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那80年代的北京(散文)
作者: 巴尔穆卡达·雷格米(尼泊尔)1
1986年9月份的下半月(具体日期我记不住)我和十几位尼泊尔同学到达北京。我们都是赢得中国政府奖学金的。那一年,尼泊尔教育部公布来自不同国家的好几种国外读书奖学金。小学学尼泊尔的历史,讨论到“尼泊尔”名称的来源时历史老师给我们讲一个传说,如今的加德满都谷地本来是一个名为“纳格达哈”的大湖泊。后来文殊菩萨来到这儿,拿剑把湖南面一座山峰劈开,把湖水及湖里的大蛇泻走,形成了谷地。文殊菩萨还在此地建立了一座城,起名叫曼殊帕坦,而那个让湖水泻走的山峡,现在的名字是佐帕尔。这类历史传说在童年的我心里种下了种子。
我童年时的尼泊尔比较原始(不,说我的家乡比较落后更为准),我没有见过电视机,只见过收音机,读过书、报纸。天上见过飞机,国王到访我们所在地时触摸过国王的手,地上见过国王乘坐的那架直升机,年纪小,不敢触摸它,那时没考虑警察会不会允许我靠近直升机呢!知道人类还制造了火箭、太空飞船,有人飞行到月亮,从月亮看地球时中国的万里长城是唯一的人造建筑。长城很宽,可以开车!全球人口最多的邻国,我必须去看看。终于有机会作为公费留学生到中国读书,我高兴得脚不着地。一天下午我坐巴航的波音飞机离开加德满都,在卡拉奇和伊斯兰堡转机后第二天黄昏到达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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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的北京,能看到当地人的友好,能明白标准的普通话,其余都陌生。我勉强会讲一点英语,在街道上用不上。还好,机场落地后我跟着前面的人,入境官员没有问什么,就给我护照上盖个章,放我走。那时我过境那么顺利,回头看有几个原因:看到一群年轻留学生就知道是未来两国的桥梁;那时候的中国并没有受到恐怖主义或洗钱或倒卖毒品分子的威胁;刚刚改革开放的官员对外非常友好;仅仅是好运。一过境,有大使馆代表和几位上一批的同学迎接我们。等车时,发现靠近进出口的门会自动开,第一次见到这种现象我有点惊讶,反复地来回。往外看,看不到机场的边缘,能听到刮风的声音,看树的倾向能看出风的方向。陌生的地方刮的那个风我并不喜欢,似乎想家了。心里想,还好有同胞们来迎接。使馆的车子直接送到北京语言学院。学校安排我们住5号楼。那时8号楼是女生宿舍。时间大概晚上9点钟,老同学们在8号楼准备好了丰富的晚餐。那时候我认为这种热情接待是理所当然的。我很钝,如果不是一起飞行的有阿萨同学,如果阿萨不是上一届学生古拉斯的表妹,如果古拉斯不是尼泊尔一位部长的女儿,大使馆会不会照样到机场迎接我们,那时我都没考虑。
时候不早,回宿舍睡觉。到现在我没有出过一分钱:宿舍,床,热水瓶、衣柜、书桌、椅子、书架、台灯、窗帘,毯子、床单、枕头、毛巾、水杯、水盆、垃圾桶、扫把都由学校提供。有免费公用固定市内电话、电视室和浴室。体育场是免费的,游泳池收费。后来发现课堂上的书也由学校免费提供。心想,当公费留学生真好玩(这种待遇我是第一次享受到)。
第二天上午,老师把我们叫到办公室,给半个月的生活费(因为我们是15号后报到的)和安置津贴。上一届同学们给我们介绍校内的中国银行、邮局、医务所、小卖部、食堂。一个学生所需要的都在校园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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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我慢慢开始上课学习汉语,第一天教的是拼音。拼音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官方颁布的汉字注音拉丁化方案,1982年,成为国际标准ISO 7098(中文罗马字母拼写法)。学习带有五声的拼音鼓励了我学习汉语,会说一些简单汉语,能基本沟通。初期上街买东西,不会数钱,拿出来钱包。其实我没有钱包,钱放在口袋里。拿出来展示,售货员会拿起她所需要的一部分并找零。商人不仅不占便宜,还当免费老师!此刻我想起在尼泊尔时听到过的传说:中国没有小偷。有一次有一位印度学者在北京住酒店,离开时忘了一个小包。到另一个城市住酒店,随后的第二天在那个新酒店收到了上一个酒店寄来的小包!
