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情
作者: 魏思孝我要讲述的这个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那时候,我们国家正和伊拉克发生战争。我提到这些是因为一个人,我不会说他是一个英雄,英雄是什么呢?我们才是英雄。这里说的是督爷,他就这么活着。洛城督爷,即使他懒惰——督爷可能也是洛杉矶最懒惰的人,在懒的世界排行榜上也一定名列前茅。但是有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人……我有点断片了,管他呢,我介绍差不多了。
——《谋杀绿脚趾》
1
吴文忠并不清楚儿子到底能判几年,这个小学没念完,只认识几个字的农民,对法律有限的认识中,他知道杀人偿命,再多一点,邻居老孟年轻时捅人被判了五年。去年冬天,临近年底,西葫芦行情好,一斤三块钱,吴文忠种一棚,被人偷走一半。大道的监控拍下了车牌号。第二天上午抓到人,下午两个人就从派出所出来了。后来一打听,其中一个人的堂叔,给市里的领导开车。这件事让吴文忠明白,都说法不容情,也有弹性。这是他对法律的第二个认识。知道儿子出事后,吴文忠从派出所回来,先去找的老孟。两家的房子在一排,相隔两户,距离不到四十米,邻居三十多年,也没多少来往,当初两家盖房,各自搭手出过力气,村里婚丧嫁娶,也都能凑在一块,一张桌子上喝过酒。吴文忠性格温吞,总是充当看客,几杯酒下肚,只会让他更加沉默。老孟可管不了那么多,监狱生涯让他在村里获得了横行的权利,对谁都不用过于遮掩内心的想法,动辄拿来取笑,吴文忠自然也是被取笑的对象之一。在粗俗的骂人俚语之外,再缀以老实(已近窝囊)。老孟出狱后,和村里大多数勤劳的菜农只操持大棚不同,他成立了一个统销点,作为中间商,利用能说会道的秉性,以威严做后盾,没几年,先是买了货车,搞蔬菜运输,又在村南边的国道旁建了一座两层小楼,一楼办公,二楼住宿,烟也只抽软中华。老宅租给外地人,成了废品收购站,门口堆放着刚收上来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各类废品,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吴文忠每天进出,都在心里问候老孟的祖宗八代。吴文忠的菜交给村里另一个统销点,那是他本族的一个堂叔开的,也是村里的两家统销点之一。有时,知道价钱没有老孟给得多,吴文忠也认了。本族情分是原因之一,他有些怵头和老孟打交道,自从发家后,老孟底气更足了,话里话外都不中听。
吴文忠骑着电动车,从镇上顺着国道往回走,远远看到老孟统销点停着一辆货车,正在卸白色的塑料泡沫箱。到了跟前,彩钢板围成的厂院里,几个妇女正在把刚收上来的柿子装箱,称重,贴胶带,垒放好,叉车运到另一台货车上。老孟站在街边,指挥着工人卸泡沫箱,看着点,坏一个算谁的。看见吴文忠过来,老孟指挥更为起劲,用自己此刻的忙碌来掩盖,本以为他只是路过。见电动车停下,老孟转过脸说,还不赶紧去棚里摘西红柿,在这里闲逛,视察我工作啊。吴文忠说,忙着呢。老孟说,你眼也不瞎啊,这空谁不忙,不忙钱不来。吴文忠说,今年西红柿还行,我昨天打听了下价,一块三。老孟说,一天一个价,今天一块三毛五,你今年种了多少?吴文忠说,我这小打小闹,西红柿就种了一个棚,另一个棚的茄子刚爬蔓。老孟说,今年想来我这里?吴文忠一听,知道他误会了,忙说,问点别的。他清了下嗓子,又说,有点说不出口。老孟说,你这人真磨叽,有什么不好说的,反正借钱没有。吴文忠说,不是为这。老孟说,只要不是钱的事,什么都好说。
