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或消失的劳伦斯(短篇小说)

作者: 康坎

有时候,几只鸟或一匹马能保全一座阶梯剧场的废墟。

——《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

在《沙之书》的后记中,作者认为替一本没有看过的短篇小说集写序言几乎是不可能的,小说情节需要分析,事先无从猜测;照此说法,为一篇仍未构思好的文章写开头或重述一段尚未理清的回忆同样是不明智的。大多数批评家认为故事需要积淀,我持反对意见;现在我忠于事实记录下来,但仍不明不白。

去年四月,我忙于写一篇幻想小说,迟迟没有,也不知如何动笔。那是我未曾涉足过的领域。此前,临近大学毕业时,我谋得了一份实习文学编辑的工作。一个月内,我从数以千计的稿件中挑出五篇交由二审,其中一篇正式刊登。发表后,小说引起不小反响,并一举夺得蒲松龄文学奖。同年夏末,我破例留在了杂志社(那份岗位的学历最低要求为文艺类硕士)。说来惭愧,作为那篇改变我职业轨迹的小说的责任编辑,至今我仍不觉得它有何出彩之处。印象中那篇文章人物形象扁平、没有特色,情节幼稚、混乱且无现实意义;送审的理由:一是语言华丽,但不免有堆砌辞藻之嫌;二是手法别具一格,以评述的笔调写成。两个月后,小说作者劳伦斯发来邮件,告知我那篇文章只字未改地在《巴黎评论》季刊上以论文形式发表,并自作主张地加上了我的名字作为第二作者,原因是我前后为小说删改了七八处错别字和语句毛病。收到样刊后我才明白他所言并非玩笑,并对他完全过分且多此一举的谦逊表达了不理解。我们简短地交谈过几番,没有见面。

来年初春,我不再负责审稿,转去主持一档文学专栏,大抵是谈论当下的青年小说家。栏目名暂定为《贴地飞行》,头三期围绕现实主义与幻想小说展开。社长认为主题已是老生常谈,更希望我冲出重围,不落窠臼。我想,谈论一件自己并不熟悉的事物是荒唐可笑的,遑论还须评价。一个多月的准备时间显然棘手,我不得不走几条有把握的捷径;我不再出门闲逛,而是将自己幽闭起来。

白天,我躲在书房翻阅各类报纸和评论文章,能看见的只有窗前的一小丛竹子;等到晚上,我就做贼似的偷摸出去,或跑步,或骑车,或到地摊上买回一大堆完全无用的小玩意。几天后,我加大了力度。我严格地将生活一分为三,早晨十点起床,傍晚六点出门,凌晨两点睡着。我用隔板把本就不大的书房分成越来越小的几块,最后几乎没有挪动的空间;我的肋骨紧贴着书桌,整个身子几乎动弹不得。白天我不再看报纸,取而代之的是古今中外的纪录片和杂七杂八的文字;口渴时我只抿一口水润润嘴唇,不再吃饭,心想只有饥饿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六点过后,我整装待发,竭力使自己富有激情起来;我伸懒腰,我喝下一杯浓咖啡,我计划不花掉一千块钱就不回家;我驱车百里前去深幽的野郊闲逛,有时也在商场看人来人往;我想象自己是个瞎子,黑夜是我的隐身衣,黑夜给了我眼睛、长发、心脏和寥廓的星空。半个月的实践确认了我事先的预料:夜晚使人迷醉而白昼令人厌倦,我喜爱不切实际的小说远胜于谨严周密的文字……或许读者已经猜到了。

不幸的是,这个结论非但没有使我灵光乍现,反而令现实显得更加难以改变。原先我为那篇幻想小说开了个头,主人公有具体的姓名、背景、性格以及可能的遭遇,不过情节到此难以为继。苦苦思索却无结果后,我决定发封邮件向劳伦斯寻求帮助。我想应该转变思路,一位笔下不着边际的作者身上或许才有我这个门外汉无法捕捉的东西。次日早晨,劳伦斯打来电话。我们寒暄了几句,随后步入正题。我难为情地心想他可能被我的唐突所打扰,碍于情面不得不回复,但谈话中他渐渐流出的夸张的激情让我渐渐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开门见山地解释了自己的困境,一时却难以说清;混乱的三言两语后,我向他求教写作经验与叙述技巧。总之,我认为自己迫切需要的是那种天马行空的所谓“灵感”——写幻想小说相较于现实题材更依借某种道不明的天赋。劳伦斯没有接着我的话说下去。他激情澎湃,大谈特谈起自己获奖后的遭遇。他说他受邀前往芝加哥大学参加一期创意写作训练,并很可能破例以三十多岁的高龄攻读此专业硕士。随后,他热情洋溢地向我介绍了几种训练方法,例如第一个学生先想一个词,在十分钟内写出三四百来字的片段,接着第二个学生随便再想一个词再写一个片段,要求和前一个相接,由此可以无限串联下去。词语之间互无联系,句子也许支离破碎,片段和片段却能顺接、嵌入、打乱和颠倒。他不时提到几个我有印象却不熟悉的人名或概念,大致从亚里士多德的悲剧说讲到康德的审美意象,又从雨果的艺术对照原则讲到巴尔扎克与现实典型,或许还提及了陌生化、黑格尔和批评论(后来我知道那是20世纪英美文学批评的一个流派)……我感到无聊,却毫无办法。在他偶然的结巴间歇,我好不容易插了句话。我尴尬地表示自己并非中文专业,不过最近在恶补西方文论。

