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牛壳(短篇小说)

作者: 彭紫城

推荐语:孙婷婷(云南财经大学)

我是从诗歌开始看到彭紫城的,诗歌和小说双重写作者的身份让他的小说语言有独到之处。他的小说青春气息浓烈,这样文艺的文字似乎不属于这个时代,却让我这个80后很有熟悉感,在我们的大学时代,这样的文字是常见的。他书写青春的疼痛感,在暧昧的语境和矛盾的叙述中书写沉迷于梦魇的阴暗以及贪恋虚荣的扭曲灵魂。这是充满勇气的写作,他不仅是面对还要探索内心的隐秘与黑暗,既描写深渊,也从深渊中凝望。文字充满了探索,蜘蛛、蜗牛、蛞蝓等的隐喻充斥着小说,编织了弗洛伊德式性别身份认同的寓言。无法忽略小说中对身体触感的陌生化捕捉,潮湿、破碎、清冷的空气、泥土,文字的组合传达出强烈的氛围感。

如果看到他的其他小说,会发现彭紫城已展现出写作的野心,云来镇、大乘村、张云来,生活在现代性的都市,但是在文学中构筑乡村与小镇青年。但这种空间并非乌托邦或者逃避,而是充满追问地在一点点搭建和探索,并渴望被看见,如同小说中的人活在不可靠的叙述中却有着强烈的自我探索和被看见的希求。我也希望彭紫城继续写下去,珍视而不局限于自身的独特风格,去不断探究文学世界的无限可能。

自打我开始感受一种名为记忆的东西,我的内里就沉重了起来。一只蜘蛛织成的银白色巢穴,当坠落的时刻,蜗牛就掉落在缝隙的凹陷处,不出意外的话,胶状的身体会因为水分的流失而萎缩,直到变成干枯的碎片,木屑一般的,被吹散,齑粉,或许会被大地收集,成为绿色的苗,被稀释,转化。

而蜗牛壳会保留更久,像一个脓疮般吸附在雨的表面,碾压过后,一切都碎了。

你和我的距离就是蛛网的形状,圆网形状的云来鼓楼在摇摇晃晃的步态下,我从大乘村到云来图书馆的路径,从云来镇最北边一直向南走,到鼓楼的北门入口。

下过雨的街道,一股草木和雨水的气味,熏得我喘不过气来,这让我想起了你身上的味道。也是这样深沉的木头的味道,我记得你那只蜗牛壳一般的短发,不礼貌,评价,可是,你表露出赞同的口吻。黑色的螺旋就这样旋转,镶嵌在了你白皙的皮肤上。

人的脚密密麻麻地踢踏在肮脏的路上,由于相同颜色的裤子,那些腿交织在一起,就如同蜘蛛的八条腿。泥泞跳到裤腿上,打湿了向上卷起的裤脚,你当然也可以这么想,这是一幅抽象画,某一位画家拜访此处时,也许会将这个素材转化为更值钱的东西。

我时常会猜测,我仅仅是你的消遣物。

你责骂我,拆开了书外面的塑料封皮,解释不在于它是否真实,而是在于一个人是否愿意相信,较为说教的口吻,你是一尊巨大的蜗牛,把我牵制在黑暗的幽冥中,地上散落的话语你一点点拾起来,雨天时,它们全部被粘贴在白色大理石地板上。

你有时候对我说:

你过得很好,因为你早已经忘记了什么是好了,大约在某个青年时期的早晨,一干二净。

你推荐给我一本恐怖漫画,恐怖,仅仅对于未知,现在,对你来说,最恐怖的是生活本身。你的形象有时我会和漫画里的主角弄混,你们有着一样的短发,有着一样白皙的皮肤,有着一双硕大的眼睛,黑宝石一般刺痛自卑的痼疾。

对于早晨,空间总是更加广阔,空气更加清冷,这是你的奥德赛,这是图书馆,这是白色砖块堆砌起来的白色城堡。

午后的阅读,往往是梦境与文字交相辉映的,有些时候会很难分清影子和光的距离。

你说你是从云来的最南边逃过来的,你说你受不了村子里晃来晃去的男人,张云来,你说,他已经与整个村子合为一体了,甚至是名字。

等到秋天,外面都变成黄色,你就回去。

等到冬天,路上没有那么多来来往往的行人,你就彻底离开云来镇,世界上最大的图书馆,在云来外面。

我不得不承认的是,我无法接受你的告别,正如我无法接受没有壳的蜗牛,蛞蝓,它们是同一种东西吗?也许明天,我会在百科类书架上找找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后来只找到了蛞蝓和蜗牛冬眠的不同:蛞蝓冬天直接钻到地下,寻找合适的温度,一直在地下待到来年春天。而蜗牛钻进壳里,用黏液封住蜗牛壳口,留下一道缝隙,等它嗅到生的气息,就重新回到这个世界。