吴文忠看着泡沫箱,在五月,如同一地的雪。一阵风吹过,已经卸下大半车的车兜里,破碎的泡沫颗粒纷扬着扑向他俩,身上,衣服上,头上,沾满了泡沫颗粒。老孟呸呸往外吐,背过身。吴文忠站在原地,脸上汗液粘着泡沫颗粒,如同长满了白色的痘,趁不留意,他问,你当初进监狱,是咋回事?老孟抽下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拍打身上,这都多少年的事,你提这个干啥?你也想学我捅人啊?吴文忠问,你当初咋捅的,把人捅成啥样了?老孟点上根烟,你怎么不问我为啥捅?吴文忠说,我不关心你为啥捅,我就想知道你把那人捅成啥样了。老孟说,活着好好的呢,年前我赶集还碰见那人了,递给他一根烟,寒冬腊月的还掀开肚皮,让我看那道疤,我回头买了一只笨鸡,塞给了他。我当初看上新安桥的一个女的,他也看上了,决斗呗,他输了。吴文忠说,就为这点事?老孟说,这叫尊严,你懂个屁,你没看过动物世界啊,这叫争夺交配权,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吴文忠说,为个女的,五年,不值。老孟说,肏,用你可怜我了。吴文忠又问,那你觉得五年判轻了还是重了?老孟说,政府的事,还轮得着你操心了,我都放出来小三十年了,考虑这个干啥,没碰到严打算我命大了,咱村里的牟良田,比我晚一年,就偷了粮店里的三袋地瓜,命没了,下次上坟,你问他冤不冤。吴文忠说,良田这人从小就爱顺东西。老孟说,吃过牢饭的人,知道滋味深浅。又一想,老吴,我知道你心里想啥了,你是想捅人了。吴文忠扭头,跨上电动车,走了。老孟在后面喊,窝囊一辈子了,你别想不开,多大的事,过去也不算事。(卸完货,已过七点,老孟去二楼冲了个热水澡,换上短衣短裤,来到一楼,坐在老板椅上,泡了杯热茶,点上一根烟,把腿架在桌面上,望着夕阳西下,余晖染红一片,他吼了句,把灯打开。厂院里探灯亮了,妇女们还在挑拣西红柿装箱。香兰坐在马扎上,背对着屋。她当然没有觉察到,自己在弯腰时,上衣和裤子中间露出的腰和碎花的内裤,正在被老孟慢慢欣赏。这里面没有任何的情欲色彩,同龄的女性早已经不是老孟这个村里能人的选择了,念旧确是他身上一直无法改变的特质。去年冬天,老孟从别人嘴里知道香兰的儿子欠了网贷,被人打断了腿后,他背着老婆帮忙还了一部分,又让香兰来这里上工。和忙季打零工的村民不同,她是为数不多的固定工人之一。老孟陷入回忆,想不起自己当初追求香兰的细节,以至于还要为她捅人。老孟走出去,刚迈出门槛,因腿麻跌倒在地。妇女们回头看他,发出一阵哄笑。老孟压坏了一个泡沫箱,骂道,让你们箱子别乱放,没听的时候。)
吴家湾中间的水泥路主干道,是村北边的大棚区通往国道的必经之路。前些年把沿街村民私自种的小菜园铲平,拓宽的车道能双向通行,但一到蔬菜上市的时节,这条路还总是堵车。货车、私家车以及村民的三轮车混在一起,如同等待疏通的下水道。吴文忠骑着电动车加入其中,如同一条肉丝被卡在牙缝里。喇叭声此起彼伏,十来分钟挪动了不足五米。换作平日,慢性子的吴文忠也早就失去了耐心,今天他身体沉重,车胎也跟着主人如泄气一般。他两只脚支撑着地面,嘴巴念念有词,捅人,五年,捅人,五年,捅人,五年,捅人。卖豆腐的老邢,没听见吴文忠说的什么,只见他嘴巴一张一合,打趣道,还算能赚多少钱呢?老邢没像往常那样,在这位憨直的菜农脸上看到羞怯的表情。吴文忠没搭话,让老邢没法开口推销挂在车把上的仅剩的三块钱的豆腐。吴文忠靠两只脚慢慢挪动,十多分钟,终于走出了拥挤的路段。天要黑了,确定剩下的这块豆腐卖不出去,老邢收摊。他骑着三轮车,嘀嘀摁着喇叭,回邢家庄。又过了十几分钟,终于出了道,老邢打开车灯,进入小道,在路边看到一辆电动车,认出是吴文忠的。顺着河堤边上的田埂,五十多米处,一个黑影蹲在那里。老邢吼了句,钥匙也不拔,把你车骑走了。吴文忠没反应。他摁了几下喇叭,不回家吃饭,坐在这里等哪个娘们呢。还没反应,老邢下车,把豆腐取下,挂在吴文忠的车把上。