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笼鹰词(随笔)
作者: 储劲松距今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唐宪宗元和年间,江南西道永州治所零陵县,一个夏日的清晨,骤雨初歇,放废此地多年的柳宗元,在其寓居之所愚溪草堂做了一个美梦:朝廷一纸诏书将他召回,再次担任礼部员外郎。陛见时,宪宗皇帝面赐五品衣鱼,对他劝勉有加,言语间有重用和属望之意。从容步出宫廷,跨上枣红马,驰驱在长安城繁华的街市之中,柳宗元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对着晴明长空放声大笑。市井中人纷纷讶异侧目,他也毫不在意。
他把自己笑醒了。睁眼一看,眼前不见长安,不见魏阙,也不见高大英俊的枣红马。只看见愚溪草堂被雨水浸湿的黑朽屋顶上,几只蜒蚰在缓缓蠕动,纸窗之外,稀疏的雨点打在蒿草木叶之上。耳中只闻愚溪之水撞石击潭,訇訇而鸣。从天堂猛然跌落,柳宗元悲从中来。多少事如烟聚散,多少人恍若隔世,多少年了,他站在永州的群山之巅遥望京师,企盼中的赦免诏书到底没有来。他在床上躺了半个时辰,实在百无聊赖,于是起身下床拈笔舔墨,写了一首《独觉》:
觉来窗牖空,寥落雨声晓。
良游怨迟暮,末事惊纷扰。
为问经世心,古人难尽了。
一个“空”字,写尽了放逐之臣内心的无边寂寥;一个“暮”字,道尽了英雄末路的无涯凄怆。末了柳宗元长叹一声:似我胸臆间这般经世济民的雄心,即使是上古时代的仁人志士,也未必能够完全明了啊。
留名青史的中国古代大文人,是儒家思想的化身,大多怀有匡时辅国的宏大理想,其初志是经济天下,而不是以文名世。毕竟,立德、立功、立言这“三不朽”之事,立言排在最末。譬如唐宋散文八大家,或者位登宰辅,或者志在良弼,文章于他们,是明道、载道、贯道之器,是施展政治抱负、实现宏图大业的工具,而非矢志追求的首要事业。只有在仕途遭遇重大挫折,上佐君王、下安黎庶的志向落空之时,笔端无奈由向外转为向内,文章才见山水,见风月,见朝霞暮烟,见篱落稻菽,见至情至性至刚至柔。史书的艺文志、儒林传和文苑传里,似屈原、虞卿那样的穷愁著书者比比皆是,柳宗元就是其中颇具代表性的一个。
因主张改革弊政,柳宗元踊跃参与“永贞革新”,并成为革新派的一员主将。政治革新失败后,他被贬永州十年,继而远放柳州五载,在政治上再也无所施为。在长达十五年的窜逐生涯里,尤其是在永州期间,他致力于诗歌文章,并呼应韩愈,联手发起古文运动,终成唐代中期最杰出的大文人之一,当世和后世高山仰止,奉为文章宗师。柳宗元下世后,韩愈在《柳子厚墓志铭》中说:柳宗元被逐出朝堂,远放南荒十余年,朝中达官贵人无一人肯施以援手,以至“才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最终病死在岭南瘴烟之地。假如他仕途春风得意,出将入相,功业上必然有一番大作为,但其文学辞章,也必然不能取得如此成就。又说:“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在生时无不朽功名,死后却留诸多不朽诗文于世间,这是得还是失?
