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母亲的故事
作者: 盛可以1
假定她的脑子里印刻着与母亲有关的细节,日常一幕便是她母亲站在那面布满锈斑蝇屎的镜子前梳头。那是个远比其身体强大坚韧的女人,总是梳着两把短刷子,像一个“八”字写在后脑勺,只要它们长过大拇指,她就用那把剪过绳子、裤脚、猪皮、脚趾甲、鸡食袋、鱼肚子的锈剪刀咔嚓咔嚓修理掉多余的部分。那条公正的中分线将黑顺的头发一分为二,她从不偏袒哪一边。她就是这么干净利落地梳头,干净利落地做事。她知道怎么用草药治疔疮,用唾沫消毒,用白酒搓身体退烧,用烟灰撒在伤口止血,用牙膏抹在烫伤的地方止疼……但生活于她总是拖泥带水,她拗不过命。值得用几亩地的篇幅来说说这个女人,像插秧一样将有关她的一切一蔸一蔸插进水田里,让她绿油油的生命重新鲜活。
一九七六年九月八日,敛了一夏威风的秋老虎将酷热集中释放,凝聚成火球扔到村子上空烘烤着庄稼与生活,覆在屋顶的稻草干枯得连麻雀落上去都会碎成草屑,因而鸟起鸟落时屋顶浮起小团的尘灰。茅草屋被一把大火抹掉的情况并不罕见,那种转瞬即逝的火势是承载不了惊讶与欣赏的。她就是在这种茅草屋里出生的。她家肥矮的茅草房远看就像一头伏地打盹的狮子,黄色的狮毛垂下来,麻雀在毛丛中啄来啄去,近看却有些野趣,几丛绿草生长其间,间或开着小白花。
多年后那些场景会有人记得:后院是她父亲咬紧牙关凿刻墓碑,一把铁钎将他和石碑焊接在一起,锤打着山林里过于无聊的寂静,凿击声一锤接一锤平静笃定,仿佛给妻子的难产配乐击打出秩序与节奏,又似乎是在使劲将胎儿凿出来。汗水浸湿了他紧扣脑袋的帽檐,汗水与暗黄的脸色混为一体,正如产妇此刻的汗水浸湿那床同样暗黄的凉席。
2
杨医生是一所流动医院的医生,他肩挎棕皮箱昂首挺胸东奔西走惊得小鸟逃飞溪水乱撞。她母亲经常与杨医生隔空对话,总要请他完事到她家来,她的丈夫身体出现状况。杨医生用他软胶一样捏得出弹性与形状的声音应答,从不爽约。
天蓝得嗞嗞地响,溪水冒着白烟。她母亲多次注视杨医生的身影隐入树林,长长的溪岸恢复平静美得像画但她还是会叹气。
杨医生本来也只是个种田的,他爷爷赶种猪有经验,将母猪配种法传授给他父亲。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食物短缺,猪肉产量少,猪的生产跟不上,他父亲凭着祖传的配种法让很多母猪怀了孕,而且一胎数崽,解决了猪肉问题,他父亲评上了先进生产者,杨家因此被认定为医学世家。医学世家的后代天然符合赤脚医生的选拔条件,杨医生被选去参加集体培训,三个月后就成了赤脚医生。这时他已经三十好几,娶了一个老婆生产时遇了难,成了老光棍,看不看病都背着箱子到处走,一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样子。人们私下说杨医生是个老色鬼,无非是借看病的便利找女人下种,就算讨不到老婆也能养个王八羔子,甚至于他摸过哪个女人的胸,上过哪个女人的床,都说得有名有姓。医生进到病人卧室,对病人摸手摸胸这样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是看病诊断,还是猥亵调情——至少金家人不相信那些谣言,因此杨医生在金家自信自在,逗留时间总久一点,相交也比别人要深一点。