要出国时,作为保暖准备,我向加德满都酒店里干活的朋友萨么布借一件棉裤,跟孟加拉国做生意的克里希纳买了裤子,另外我从别处弄来了一件薄毛衣,还有一双普通鞋子。前几天天气还好,我没有感到什么不足。再说那时还是秋天呢!我安慰自己。不久,北京天冷了,那一年10月30日最低温度降到零下4℃,也是新中国首都有记录以来最冷的那一天。我们带着学校发的生活费进城买保暖衣服。王府井商店很多,顾客更多。看哪一件衣服都显贵,同学们各买了不同服装:大衣,厚毛衣,夹克,棉衣,等等。我买了棉衣和质量不高的厚大衣。北京的寒冷越来越凶。虽然教室和宿舍有暖气,那冬天我还是习惯了穿上自己所有的衣服。
上学没有几天,老师开始教汉字。第一天的感受还可以,第二天还觉得不那么难,学汉字大概一周就开始糊涂了。如果没有两位尼泊尔同学塔姆和阿萨的话,我会面临更大的困难。老师安慰说:“不要失望,所有学生都能学好汉语,上一批学生一开始还没有你们好但是学会了,我们有经验。”对老师的话我半信半疑,怎么能保证我不是个例外呢?1987年6月底学完了学年。北语我最喜欢的是老师自己教书,自己考评学生。老师没说错,我通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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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星期天北语组织我们去八达岭,车上给我们提供早餐。仅我校就有七八辆大巴的学生。早晨的强烈阳光照亮着北京,郊区显得非常美丽。我遇到两难;希望尽可能多看两眼第一次给我们展示出自身的北京,但是眼睛怕光不得不关闭窗帘。想出来了一个办法,用手拉窗帘弄一个比眼睛大一点的小洞。开车大概两小时,我们到了目的地。有旅客,有小商人,有画家,有算命的,有牵一只马(更像一只驴)或者骆驼喊人来起着拍照的,有提供不同古装拍照服务的(那时没有数码相机,所以那种生意和现在不同),还有类似的人在这里寻找生存和发展的机会。老师买门票喊同学们排队进去,一个一个数,进了后老师给我们每人发了一张门票做纪念。是的,长城真大真宽!导游介绍长城的历史背景、目的。有时还问我们一些有关问题,我们乱猜,错了没关系,她会校正,解释。她的看法我一一接受:是中国古代的军事防御工程,从公元前八世纪延续到十六世纪两千多年时间,不同时代有上百万军人、老百姓和罪犯的劳力贡献,修建或修理工作要从保护国家的角度考虑,就不得不这么做,长城东边延长到海上防止高丽的侵略,长城修在山顶上主要是为了利用高度带来的势力打击敌人,长城修得宽是为了让军队容易走动,现在大部分长城已经受损或不存在了。我问,长城还用得上吗?她笑道:“没有长城怎么会这么多人来这里旅游呢?”的确!作为纪念我骑着骆驼拍了照片,让一位艺术人用手和黑纸剪出我头部的影子,买了一个竹子笔筒。
回程,车停在明十三陵。学校提供午餐。中国非常关心伊斯兰教徒学生的饮食习惯,给他们安排专桌。他们不吃猪肉餐厅是知道的。他们抗议说不能吃乌鸦蛋。我们的桌子上有鸽蛋,他们大概是误解成乌鸦蛋!饭后参观十三陵。我开始看到了所没有想到的。按照游览书,明十三陵是明朝迁都北京后13位皇帝陵寝的总称,依次建有长陵(明成祖)、献陵(明仁宗)、景陵(明宣宗)、裕陵(明英宗)、茂陵(明宪宗)、泰陵(明孝宗)、康陵(明武宗)、永陵(明世宗)、昭陵(明穆宗)、定陵(明神宗)、庆陵(明光宗)、德陵(明熹宗)、思陵(明毅宗)。每个陵寝里介绍在世的时候他的经历、贡献、爱好,可以说是个博物馆。来参观的人照样很多。表面上看,中国明代已经很发达。心里对比,能这样利用历史文化促进旅游,尼泊尔也能赚很多钱!