深读柳宗元的作品,尤其是政论文章和书简,我以为,立功和立言孰轻孰重,孰先孰后,孰得孰失,于柳宗元而言是明摆着的。在永州,他有一封《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其中就明确说道:“仆之为文久矣,然心少之,不务也,以为是特博奕之雄耳。故在长安时,不以是取名誉,意欲施之事实,以辅时及物为道。自为罪人,舍恐惧则闲无事,故聊复为之。”也就是说,文章于他本来只是末事,是科举进身之阶,也是宣扬“大中之道”,阐述其政治理想和治国理政方略的舆论工具。
他在朝为官时所作的《梓人传》和《种树郭橐驼传》这两篇文章就是如此。前一篇以梓人(唐代的都料匠,即工匠头目、营造师)为譬喻,论当宰相之道,在于“不衒能,不矜名,不亲小劳,不侵众官,日与天下之英才讨论其大经,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艺也。夫然后相道得而万国理矣”。后一篇以郭姓驼背老人植树为喻,论为官之道当如栽树,“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也就是说,治国理政者应当与民休息,切切不可生事扰民。两篇文章在当时都有所指,前者抨击当朝宰相不知治国用人的大体,后者讽刺一些无能官员不懂牧民养人之术。他不是为文而文,而是希望文章是及物的,能起到实际的政治作用。沉沦江湖之后,心知起用无望,极度穷愁无聊之中,柳宗元这才专心于述作,以此遣送漫长难挨的逐臣生涯。他在贬谪期间所作的诗文,即使貌似闲情逸致如“永州八记”,也忠实反映了人民的疾苦和呼声,痛责苛政之害,揭示赋敛之毒,有霜剑的凛凛锋芒。
假使柳宗元再生于唐代,重新在世上活一遭,毫无疑问,他的首选仍然是冒矢石、踏荆棘,勇敢改革唐室的腐败政治,实现其“辅时及物、利安元元”的伟丈夫之志。
永贞元年(805)八月,唐顺宗李诵被宦官和强藩联手逼迫,让位于太子李纯,是为唐宪宗,史称“永贞内禅”。九月,时任礼部员外郎柳宗元被斥出朝,外放为邵州刺史。十一月,在赶赴邵州途中,又被追贬为永州司马。
与柳宗元同时或比他稍前被贬出朝的,还有九人:王叔文贬为渝州司户,王伾贬为开州司马,韦执谊贬为崖州司马,韩泰贬为虔州司马,陈谏贬为台州司马,刘禹锡贬为朗州司马,韩晔贬为饶州司马,凌准贬为连州司马,程异贬为郴州司马。史称“二王八司马事件”。这十个被贬边远荒州的朝臣,是“永贞革新”的主要人物。
所谓“永贞革新”,是由顺宗主导,由“二王刘柳”也即王叔文、王伾、刘禹锡、柳宗元这四个核心人物主持的政治改革,旨在打击宦官和强藩,加强朝廷集权,革除政治积弊。
唐德宗李适统治后期,政治昏暗腐败,朝野乱象丛生,社会动荡不安。其一,宦官乱政。宦官知枢密,藩镇将帅和台省清要之官的任免,多取决于大阉之口;监督地方军队,并且手握天子禁军神策军的兵权,能轻易操纵皇帝的生死废立。《旧唐书·宦官传序》:宦官“自贞元之后,威权日炽,兰锜将臣,率皆子蓄;藩方戎帅,必以贿成;万机之与夺任情,九重之废立由己”。其二,藩镇林立。安史之乱勉强平定之后,为绥抚叛乱余部,位于黄河以北的河朔五十余州,大镇尽归安、史降将所有。这些强藩,尤其是幽州、成德、魏博三镇,拥兵自重专横跋扈,名为王臣实同敌国。其节度使世袭传子,其土地、人民、法令、官爵、甲兵、刑杀和赋税,都不受朝廷控制。为压制强藩,朝廷采取“以藩治藩”的策略,在中原腹心之地遍设节度使,本意是让各藩镇相互牵制,结果却扶植了新的割据势力。安史之乱平息三四十年来,藩镇割据越来越严重,强藩逆态复萌,经常发动叛乱。其三,朝政混乱。德宗晚年不信任宰相,刚愎自用,亲躬庶政,事务严重壅积,人才登用之路被死死堵塞。其四,朋党相斗。在朝廷内部,保守派和革新派的矛盾越来越尖锐,朋党之争越来越白热化。其五,赋役繁重。因平定藩镇叛乱,镇压农民起义,备兵防范西北回纥、吐蕃的侵扰,朝廷大幅度加重诛求,赋役名目繁多,百姓被横征暴敛压得透不过气来。加上各级官僚、地主、富商和僧人大量兼并土地,人丁锐减,百姓流离失所,愤而思变。