每当杨医生要来,她母亲便烧好开水,拿出珍藏的茶叶,她父亲也将舍不得抽的香烟摆在桌子上,掏尽家底接待杨医生。杨医生喝茶抽烟意满自得,滔滔不绝地谈论他的病人,谁见好转谁没起色,似乎对每个病人尽心尽责,胸前勋章累累。要是她的父亲聊到庄稼,说些亩产量过低的原因、农药化肥的使用,杨医生就好像从没种过田似的,用些外行话显示自己与种田的差别。她的父亲只好撕扯手上的死皮,抠着指甲里的黑灰,惦记着没完工的碑文。
杨医生颧骨两堆肉,头发稀啦啦软塌塌,顶上基本全秃,中心顽固地生长着一撮毛,就像湖水环绕中长着荒草的孤岛。他堆在竹椅上的矮胖身体透出一种疲惫感,苍白松弛的皮肤随嘴巴扯动,眼仁小得像黄豆,眼睛却很有神,尤其是在看她母亲的时候,会比平时亮出几分。
杨医生以医生和朋友的口吻劝她的父亲不要太霸蛮,一个人要在队里挣工分,又要刻碑帮死人,机器都要加油何况是血肉之躯。他也很熟络地省去她母亲的姓,单喊“九妹”,寒暄热场烟足茶毕杨医生才翻开箱盖,从药堆里摸出银光闪闪的听诊器像模像样地工作起来。
她母亲姓苗,排行第九,所以叫九妹。兄弟姐妹中有两个饿死,一个生天花死,一个掉水里淹死,到苗九妹懂事时,她的大舅得肺结核死了,六姨得脑膜炎没了,四姨命不好,嫁个男的爱喝酒又打人,揍得她受不了时跳进了溪里头,漂到金家门口自报死讯。苗九妹最终只剩一个哥哥,名叫苗七娃——就是这个人后来将她的命运朝坏里推了一把。
医药箱上的“十”字绛红色。听诊器闪着凛凛银光。杨医生认得药箱里所有的药,他能将每种药物的功能说得头头是道。一个洗脚上田的人培训三个月就敢给人开药治病,无疑是很勇敢的。村里人也挺配合,生的病绝不超过杨医生药箱的范围——至少杨医生的诊断是这样的——都是些消炎解毒,治感冒发烧、腹泻痢疾的。有的病人突然瘫痪,之前又没请杨医生看过病,因此肯定不是杨医生治的,这一点大家都不怀疑。他走村治病这些年没出过医疗事故,治好了不少感冒、拉肚子、打摆子的——且靠这个棕皮箱很快养成了医学世家的派头,老要提起上岗培训的光荣,什么医学老师之类的话,像是正经从医科大学毕业的。
杨医生听心律,瞧舌苔,看眼白,把脉,问询,完成这套程序,诊断她父亲属于心火重,胃火热,肺火躁,肝火毒,开出两盒牛黄解毒丸,说要忌辛辣,一边收拾器具合上箱盖,一边张大嘴巴背诵食疗法:
“白萝卜绿豆降胃火;糖梨汁野菊花清肝火;莲子百合去心火;罗汉果润肠通便,清肺止咳。人体缺什么,就吃什么,吃肝养肝,吃猪脑补猪脑……”
她父亲说他的猪脑子没什么好补的。杨医生意识到自己话里有错,顿时发出击石取火般的快活笑声。她母亲跟着笑,说不是干部家庭猪油都难得到口,哪里还有猪肝猪脑,自己吃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胎儿健康。杨医生的目光落在孕妇隆起的肚子上,十分和蔼地说等大队部杀猪,他会弄一块好肉来。他说这话时,她的父亲已经双肩下垂拿着铁钎干活去了。
有一天,太阳刚从东树林斜刺进屋门口,杨医生就披着一身朝霞来了。肉用旧报纸包着像个油腻的大馒头,她母亲眼睛大放泪光,捧着大馒头使劲闻着猪油香,都忘了感恩道谢。旧报纸洗出来的油水做了一锅汤,那坨肉全家吃了半个月,经常用猪油在嘴上抹一圈,看起来油光闪闪,丰衣足食。