雨还在下,从云来的最北边一直走到图书馆,我的鞋上沾满了泥巴和草的碎屑。泥土与地上的石砖摩擦,就像踩在果冻上。

我在软软的泥土上,看见雨和光一齐拓印出蛛网的形状。

鼓楼的暗红色木门上被黑色的漆涂上了一连串电话号码,办证,疏通管道……还有一些寻人启事、招工简介、征婚启事,我对这些东西感到好奇,雨水把劣质的墨水晕染得像一幅水墨画,但我还是看到了上面是个女人。

我继续向前走,来图书馆,并非因为它存在的形式是以书为载体,而是我不知道去往何处,一直向前走,向梦借以生存的经验,梦里的步伐会更快一些,行走的状态,也许来自好奇的镜子,我从镜子里看到了你的脸,但我知道你不仅仅存在于我的梦里。

让雨淋淋你的郁闷,蜗牛在雨后会看见更多。但你没有听从我的建议,你一直在书店里游荡,穿着那件绿色的围兜,扭动着头上的那顶黑色蜗牛壳状头发,沉入寒冷的纸张。

我有时候想,你至少会出去晒晒太阳,像野猫一样偷偷地四处溜达,趁没人在意的时刻,你至少会去看看新开的商店,就在街上,不进去,远远地观望着,可你唯一的归宿只有图书馆,与整个世界隔离开来,默默地在黑暗深处睡去。

有时候,天气是晴朗的,也许是雨后,也许是雨前,空气有一点点潮湿,灰尘尚飘浮不起来,掉落在地上,发出黏土的香气。这样的时候,我很少去书店,你那时会离开吗?大概率你依旧守候在条形码旁边,周旋在人来人往的借书人之间。只是后者是我的揣测,我见你的时候,你一直坐在书旁,而不是那张刚进图书馆就能看到的桌子旁,那里总是坐着一个粗鄙的女人,她好几次咒骂过借书的人,这也许是她的计策,这样借书的人会少一些,她可以把更多的时间给她自己。

我从来没有和我周围的人谈起过你,关于你的眉毛里的黑痣,关于你蜗牛壳般的发型,关于你的绿色围裙,关于你高挑的身材,关于你像芭蕾舞般的走姿穿梭在书架之间,我什么也没和周围的人说过。

我记得你给我推荐的意识流、元叙事、人称变换的作品,我还记得你最喜欢魔幻现实主义,那时候这个词还没被大家那么多次地使用,每次用到这个词,仿佛是我们之间的谜语,每解开一次,都会有种从迷宫的层层叠叠中找到一个没人发现的暗洞出口的感觉。

模糊是我们的同义词,有些时候你不小心抖掉了一些较为准确的事,断断续续地,我只记得张云来这一个名字了,所以下意识地,我会把这些事全归于他。

你说你不应该和我说大人的事,我说那你就不应该给我推荐恐怖漫画,那是大人才应该看的,你说不是你推荐的,你只是把它拿给了我,是我自己选择看的。

你现在哪去了呢?我来过图书馆好几次打听你的事,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个胖女人也不在了,很多时候,疼痛的消失比幸福的消失来得更加容易感受到。

我有时猜测,你被图书馆里潜藏的巨型蜘蛛捕捉进了另一个空间。我并不是无端猜测,我把这个猜测和你遇到外星人的经历联系在了一起。

雨天又来了,我撑着一把锈迹斑斑的伞,摇摇晃晃地向图书馆走去,因为大风把地面上脆弱的事物都刮得摇摇晃晃。这次的雨,是在路上开始下的。我又看到那张寻人启事了,它的一半已经被另外一张寻找孩子的压在了下面,就好像这个人连同启事一道被新的失踪压在了下面。

就像是赴约一般,与明天见面,而昨天,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你继续讲述你的故事,我们躲在图书馆的最深处,这样就没有人听得到我们的声音。

外星人,这时,你终于愿意把这件事说出来了,时机已到,而时机是对自己妥协。你深知,有些事,需要讲述出来,这件事才真正地发生,否则它就存在于虚无,靠近假的那一头。

这些雨在路灯的照射下显现出形状,而光的体态也被雨衬托出来了,晶莹虾的形状,和你说的UFO的射线一般,我此刻期待这股光线也能将我吸收进那个古铜色的飞行器。你强调它的形状正如云一般,他们剪着和你现在一样的发型,你的发型也是他们剪的,蜗牛壳形状的梦境收集器,同时兼具共享的功效,我不相信。