江山气象萧索,国家日益衰微,人民痛苦哀号。当时的一批有识之士,包括太子李诵在内,心焦如焚,志在革新。热血青年柳宗元也是如此,自二十六岁入朝为集贤殿书院正字,他就坚定地站到了革新派一边,与王叔文、刘禹锡、吕温、韩泰、凌准、韩晔、李景俭等朝官结为同盟,积极参与政治斗争。尽管资历尚浅,职务卑下,却意气风发,以文章褒贬时事,讽谕世象,呼吁除旧布新。但革新派受到德宗、宦官和保守派的多重压制。
顺宗李诵继位后,立即重用改革派,任命吏部郎中韦执谊为尚书左丞、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王叔文以起居舍人充翰林学士,王伾以左散骑常侍充翰林学士,实施政治革新。“二王”主内,实际执掌朝政,韦执谊负责施行。刘禹锡和柳宗元主外,采听外事,参与谋议。柳宗元由监察御史里行,超资晋升为礼部员外郎,因文才杰出,另负责诏命、章奏的起草,官位虽不高,但居权衡之地,地位显赫,掌握着部分朝政实权,是政治新贵,也是王叔文的得力助手。
“永贞革新”旨在内抑宦官、外制藩镇。其主要措施,是加强中央集权,夺取宦官人权、事权特别是兵权,打击飞扬跋扈的强藩,进用贤能,减免赋税,革除朝廷积弊。王叔文等人大刀阔斧地进行革新,在短时间内取得实效,特别是减免苛捐杂税,废止“宫市”(唐德宗贞元末年,经皇帝首肯,宦官以宫中需求为名,到市场上强行采购民间财物,名为宫市,实为劫掠),罢去“进奉钱”(地方官在正税之外搜刮财富,一小部分献给朝廷,大部分中饱私囊),解散“五坊小儿”(为皇帝饲养鹰犬,在民间肆意妄为,如同强盗),贬黜贪污残酷、民愤极大的京兆尹李实,放九百余名宫女和教坊女妓出宫等举措,赢得了民心。连反对革新的韩愈,在编纂《顺宗实录》时也说:“人情大悦”“百姓相聚,欢呼大喜”。
但政治革新伤筋动骨,涉及权力和利益的重新分配,实施一开始,就遭到强藩、阉宦、保守派官僚和既得利益者的合力抵抗。顺宗未继位时已经中风,不能言语,当上皇帝后,病情更加严重。《新唐书·王叔文传》:“顺宗立,不能听政,深居施幄坐,以牛昭容、宦人李忠言侍侧,群臣奏事,从幄中可其奏。”因此,虽然有皇帝支持,但革新派的实力其实非常单弱,加上王叔文和韦执谊内讧,轰轰烈烈的“永贞革新”只进行了一百四十六天就宣告失败。顺宗被迫“内禅”,革新派的主要人物全部远谪荒州。柳宗元后来在永州回忆当时之事,说保守派视革新派为邪党,“诋诃万端,旁午构扇,尽为敌仇,协心同攻,外连强暴失职者以致其事”(《寄许京兆孟容书》)。所谓“外连强暴失职者以致其事”,指的是大阉俱文珍等,勾结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荆南节度使裴均、河东节度使严绶等强藩势力,对朝廷施压,迫使顺宗退位(不久莫名其妙地死去),扶持宪宗提前登上了帝位。
宪宗对革新派怀恨极深,视为不世之仇,在父亲顺宗退位后第三天,就对王叔文和王伾加以贬黜,登基后接着窜逐柳宗元等人。并且规定,以后凡是遇到朝廷恩赦,这些人都不在赦免之列。宪宗敌视王叔文等人,表面上看是政见不同,王叔文等力主革新,宪宗则坚决反对;更深层次的原因,则是王叔文等人当初排斥宪宗,反对立他为太子,预谋另立他人。所以,王叔文等人在贬所,或被处死或病死,除程异破例擢用之外,其余人等十年不予赦免。