一个周六晚上学校带我们去看京剧和杂技。对连普通话都不会的我来说,当时京剧给我的印象是演员可怕的脸,伪造的发音,音乐和表演者之间完美协调。中国杂技真令人好奇,留给我深刻印象,演员们之间的协调不可思议,那些女孩子是没有重量的蝴蝶吗?那些男孩子是能转弯的钢铁吗?给我们看的是魔术还是优秀演员练成的表演啊?真希望自己也是个杂技演员!
寒冷的冬天过了,路上面白心黑的雪儿不见了,植物界、动物界都开始新生活。校园的梧桐树、榕树都开始长新叶。其实到了春天哪个植物不变样呢?玫瑰、杏树、梨树、枣树、苹果、石榴、山楂、香柚、香椿、樱桃、葡萄、金银花、枸杞、猕猴桃、海棠、玉兰、牡丹、芍药、月季、紫荆、木槿、紫薇、棣棠、锦带花,串红、鸡冠花、翠菊、万寿菊、百日草,到处都是。树上和湖边的鸟类也开始开心,能听到红隼、珠颈斑鸠、戴胜、星头啄木鸟、大斑啄木鸟、灰头绿啄木鸟、灰喜鹊、红嘴蓝鹊、喜鹊、小嘴乌鸦、大嘴乌鸦、大山雀、沼泽山雀、家燕、金腰燕、普通楼燕、白头鹎、黄腰柳莺、黄眉柳莺、八哥、灰椋鸟、树麻雀、白鹡鸰、燕雀、黑尾蜡嘴雀等鸟的声音。我觉得农民种的蔬菜和家里养的草鸡也有这种感受。学校附近的农民更是如此,他们慢慢地不穿厚大衣了,那些卖菜、烤红薯的女人的脸只显红但没因寒冷皲裂。他们心情好,蔬菜也降价了。能看出,人人都活跃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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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老师带我们去颐和园,即清朝时期的皇家园林。古代中国人真会设计,创造,享受!又想,那是皇家嘛!老百姓贡献劳动而已,挺多是进了几次大门,刷墙,打扫卫生,种花。这种想法驱使我找机会去看看民居。
我交了一个中国朋友,他姓张,在同校读英语专业。有一天我们一起交流,他突然感冒了。我建议:“你吃药保暖吧!”他说不用了,回家冷水洗个澡就会好。我们争了一会,谁也没能说服对方。约好第二天见面,各进自己的宿舍。晚上我洗了个澡,水很热。想,小张完了,感冒了打算冷水洗澡来解决呢!
