲望的沟壑难以被填满,你们许下三个愿望后永远还有三个愿望,因此我得不到自由,身心受限,思想永远无法解放。

以上,就是我给那个记者的回答。他提了一个好问题,真的,也许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好的问题。遗憾的是,他再不能亲口听到我告诉他答案了。午后,一群卫兵坚定有力的步伐踏破了垂死病人的热梦,也使我从对“受伤”这个问题的长考中清醒过来。我听见一声枪响,看见成群飞鸟从窗外飞过。我并没有走到窗边,但仍想象得到,在蓝得晃眼的天空下,有个男人倒下了,子弹打烂了他的脸。卫兵们经常不分青红皂白就开枪,理由仅仅是对方试图和我搭话。我为这个记者写了一首安魂曲。他是我的孩子,被另一群同样爱我的孩子杀害。我想把这首曲子献给他,也献给那些无辜的魂灵,就这样一直工作到傍晚。

晚上,窗外飘来晚香玉的芬芳,浓郁到几乎叫人晕眩的地步。负责看护我的晴子很是吃惊,她把脑袋探出窗外,小狗一样地嗅着,紧接着回过头来,很兴奋地问:“您闻到了吗?”闻到了,我说。按照这位白衣天使的说法,她们在这儿工作了许多年,还从未见过花园里晚香玉齐放的盛景呢。然而,夜深之后,这种盛景却发酵成噩梦,因为那香味儿挥之不去,难以驱散,漩涡一样地盘旋在医院上空。我们都感到晕眩,不仅是病人,还有护士、医生,都叫那无法忍受的花香给感染,脾气变得暴躁起来。走廊上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之后是无数道窗户锁扣的咔嗒声。晴子来为我关窗,我制止了她。我们聊了会儿天,互道晚安。在这样一种美好到难以忍受的气味下,我睡着了,又醒来。那时已近凌晨,医院静悄悄的,陷入一种恐怖的没有生命迹象的黑暗里。然而,从这无言的死寂中,又从那阵已经淡了的晚香玉的芬芳里,我闻到另外一种甜丝丝的腥味儿在鼻端浮现,如同香水的后调,到了留香的时刻。今天中午,听着窗外那声枪响,想象着枪决时的画面,毫无疑问我已经联想到这种香甜的血的气息,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这血会渗透到土壤里,到了午夜伪装成晚香玉飘香,潜入我的房间。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没有脸的记者,只身站在我面前,用那种永无安宁的眼神看我。他的呼吸带着一股甜丝丝的铁锈味。他绝望地问道:

“作曲家,‘受伤’是怎样一种感觉?”

果不其然,他的脸被打烂了。他该祈祷的。但他没有。也许他祈祷了,但他运气不够好。话说回来,他也许不该祈祷,因为我们都是无神论者。可是他该祈祷的,那会让他的运气好上一些。说不定他真的祈祷了,只是上帝没有听。可是他真的祈祷了吗?我不知道。他也许是祈祷了,但不是向上帝祈祷。他不该向我祈祷的,他该向上帝祈祷,因为运气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只有不存在的上帝才能帮他。可如果上帝不存在,他就不该向上帝祈祷。他该向我祈祷。我可以帮他。只须站在窗口喊一声,我就能让他的脸不被打烂,甚至不必死。可是我没有回应他的祈祷,也许他不该向我祈祷。不过,祈不祈祷都无所谓了,反正他已经死了。但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他向上帝或是别人祈祷,也不要向我祈祷,因为我衷心希望他的灵魂能得到安息,而我办不到这个。我不要回应他的祈祷。

“你是世上的盐,”我说,“你已经死了,就安息吧,安息吧。”

可是记者是个执拗的记者,他一心想得到答案。

“作曲家,‘受伤’是怎样一种感觉?”他第三次这样问道。

我不能再从白天的角度来回答他的问题,因为那时提问的人还活着,现在他却死了。提问者所处的境遇不同,答案自然也是不同的,如今他的这一问题也可被理解为:“作曲家啊,你从未受伤致死,可知死亡于我而言是怎样一种感觉?”这么说显然不够精确,考虑到他是向我祈祷了的,所以这一问题也可换作:“神啊,你是世上的光,你曾亲耳听着我死去,听到我临死前向你吹出求救的号角,为什么你却弃我于不顾?”

我还是感到晕眩。对此,我只能想象着自己回答,或许是不敢回答,或许是羞于回答,又或许已经回答,以一种油腻而做作的姿态,告诉他说:“受伤是有一处溃烂了,死是所有的东西都烂掉,我没有弃你于不顾,因为声音传播的速度要比光慢,当子弹从枪膛中击出,飞进你后脑的那一刻,我并不在窗前,看不见你死去,等声音传到我这里时,你的一生就已经尘埃落定了。”

听了我的答案,这个没有脸的记者的回答仅仅是:

“去你妈的,我现在比光还要快。”

第二天,一个警察带着一束花和一份报纸来看我。花被守卫扔掉了,因为担心有毒;报纸被他捎了进来。那是一份《萤火快报》,首版刊登的正是本人遇刺的消息。从报纸上得知那个刺客逃脱了,没有死,我很高兴。但我没表现出来。警察正是为了此事而来,他问我是否看清了凶手的相貌,我撒谎说没有。那时已是晌午,昨夜残留的晚香玉气味儿已被正午的阳光冲淡,显得不那么叫人吃惊了。男人走到窗边,嗅了嗅,凭借一个警察所具备的那种专业才能,作出了一个在我们看来都是显而易见的论断:

“空气中有股鲜花和死人的味道。”

的确,死人的味道还在,在经历了一早上的冲洗和消毒后,那股甜腥味儿反而凸显出来,甚至可以用手抓给人看。我猜准是昨天那记者死的时候,鲜血向下渗透,流到种植晚香玉的土壤里去了。警察说这话时,记者就在我身边。他的鬼魂一直缠着我。

“昨天,有个记者死了,他一定是脸朝下,倒在种满鲜花的土壤里的。”说罢,我又想到,其实比起那浓郁到令人晕眩的花香,医院里的人们应该是更能接受血腥味儿的。

午饭时分,晴子走了进来。她下了逐客令。我随后闭上眼睛。一分钟后,我听见长靴踏在走廊上所发出的回响,然后是门开和门关的声音。我耐心倾听着。果不其然,五分钟后,我听见窗外楼下那个警察离去时的脚步声,在淡了的晚香玉气息中显得朦胧而遥远。于是我嗅着这气息和甜腥味儿,开始做梦,梦里头看到的是狮子和荒原。醒来后,我把这个梦说给晴子听,她却没能捕捉到狮子这个伟大的意象,只一个劲儿说:“我只听说过,还从未见识过荒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