更多的雨水把我的黑色裤子打湿,即使打着伞,风依旧把雨舀了一瓢泼在了我的腿上,这是因为云来是在坝子里,风通过狭管,更急。我不相信,换句话说,我希望有一段如你一般的旅程,这至少能证明我不普通。

你说你被挑选的理由也许就是太过普通,等你再长大一些,你会慢慢适应平凡,从青年时代的疯狂进步,向山顶进发,一直到中年,你在山顶看到更高的山,然后开始质疑乐观主义,不过再爬一阵子吧,你说。

有时候,图书馆的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我们俩和门口那个凶巴巴的女人。她听到我们的对话,警告我们,称我们的声音填满了整个图书馆,你说,是孤独、雨水、平凡和年复一年的日子填满了这里。

回家和来图书馆,我通常会选择不同的路线,回家我会走一条人更少,更多的桉树、法国梧桐、蓝花楹、草地的路,它经过公园,路上有更多的蜗牛。蜗牛是雌雄同体的动物,它们同时拥有恋矢和生殖孔,货架上的百科全书还描述到它们剧烈的刺插运动。好奇扭曲了我的大脑,我颤颤巍巍地捉起一只蜗牛,羞耻感也涌了上来,从鼻腔一直延伸到我的眼珠附近,我似乎感受到了蜗牛黑和黄的色调,连同雨水一起把我和泥浆包裹起来。

你说那个时候张云来两只手被两个人架着,一个人叫沃妞,一个人叫沃仔,他们是外星人。不只张云来见过他们,蜗牛博物馆的保安也看见了他们,是他联系收容站的人把你送回来的,距离是两千公里,他脚上还套着那双塑料拖鞋。那天下午,他还出现在田埂上,挑着扁担,挂着两个黑色圆桶。子夜一点,世界最大的蜗牛博物馆的保安发现了他,保安报了警,警察把他送进收容站,收容站站长亲自联系了云来镇的领导,把你从上海接回了云来。

你说起那两个人的面容,国字脸,以及粗犷的眉毛和薄薄的嘴唇,这些似乎是漫画男主角的面容,我怀疑你把他们弄混了,你压根也没见过,是吗?那淡黄色的黏液旁边配的是日文,人形蜗牛,即使是这样,我还是记得那张脸,晶莹的皮肤和那双高高凸起的眼睛柱。

那本漫画里的另一个主角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庞,这不由得让我怀疑这是否是作者的怠惰,蛞蝓少女,而寻找的壳,正是少女的头。

一切似乎渐渐清晰了起来,至少对于迷宫一般的图书馆来说。

被送回的张云来向云来镇的人讲述了这个故事,镇上的人对于他的荒唐经历提不起一点兴趣,直到电视台的到来,人们又开始关注起张云来。电视台的专家以及主持人通过观察他的饮食起居,并没有发现什么,但最后他们签订了一份协议,你下意识地觉得这是补偿,你收下了。

这个故事终于有了一个较为合理的解释,那就是梦游症,这是一种常发生于压力较大的成年人的病症,成因较为复杂,与患者的童年睡眠经历有关。

记忆就是这样沉重起来的,你向我解释说,如此这般,吐丝,结网,然后将一整个螺旋形状的记忆包裹其中。

张云来讲完沃妞、沃仔的故事之后,村里的人只是笑话他,仅此而已。但他因此而被电视台采访之后,村里的人开始躲着他,即使大家都看到了专家的解释。

有时候,下起大雨来,大乘村所有的泥土地都松软了起来,我还是会打着伞出去,把蜗牛捉住,然后放在酸奶盒子里,透明的那种盖子,可以透过淡蓝色的塑料光泽看到蜗牛。有时候蜗牛一动不动的,有时候它一直向前爬,即使前面什么都没有。我看着蜗牛咀嚼青草的模样,似乎我拥有了它,我驯服它,就好像在驯服我的恐惧。

广场上一个人也没有,钟面上显示的时间是十二点,天上淅淅沥沥的雨水打湿了周围摩天大楼的墙壁,沃妞和沃仔拉着他的手,贴着红色墙壁一直往前走。他们那时穿的是什么衣服?有一道类似于苏州园林似的巨大圆形铁门,这里应该是入口,它已经关闭,所以继续向前,一栋类似于土楼形状的钢材和玻璃为材料的建筑,直到出现一座已经生锈的楼梯,他们爬上楼梯。沃妞和沃仔似乎在密谋什么,他们告诉张云来一直向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