唐王朝最终灭亡于宦官乱政和藩镇割据,这两大痼疾正是“永贞革新”首要革除的对象。但不论当时还是后世,史家和学者对“永贞革新”这一政治事件褒贬不一,对革新派人物的评价也因此全然不同,就像对商鞅变法、熙宁变法以及相关人物的态度完全相左一样。柳宗元这个政治斗争的失败者,有人尊之为改革先驱、思想家,有人则视之为洪水猛兽、历史罪人。新旧《唐书》本传高度评价柳宗元的文学成就,“下笔构思,与古为侔,精裁密致,璨若珠贝,当时流辈咸推之”,“其才实高,名盖一时”,又贬低他的政治活动,说他附从窃取天下权柄的小人王叔文,被斥终身,身败名裂。柳宗元的文章同道韩愈在《柳子厚墓志铭》里,既赞扬他的才华,“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又批评他的所作所为,说他“不自贵重顾藉”。宋代的范仲淹、王安石、苏轼、罗大经,金代的王若虚,明代的王世贞等人评价柳宗元,也是推崇其文学才华,贬抑其立身行事,说他附丽小人,陷自身于不义。
判断柳宗元是不是陷于不义,首先要看王叔文是不是小人。新旧《唐书》和众多论者人云亦云,以成败论英雄,纷纷说王叔文邪僻、奸险、狂妄,是沾沾小人、权奸之首。但客观而言,出身寒微的王叔文,当初以擅长棋艺在东宫侍奉太子李诵,深得李诵信任。出身虽然寒微,但他饱读诗书,慷慨有大志,颇知治道,又深知民间疾苦,是个有抱负的改革者。他在顺宗支持下主持“永贞革新”,意在中兴唐室,所引用的一批人,也多是当时俊杰,并无奸言恶行。正如清代史学家王鸣盛《十七史商榷》所言:“叔文行政,上利于国,下利于民,独不利于弄权之阉宦、跋扈之强藩。”只是革新触动了宦官、藩镇、皇室、保守派官僚的权力和利益,又举措失当,以至完全失败,才在青史上留下恶名。就像后来的王安石,也因主持熙宁变法,被骂为奸人、宵小、误国害民。其实王安石主持变法是为了富国强兵,尽管新法特别是青苗法让百姓深受其害,出发点却是为了遏制豪富之家兼并百姓财产,新法的确有重大过失,其人何奸之有?
自少年时起,柳宗元就“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寄许京兆孟容书》)。释褐入仕后勇于作为,志在刷新朝政,振兴唐室,最终却因此远窜江湖,落了个不义的名声。生前毁誉交集,逝后聚讼不休,世人冤枉柳宗元久矣。
被贬为永州司马这一年,柳宗元三十三岁,尚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他带着六十八岁的老母亲,水陆兼行,于永贞元年(805)底,抵达永州治所零陵。途中,他写了一篇《惩咎赋》,表面上是深自忏悔,实则大鸣不平。
与柳宗元同行的还有堂弟柳宗直和表弟卢遵,他们此前一直跟着柳宗元读书,在柳宗元长期流贬永州期间,也不离不弃追随左右。而柳宗元的母亲卢氏,因长途迁徙过度劳累,以及水土不服,在永州居住不满半年,就染上重病,逝于借居之地龙兴寺。一年后,卢氏灵柩北运,柳宗元是戴罪之身,不得离开贬所,卢遵代为护送安葬。一人无福,带累满屋。目送母亲的灵柩缓缓北归,消失在青山之中,柳宗元呼天抢地,作《先太夫人河东县太君归祔志》:“灵车远去而身独止,玄堂暂开而目不见。孤囚穷絷,魄逝心坏。苍天苍天,有如是耶?有如是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