骑上车,老邢边走,边回头看,吴文忠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团漆黑,连他都有些怀疑,那到底是不是个人,还只是自己眼花了。(这块豆腐,吴文忠带回去,放在饭屋的瓷盆里,当天没吃,又过了几天,等他发现时,冒出一层绿色的斑点,已经馊了。吴文忠按照父亲生前的做法,搅拌成糨糊,剁了几根葱,又加了一小块的姜末,撒上盐,搅拌呈糨糊状。这块自制的臭豆腐,吴文忠每次顺着碗边,用筷子抹一下,吃了好几天。每次吃,他心里想,吴安柱从小也喜欢吃,这是这对父子为数不多的共同之处。当电视台的摄制组来到吴家,各间屋拍外景,放在桌上的这碗吴氏臭豆腐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并给了两秒钟的镜头,作为这个贫瘠家庭的注脚。工作人员一起围着,又没勇气尝一口,问吴文忠,这是什么?显然,它比吴文忠本身更引起大家的兴趣。)
2
村里出了个杀手,这和当季的蔬菜价格变动,成了吴家湾的村民最热衷讨论的问题。不论是照看孙子辈的老人,还是在统销点来往运菜的菜农,但凡有两个以上(包括两个)的村民交谈,吴安柱成了必提的名字。除去吴文忠的左邻右舍,大多数村民对吴安柱并无多大印象,即便是现在出现在众人的面前,也不会认为是本村村民。这是普遍现象,大概因年轻人常年在外念书,初中、高中、大学念下来,十来年间个头、长相变化之快,令人感慨,现在的生活条件是好了,不是人高马大就是过度肥胖。尤其是吴家湾这个远近闻名的蔬菜种植基地,菜农辛苦不假,但小富也是事实。菜农的后代享受了理应得到的生活,他们只在寒暑假偶尔在家,以学习的名义不去大棚里帮父母,穿着打扮俨然和城里的孩子没什么区别。吴安柱并不属于以上此类,母亲生病欠下外债,家庭拮据。吴安柱大专毕业后,不务正业,拒绝了和父亲去操持两个大棚的提议,断绝生活来源后,他在外面混迹两年之久。两年的时间,一个蔬菜大棚,少说能赚十万出头,两个大棚就是二十万,抛开各类成本和人工的开销,这是最基本的行情。但身为菜农,三百六十五天午休,没有任何的消遣,在棚里当牛作马,身体过度消耗,岁数渐长后各种慢性病和关节疼痛,这些辛苦更容易被人忽略。一个人,成为杀手。其中内情,在村民的猜疑下,生发出了各种可能。这种神秘感,一直保持到法制节目的播出。在这之前,吴文忠作为杀手的父亲,在吴家湾承受着流言蜚语,但也享受着杀手之父的荣光。村民对吴文忠的态度复杂了起来,在背后说闲话,感叹他命运不济,老婆死了,儿子又不走正道,其中夹杂着幸灾乐祸。他们不愿意承认,行动上已经亮出鲜明的态度,吴安柱从根上改变了吴家的门风。吴文忠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老汉,说不定也蕴藏着惊人的力量。那些平日里占过吴文忠便宜,欺负过他的村民,忙着去修复这种看似危险的裂痕,见到吴文忠,热情打招呼,甚至递上一根烟。这些举动,就像是在挽救自己的性命。交谈中,吴安柱自然成为禁忌的话题。吴文忠不清楚,村民都知道他儿子成了杀手,不仅是村里,很快儿子也要走向全国了。
在吴家湾的历史上,目前来说,有幸上过电视的只有两个,其中一个是前妇女主任宋明霞。她早年在戏班里待过,会唱京剧。年过五十后,宋主任的嗓子如初,依赖于传统的元宵节等节目和这些年政府组织的乡村大舞台,她总会穿上戏服,画上脸谱,唱《穆桂英挂帅》:“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她年轻时还能一字马,在《我是大明星》的海选上,宋明霞唱完后,对评委说,如果晋级了,下一轮还有更精彩的节目。为了准备下一轮比赛,宋主任在家练习,不慎韧带拉伤后掉泪了,逢人便说,不服老不行。