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试卷
作者: 王棵第一章 夸赞
我拎着一只空铝皮桶走向猪圈。我家的桶都被规定了具体用途:打水的、放米面粮油的、喂猪喂鸡喂鸭的……这只桶,专门用于搅拌、盛放猪食。一九八二年,我家养了两头猪。四月末的这一刻,猪圈里的俩猪见我走近,噤声盯住我手里的桶,努力辨认。只须片刻工夫,它俩便认出这是猪食桶,顷刻间,它们的嘴就变成了自来水龙头,大滴的涎水汩汩涌出。
“咕哇!咕哇!……”
涎水被它俩甩向空中,高亢有力的欢叫从它们的喉咙里喷薄而出。它俩还将粉色的柱状鼻头拱进栅栏缝,拱进来,退回去,再拱进来,每次都竭尽全力。上下两排水杉木,以及竖着的十几截同样的水杉木构成的这个栅栏式猪圈栏,在它俩的拱动中颤动不止。栅栏两侧用来将其固定在墙上的钢丝和铁钉,前者嘎吱嘎吱地响个没完,后者似乎随时会从墙体上脱落。
“老实点!”我把桶放到食槽外的栅栏下。
这桶对我来说过于高大。与其说放,不如说摆。
“咕哇!咕哇!……”俩猪反倒因为猪食桶更加近在眼前,发出更为急躁的叫声。破坏性的动作也更加猛烈了。
圈栏曾多次因俩猪的暴动被弄裂或掀翻,我很怕今天发生这样的事。如果圈栏是爷和姆妈不在家时被猪弄坏的,我担心爷和姆妈会觉得我没管好俩猪。
我们那个平原的乡下,那时对爸爸、妈妈的称谓有多种。我和我舅舅家的孩子,称爸爸为“爷”、妈妈为“姆妈”。我家侧后方一户人家,孩子喊爸爸为“父”,对妈妈的叫法,听着像羊叫:“嗯咩”。我有个远房亲戚,这家的孩子喊爸爸是“乌啊”。有一次我鼓足勇气,学着别人家的叫法,喊姆妈为“嗯咩”,喊爷为“父”“乌哇”,他俩都没好意思答应。此后,我再也不好意思开这种玩笑了。他俩是那种内敛、含蓄的人。开玩笑算是一种亲密互动,他俩不习惯。
我急急忙忙地将桶里的勺子拿起来,伸到俩猪面前甩了甩,让它们误以为我要马上给它们喂食。“别急,别急啊!”我安抚道。
俩猪的叫声变得平和,说甜美都可以。它们也不再有任何破坏圈栏的动作。就这样,它们叫唤着,移步至食槽边,开始挤来挤去,争抢最佳进食位置。
这是两头长相逼似的猪:全都身披白毛、面颊微凹,都是一对直立薄耳、背腰长而平直、四肢高壮结实。它们的块头,却有明显区别,一头仿似另一头的精缩版。壮硕的那头一贯是个霸道的主儿,它开始用厚重的身体撞小个子,狂怒的尖叫声从鼻腔里滑出,气贯长虹地穿行在猪圈狭窄的空间里。
“大圆,别欺负小圆。”我将桶提得离开地面最多两厘米,使桶口往大块头眼前倾斜,尽量让它看清桶里全貌。
大块头将两只蚕豆粒大的黑眼珠往桶里锁定住,终于发现那里面没有一粒猪食,它发出得知受骗后的沮丧、恼怒的尖叫,离开了圈栏。小个子的眼睛居然比大块头的大,它将眼珠子对准大块头,左右转了一下,而后放低了声音,尾随着大块头,往猪圈里侧走去。它是一头善于审时度势的猪,在与大块头的长期相处中,它早已学会了做也要做出是大块头跟班的样子。
猪圈连着茅坑,中间隔一面墙,在墙的最里侧下方设有一个与茅房连通的洞,洞内一小片地面略凹陷,那是给猪排泄的特定位置。然而,三四个平方米大小的猪圈里,不止那一块区域,整个青砖地面上,都散落有新鲜和不新鲜的猪屎,就连里侧另一面墙下铺着的一堆干稻草上,也零星沾着猪屎。这些干稻草,是供俩猪睡觉时垫身子用的。
爷和姆妈经常骂这俩猪,说它们笨。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它们总把踩过屎的脚踩到这些干稻草上,甚至直接往上面拉屎撒尿,等晚上困了或白天想休息躺上去时,身上便给弄脏了。我跟爷和姆妈看法不一样。我觉得这两个家伙都谈不上笨。把踩过粪便的脚踩到自己“床铺”上,往上面拉屎撒尿,就是笨?照这样说,我的同桌陈二冯更笨。三年级,也就是去年,陈二冯还在课上尿了一裤子呢。陈二冯的成绩在班上虽然排中下,但智商绝对是正常的。
以我的理解,陈二冯尿到裤子上那回,是眼看着要下课了,他就没向老师喊报告去厕所,就出事了。我好几次就险些酿出这种事故,幸亏我终究放胆喊了报告。眼前这俩猪,犯了那样的错,肯定有它们的理由,比如:它们有时会莫名地高兴,继而奔跑起来,猪圈场地太小,它们跑得忘了形,踩到不该踩的地方;晚上睡觉起身,黑灯瞎火,不小心踩到了粪便上;夜里,困意太浓不想起身,便在睡梦中尿了起来。
我甚至觉得俩猪都聪明,比如被我唤作大圆的大块头,此刻,它本想趴到干稻草上去的,却看到了上面的污迹,便不愿躺上去了。小圆也跟它一样。俩猪又看看其他地方,同样充斥着它们的粪便,更不能供它们躺下,于是开始发出那种表示它们很烦躁的尖叫声。俩猪有各种各样的叫声,每一种叫声都对应于它们的某种情绪。这么会表达喜怒哀乐,怎么可能不聪明?