第二天吃了早饭我去找小张。他的感冒已经好了!我问能不能介绍一下北京老百姓传统民居。我们进城了。海淀区五道口周围是新北京,要看老北京还是要去城市中心。其实我的感觉是市中心已经空荡荡了,要么是广场,要么是行政楼,挺多是大市场!“哎,你知道妙应寺吗?”。我不知道。他说:“这跟尼泊尔有关系。我们还可以转转附近一些胡同,北京传统民居。”年轻人嘛有的是力气,没有的是金钱,我们往那儿走了。边看边走我们一会儿就到了。“小张,这不是白塔吗?这是来自尼泊尔的阿尔尼格修建的嘛!我上次跟尼泊尔同胞们一起来过。尼泊尔人门票免费的!”我一口气讲完了。小张知道这个寺庙跟尼泊尔有关系,但是不知道具体关系,说:“哎呀,小雷你知道的比我多呢!这就是妙应寺,俗名白塔寺。”说着我们到了妙应寺门口。监票人说,作为尼泊尔人我可以免票进入,小张必须买门票。我用马马虎虎的汉语辩论,小张是我的中国朋友,来帮助我,给我解释白塔的历史和现状。用中文我跟不上了,开始讲英语,偶尔也加尼泊尔语,知道她不怎么会英语嘛!可能说累了,她想起来了一个办法,问道:“他是你的导游,对吗?是这样的话,这次我让他陪你进去,下次可要带着导游证啊!”说一声谢谢,我们进门了。我心里想:“谁是导游!反正也不会有这种下次的。”小张想了什么我不知道。我们尴尬地对视了一下。
不知是管理员还是导游,那位姑娘非常热情,格外尊敬我。她讲的大部分我没有听懂,听懂的也几乎忘记了。我从她那里学到的有十三世纪尼泊尔艺术家阿尔尼格在中国有独特的地位,没有一个外国人在中国做出比他更大的贡献。收到西藏王的请求,尼泊尔派他率八十余名尼泊尔艺术人才入藏造塔,两年后塔建成,由此开始了在内地的工作。他在中国待了45年,设计并主持建造了三座佛塔、九座大寺、一座道观和两座祀祠以及大量的雕像。其中最辉煌的是北京那个妙应寺的白塔。他没有回老家,在中国又娶了小妻子。事业应该算很成功,为表彰他的功绩,1273年,忽必烈皇帝命其还俗,授予他匠人总管称号和银章虎符。阿尔尼格去世后被赐封为“凉国公”,谥号“敏惠”,被尼泊尔人民尊称为“民族英雄”。那时,我心里想其他几十位艺术家呢?还是没有问。
看我跟那位姑娘啰嗦,小张提醒我说:“雷格米,你不是想了解一下比较传统的民居吗?我还要带你去一两条胡同呢!”知道了我们下面的计划,姑娘建议下班后我们到她家去做客。不顾小张会怎么想,我乐意地答应了。小张说来不及。看我固执要去她家,小张肯了。快下班时,她让我们先出门,在外边等一会儿。出来后小张骂我一顿:“笨蛋,做客要带礼品的。我没有钱,你手里有多少?”我拿出来所有钱,数了数,一共二十六块七毛三。他说,还不错!我们买了一个大西瓜、两斤苹果、一盒草莓,付了八块钱,零钱商人让我们别给了。不久,小姑娘下班出来了。看我们已经买了水果,她不赞成地说:“你们怎么搞的?你们是学生到我家还要买礼物吗?再说,我家还远,从这儿带去不方便。算了,既然你们已经买了,给我吧!”我想,这个姑娘这么凶啊!不管怎么说她关心我们,要不怎么会请我们呢?她把水果袋子固定在自行车后面,草莓盒放在篮子里,说了一声:“你帮我拎。走吧!”她把自己的包交给小张。她推自行车,我们三位一起走,当对面来人的时候她会在前面我们俩在后面。走不远我们进了一条小街道,路口左边是一个鲜花店,面积不大,老板应该是姑娘的熟人,见到我们经过他送我们每人一朵玫瑰花。路边处处有人和姑娘打个招呼,大概也是熟人。我们的右边有几位老年人在玩麻将,其中一位男人上半身没有穿衣服,有一个女人往短裙内扇传统手提竹扇子。再往前走十几步,我们的右边那个烤鸭店十几个人排队,姑娘说这家店很有名,来这里买烤鸭的不仅有北京人,也有外地人专门跑来。她跟老板悄悄地说了一些什么,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右边是个活鱼店,店里有各种水生动物。我们停下看一下鲫鱼、鲢鱼、鲤鱼、鱼籽、乌龟、娃娃鱼、河鳗、黄颡鱼,青虾、小龙虾、青蛙、蟾蜍、螃蟹等等。对面有一个便利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