晋级赛上,宋主任说起备战的艰辛,又哭了,不仅是评委,连吴家湾守在电视机前的各位村民,也都有些心疼,因电视节目延迟播出,众人早就知道她被淘汰了,见面后,还是表示应该晋级。又说,那个所谓音乐学院的光头教授,根本什么都不懂,他会唱戏吗?他懂什么是京剧吗?有什么本事坐在那里点评你?看他长得熊样,还有脸当评委了。在参加节目后的两年,宋主任开始走穴,频繁出现在门头开业和婚庆现场,出场费都上千到几百不等,随时间推移呈下滑趋势。有时,也去临近的县市。总之,那几年,宋明霞给儿子在县城付首付买了一套房子。至于村里的妇女工作,宋主任无暇兼顾。慢慢地,她过气了,偶尔请她出山,也只给百八十块,最多管一顿饭。再次选举时,宋明霞也丢了妇女主任的职位。如今,她在家里带孙女,偶尔唱一段戏发在抖音上,等待再次走红。置顶的还是她参加《我是大明星》的视频,总计点赞量在三千多。宋明霞的抖音粉丝不到两万,不是吴家湾的第一,但已经是乡村顶流了。
现年二十五岁的孙世乐,占据吴家湾短视频粉丝数的头把交椅。二万三千多的粉丝中,多半是在他曾经参加《快乐向前冲》的节目中积累的,这个从2009年开始的闯关节目,每周一至周六18:53-19:50播出,霸屏十余年,在山东广大农村的妇孺老幼间,有着堪比足球世界杯的影响力。从夏初到春节的几个月间,由群众参与,选拔赛,周冠军,月冠军,季冠军,再到总决赛,一条固定的赛道,培养了为数众多的青年竞技偶像,给这些在乡村不受待见的精壮小伙提供了一条致富道路,他们纷纷放下原本的主业——包括但不限于退伍军人、小商贩、菜农、泥瓦匠、车间工人、快递员、肉贩等,依据赛事奖金和变卖奖品,积累了人生第一桶金后买房买车,纷纷转行当了小老板——主要是餐馆等普通私营业主,名气大一点的代言地方小作坊生产的食用油、白酒和洗衣液等,如果外形和口才占据其一,也会去兄弟节目《我是大明星》上面露脸,所谓的文体不分家。尽管他们的名气只局限在山东的乡村,考虑到上亿的人口基数,在数千万的乡村中混个脸熟,这已经比世界上许多的国家人口要多。大概因乡村并不发达的经济,难以有效化,没有出现粉丝成群结队摇晃着荧光棒发出一阵阵尖叫的场面。乡土明星的效应,就拿并不出彩的孙世乐来举例,作为一个退伍军人的菜农,他在赛道上最好成绩是折戟在季冠军的冠亚之争中,由于伤病,年底的总决赛上,在八进七中淘汰。赛道的伙伴们簇拥着孙世乐,一起高歌任贤齐的《兄弟》泪洒赛场,发誓还要卷土重来——这是他人生中的高光时刻。实际上,他只参加了一年的比赛。也就是这短暂的一年,他赢了八辆电动车、四台冰箱,估价不到三万。等他回到家乡,出门总是碰到热情打招呼的村民,年龄不限,指着他的脸说,你就是电视上那个跑赛道的吧。很快,亲戚朋友张罗他的婚事,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相亲二十余次,和朱台镇开汽修厂的千金,走在了一起。婚后不久,老丈人出资在镇上开了一家洗车行,兼保养汽车,孙世乐也就把要继续在赛道上拿冠军的事情抛之脑后。和体育明星一样,不出成绩,被大众遗忘是必然的,乡村最不缺乏的就是无事可做擅跑能跳渴望发财的小青年了(这还不包括体校的学生,碍于面子,不参与这类业余赛事),吴家湾还有几个小伙去参加比赛,但都没有突破孙世乐的成绩。如今,孙世乐已经人间蒸发,快手账号也停更了大半年,从还在不断更新的辱骂和讨债的留言中,我们可以一窥来龙去脉,这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赌徒欠债,又借高利贷,继续下注要翻盘,最终血本无归的故事。洗车行早已变卖,卷帘门上贴了招租的告示,房东虽粉刷一新,但还能从散落的红漆斑点上,想象讨债队伍所留下的痕迹。同样在寻找的还有孙世乐的家人,他的老婆早就打印好了离婚协议书,只等他回来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