事实上杨医生送肉来,不送肉也来,有时进门,有时路过。不管早晨黄昏,刮风下雨,他都不急不缓,身影在溪岸边无声飘移。从西边角出现到消失东边角树林,他通常有五分钟的时间停在她母亲的视线范围内。杨医生关心她父亲的病,什么药都舍得拿出来,要是到了新药品,也替她父亲留着,说药是按原价分文不赚。他多肉的脸在金家屋里慢慢地散发仁慈的光辉,像尊活菩萨。
她母亲在溪边洗衣,手指冻得像胡萝卜一样通红的。恰好杨医生斜挎医药箱,背带勒进军棉袄,裤腿短出一截,露出黑鞋白袜,像是忽然长了个。他头顶的那几根荒草显得十分凄凉。这时快过年了,偶尔有带哨的冲天炮划过天空,像是测量寂静的深度,响声过后,长着绿苔似的清冷像水一样重新覆没上来。年边是收债的时间,各种米债主、油债主、钱债主在村里走动,希望收回借出的几升大米、二两猪油、一点现金。杨医生这时也会上门结算医药费,这时候他箱子里装的不是药,而是钱,那些又皱又咸的纸币,蓬蓬松松地堆在箱子里。但杨医生没有提钱的事,只是望着她母亲肥鹅一样的身体,问她有没有分到过年地猪肉。听她母亲说今年怀孩子,工分挣得不够,又没去修防洪堤,算来算去还倒欠队里的,杨医生就像批评小学生做错了数学题,说过年没肉哪像过年,他分了一块五花肉,匀出半斤来给她。她母亲感动得用十根胡萝卜捂住了脸,眉毛一下挤得通红,像是要把自己憋死才不会哭出来。杨医生又说让肚子里的娃娃也是要过年的,言毕为自己的幽默配上笑容,最后问起病人的情况。
她母亲用像胡萝卜的手指擦掉眼泪,说病人如何的不好。杨医生听了很吃惊,认为这么多药都吃不好,说不定刻碑时碰了煞,也许该请法师画符念咒。她母亲说那是迷信。杨医生说有些神秘的东西是科学解释不清,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她母亲觉得将她的男人比作死马未免太难听,她男人既然是跟鬼打交道的,什么鬼没见过,他自己就是煞,鬼都怕,但她没说这些话。
3
她躺在竹凉床上。星星闪烁,蚊子飞舞。她父亲在月光下擦汗。杨医生路过,拐进来抽烟蹭月色。她父亲让出有靠背的椅子,以便杨医生坐得舒服一些。他不大会聊天,也从不打断别人的长篇大论。杨医生照样说了一番他的病人,列举了他的医术功绩,抽着她父亲给他点燃的烟,月光在烟雾中神秘轻盈。她母亲适时提问,添加润滑剂般使杨医生的谈话运转更加生动。
她的父亲清了清嗓子似乎要发表什么言论,但他什么也没说静静地坐在模糊的月光中,然后从竹凉床上抱起她在地坪里走来走去。
田里的青蛙呱呱叫个不停,溪水流过满天的星。一个长着两个脑袋的怪影。他们已经踱步到溪边,像是故意避开什么。没准此时她父亲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有心要为她找个可靠的父亲。
田里的青蛙呱呱叫个不停。溪水流过满天的星。荧火虫落荆棘丛里,闪闪烁烁。她父亲好像心事重重,又似乎满怀愉悦。溪边柳条轻摇,风灌满了他的肺,他胸腔内有个抽风机呼呼地响。