家里没人时,我喜欢跟它们说话,那些时候我恍然间会觉得它们是跟我同龄的两个朋友。家里有人,我是不会跟猪说话的,怕被人笑话。在我看来,有些大人,还有个别烦人的大孩子,总爱拿小孩子说笑,他们这么做时通常不需要理由,就仿佛在路上碰到一个小动物挥手让它跑开那么自然而随意。跟人们眼里的蠢猪说话,那些平常不爱取笑小孩的大人或大孩子,也会把我笑话死吧?
“大圆小圆,我这就给你们做饭去,你们千万别往猪屎上躺。”我叮嘱着,皱着眉头看了眼猪圈里的满地猪屎,厌嫌地把目光别开去了。
我拎着桶,走到猪圈西侧。那儿,是一片木板作壁、竹子和茅草做篷的小棚子。我将桶搁在棚外,进去打开一个装稻糠的麻袋,拿起旁边一只瓢,舀了半瓢稻糠倒进桶里。又打开另一个装麸子的麻袋,往桶里舀了四分之一瓢麸子。然后,我将两个麻袋扎好,拎着桶,越过天井,向猪圈侧前方我家的后门走去。
我们那个平原的乡下,那时许多人家是这样的格局:前面一排三到五间的大瓦房,后面也有一排矮小的房子或窝棚,后者通常是茅房、猪圈、羊圈、鸡窝之类。两排房子之间,算是院子,这院子,有全封闭,也有半封闭的,还有两头都敞开的。不管封闭程度如何,人们都叫它天井。我家的天井,视觉上不算完全封闭,有一头,开了一个很宽的铁栅栏门,目光越过这扇门,可以看到我家和邻居家的菜地。
俩猪见我拎着桶远离它们,声音里充斥着怒音,对着我的背影狂叫不已,仿佛它们在控诉我:“你玩我们吗?要把我们的早饭拎到哪儿去?”或者:“快点回来!我们要饿死了!”或者:“人呢?人哪儿去了?”
我没有去理会它们的叫声或控诉。穿过空无一人的堂屋,我走出房子的前门,来到东厢房顶头那口井旁。我将铝皮桶搁到地上,提了井旁那只系了绳子的小铁皮桶,慢慢将它放入井中。铁皮桶底一接触井水,我用力一抖,它便在水面上倒了个个儿,井水挨着桶的边缘迅速将桶整个儿地吞没。就在桶将要迅速下沉的瞬间,我猛地往上收绳索,直到将满满一桶水吊上来。
那一年我长得极其瘦小,瘦小到如果不跟不认识我的人说我十岁,对方会误以为我最多八岁。用吊桶打水,小孩子一般不怎么会,我却不是一般的会。我很擅长做家务活。
很特别的一点是:我非常得意于自己比别的孩子会做家务活。
“你看看人家,跟你一般大,干得这么好!你怎么就不会呢?”经常,会有邻居拿我举例,来督促自家孩子干活。每当我从旁人口中得知这种事,会窃喜,并且更加卖力地学习我尚且不会的活计,同时暗中期待下一次听到这样的传言。
我吃力地两手合作着将水倒入铝皮桶中,而后半提半拽,将铝皮桶弄到堂屋前方的空地上。空地西侧种着一小片莴苣。那些莴苣,每一棵都粗壮挺拔。我去屋里拿了铲刀,铲了几棵就要开花的莴苣,抱到空地上。然后,我剥除了枯黄的叶子,又开始剔青绿的叶子。后者,马上要被我切碎,扔入铝皮桶中,与先前的稻糠、麸子、水共同被搅拌成那俩猪的早餐。剩下的莴苣杆,将被我放进灶房,留作炒菜用。
“给你们送早饭来了!”几分钟后,我在俩猪疯狂的欢叫声中气喘吁吁地来到猪圈外靠近食槽的位置。
我休息了片刻,克制着心中对猪的畏惧,像爷和姆妈喂猪时那样,一手提着桶的吊环,一手护持住桶的底部,试图往食槽里倒猪食。这个动作需要太多的力气,对我来说难度很大,虽然我会用巧劲,但还是没法儿将猪食倒入食槽。最终,我还是懊恼地去一边拿来勺子,一勺一勺往食槽里舀猪食。等把猪食勺去一多半后,才提起桶将余食倒入槽中。
终于喂完猪食,我感觉累极了,两腿打晃。我抬头向东边的屋角上方看了看,太阳明晃晃地支愣在尖尖的屋角上,早晨已经过去了。我估摸了一下,时间应该已过九点。
在爷和姆妈回来之前,我要喂的除了俩猪,还有鸡。羊是不用定时喂的。那些鸡的早餐,跟猪食不一样,要重新拌。此外,我还要将房里房外用扫帚打扫一遍。我不知道爷和姆妈什么时候回家,但我要求自己在他们回来前干完这一切。没错!这是我自己的要求,并非爷和姆妈的要求。之所以对自己有这样的要求,是因为如果爷和姆妈回来看到我干了这么多活计,会开心地夸我几句。
我特别爱听别人的夸赞。某种角度甚至可以说,我爱做家务、做得那么棒,是为了获得赞美。生活中,似乎没有比获得赞美更让我高兴的事儿。
将鸡喂完,打扫完家门口的那块空地,我正开始清扫天井,姆妈扛着锄头回来了。爷没回来。七点多钟我起床时,发现爷和姆妈不在家。我理所当然地认为,爷和姆妈一早就去远田干活去了。我家有两块承包地离家超过两里地。现在我纳闷:姆妈回来了,为什么爷没回来?正揣测着,就听姆妈问:“早饭吃了没?”姆妈放下锄头,抢过我手上的扫帚,扫了起来。
他们早上出门时,我还没起床。姆妈和爷吃过早饭去了地里,把我的那份早餐捂在了锅里。
“吃了的。”我说。
我看到姆妈三两下就把天井里我没来得及清扫的地面扫干净了。她扫地特别用力,扫帚在硬土的地面上划出浅而整齐的痕迹,将那一片地面扫成一幅画。画中,春雨丝丝缕缕地拂过清空。我盯着这块地面,羡慕姆妈的力气,以及她扫地动作的干脆和决绝。我看着姆妈,在心里校正自己的扫地动作。
姆妈是大人中都很少见的干活好手,我在家里学干活,首要效仿对象是姆妈。这方面,姆妈当仁不让是我的师傅。我早在七岁时就跟姆妈学会了喂猪喂鸡,学会了扫地洗衣服做饭。近两年,我学会的农活越来越多……
“吃了就好。一会儿收拾下,跟我去舅舅家。”姆妈扫完猪圈前的地面,看着猪圈里肮脏的地面,皱了皱眉头,“猪圈几天没打扫了?……”
“去干什么?”
“今天是外公的祭日。”
我不喜欢去亲戚家,最不喜欢去的亲戚家,正是舅舅家。原因有很多,有些是我说得清的,有些是我说不清的。反正就是不喜欢去。偏偏姆妈最喜欢去的正是舅舅家——这也可以理解嘛,自己的哥哥家,她当愿意去——我从来没有把我不喜欢去舅舅家的想法表露出来。我不知道该不该表露,也不知道怎么表露。我担心表露出来姆妈会不高兴。
“我不去了吧……我在家给爷做饭。”
“他中午不回来吃饭。”姆妈脸色一沉,“今天一早,他就出门去给大队里办事情了。”那一年,姆妈还是习惯把现在的“村”喊成“大队”。大家都这样。
去年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我们这块平原的乡下实施,经过一次春耕和秋收,大多数的田地分到了各家各户手上,但还有几种田地,比如种着水杉的几块林地、临河的几处藕塘,还有没人想要的几处坡地,暂时没分出去。这些地,就还像以前生产队时期一样,归集体管理。整个农业合作社时期都任职大队植保员的爷,偶尔会被村委会叫去,履行植保员职责。只要村委会叫,无论家里多忙,爷都会去。为这个事,姆妈跟爷闹过几次不愉快。
“那我可以在家里做事情。”我看了眼灶房前面一只盆,那里面泡着我和爷、姆妈昨晚换下来的衣服,“我洗衣服!”
姆妈停下手上的动作,眼中浮出失望。有一次,是夏天里,我坐在寂静的河塘边,看着满河的浮萍发呆,一条青色的水蛇顶开几片浮萍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虽然那蛇将头探出水面后没再有下一步的行动,比如游走,河塘就仍旧是寂静的,但在我看来,河塘上面变得动荡起来,如同雨夜里梦中某个风起云涌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