野鸭子飞起来落在溪水里。星星像喝醉了似的摇晃。夜蝉叫唤着声音疲惫。这个普通的乡村夜晚,杨医生聊得自在欢喜,一点都不着急回家。平时她母亲总会让丈夫借着星光月光进屋取东拿西,但这个晚上她没有使唤他。发白的地坪上,她和杨医生的黑影一会儿相叠一会儿错开。也许因为弯曲的溪岸造成的视觉。她父亲抱着她走来走去,胸腔的呼吸声越来越响。他踹了一脚黑东西,不料是一坨臭牛屎。在溪边洗脚时,他弄得溪水哗哗响,眼看着被搅碎的月亮慢慢恢复原样,才磨磨蹭蹭往回走。
地坪里一股万金油味,杨医生正上下抓挠。她母亲大声说蚊子今天改善生活了。杨医生打出一连串的哈哈,像老母鸡带着鸡崽奔出鸡笼,最后还有两只哈哈鸡掉了队。她父亲放下她,摸黑进了屋,外面听得见他将瓜瓢伸到水缸里舀水喝的声响。杨医生就是这时起身走掉的。
她父亲的死有多种说法。有人说是病死的,可谁也不知他得了什么病。有人说他原本没有大病,是吃杨医生箱子里的药吃死的。更有人说她父亲是个新版武大郎,被奸夫淫妇谋害的。有人说她是个不祥之物,克死了她父亲。她父亲为了抢到黑绸布给她做棉袄,没等别人的追悼会结束,就将绸布缠在脖子上,被人勒断了脖子。杨医生最后一次给他看了病,翻开他的眼皮,拿小手电筒照了照,最后关上棕皮箱,像合上棺盖。
4
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她的爷爷:“像个私塾先生教她读书写字并于她十二岁那年春天离世。”她爷爷同样值得一说:中年得子,两年后妻子病故,终生未续。年轻时凿碑,左眼被石屑毁了,用一只眼睛看世界,看得头头是道。她爷爷是一个纯粹的人,一身坦荡正气,不沾烟酒不赌博,一门心思吟诗作对拟写碑文,鳏居后没有爬过女人的窗,没听过寡妇的墙,也不参与谈论与女人有关的下流话,他认为那样不尊重女人,尤其是女人给男人带来那么多快活与美好的时光,不能因为她们长着与男人不同的器官而对她们轻浮取乐,她们哺育生命的乳房也不应该随便亵渎,这类做法损害的终究是男人自己的尊严。
她爷爷的小屋散发神秘温馨的光晕,幽暗的光线,轻烟不断的香炷,桌上笔墨纸砚,墙上神怪图画,样子凶恶但并不可怕。他就是在这里教她读古书写古字,没人知道怪老头是怎么将那些知识灌进她脑袋里的。
她曾经正式上过一阵学。学校不过是一座破败的古庙,前门有数十级麻石台阶,天井里一棵老槐树遮天蔽日。当时的老师一看她的模样就说名额已满,哪知她母亲有备而来,将黑母鸡往台面一摆,母鸡红冠一抖拉出一泡稀屎,她母亲衣袖一拂,抹去鸡屎的同时,顺势将黑母鸡往老师怀里一推,近乎威协地说:
“这只黑鸡婆专下双黄蛋,一天下一个,有时候憋不住,一天下两个。”
也许是被她母亲袖拂抹鸡屎的麻利打动,也许是屈服于黑母鸡一天下两个双黄蛋的威胁,老师两腿麻利地夹住黑母鸡,用英雄牌钢笔将她的名字填上了花名册。这个教语文数学兼班主任的老师姓孙名燕裘,从不掩饰心里的厌恶,经常拧着她的腮帮子,咬牙切齿地说,“猪教三遍都会了”。这个脸圆眼鼓长相惊愕的老师,经常用手在她的脸上练习捏敲弹拧扇。她爷爷看到孙女脸上不断出现的伤痕,决定揽下教育职责。那时候杨医生已经公开对她母亲示好,殷勤得让很多妇女嫉妒。那些无机可乘的男人只好在外围嗅,谁也不敢抢杨医生嘴里的肉。杨医生从不避讳孤男寡女独处之嫌,坐在椅子上跷起二郎腿谈婚事,隔三岔五地来,给他想要的女人买头巾讨她欢心,直到他说家里房子收拾好了,刷了白墙,添了家具,弹了棉褥,都是雪白崭新的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