“不用担心,”他不无卖弄地说,“一篇不包含任何理论的小说是不存在的,就像绝对不存在一个毫无个性的人。”

我想他没能理解我的意思。如果说写下整篇故事是一个平面,我需要的只是一个点——一个组成平面的无数线段中的任意一点,而绝非那些枯燥、冷漠、干巴巴的知识。劳伦斯的热情洋溢让我觉得他不过是在做无用功(甚至有炫耀的嫌疑)。我不好明说。沉默片刻后,我直截了当地问他获奖的那篇小说《从夺宝奇兵到麒麟玉玺》是如何构想的。我需要简单回忆下故事情节:主人公“我”四十余岁碌碌无为,是福建东南部地下搜山队的一员(关于“搜山”,民间说法不一。有人将其类比为深山上的盗墓贼,亦有人指出其勾当不可深究,原因在于常有数十人前去、下山时只余三四人之事。此外,还流传有“丢魂”“捞尸”“绝脉”之说,详见于《中国历代搜山录》,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于此不再展开)。虽未被官方明令禁止,干这刀尖舔血的事却也见不得光。一次蓄谋已久的行动中,“我”因脚底打滑掉落到一处洞穴,由此阴差阳错地发现了几小堆僵硬的白骨、五大张已然皱缩的羊皮卷和一块埋在白骨之下、隐隐发亮的玉石。一时,兴奋之余“我”惊慌失措,决定待在洞穴之下,不把秘密告诉任何人。熬过两天后,“我”下山跑去黑市里打探价钱,然而没人愿意为一块完全不熟悉的石头开出高价。“我”一点儿也不沮丧,反而大感惊喜。万般权衡下,“我”报了警,声称自己上山砍柴时无意间发现了玉石,但绝口不提五大张羊皮卷。半个月后,省博物馆派人送给“我”一份不菲的奖励金,条件是需要提供发现玉石的完整过程且不得对外泄露此事一毫。“我”假模假样地虚构了诸多并不存在的细节,并婉拒了赏金,表示自己仅是举手之劳。最终,在那人的安排下,“我”得到了一份体制内的悠闲工作,业余时写写随笔度日,过上了改名换姓的另一种生活。小说情节诡谲怪诞,有许多不合逻辑与情理之处(或许两者互为因果)。

几声爽朗的大笑。“要是我说那是真的,你肯定不信。”劳伦斯故作神秘,“事实就是如此,真假难辨。开始构思是在中秋前后,完成后已是过年的事了。总之,起因我已经忘了。现在想来,大概是一晚我在地摊上买回了几本书。记得清楚,当时我花了十块钱。”

我随即问他书名与版本。劳伦斯坦承时隔久远,记忆已然模糊了,况且他从不留心,也从不在意(对我来说这是不可思议的,一本没有作者、出版社及版本的书就像一瓶没有写明来路和保质期的水)。一顿啰唆且无用的自言自语后,他终于提到一本每间隔一页配有一张插图的《西游记》、大八开八百余页的《堂吉诃德》(没有译者信息)、封面是一道深渊和一只凤凰直冲云霄的《海错图》及一本残破不堪的《印象学大全》。此外,还有两三本全无印象了。

劳伦斯激情澎湃,仿佛要无休无止地讲下去。礼貌性地道别后,我草草挂断了电话。我真心感激他的热诚,同时心想为何之前没发现他似乎具有无限制地延伸唠叨和混乱的超能力。

我没有思索太久,径直前往最近的新华书店,结果什么也没找到。之后,我在一座商场三楼的西西弗书店发现了十余种版本的《西游记》和四位翻译家笔下的《堂吉诃德》,不过和劳伦斯所描述的皆有出入。下午,照着地图,我逛遍了方圆五公里内大大小小的书店,但一无所获。我没有,也不甘心就此放弃。那晚一个任意拼凑而成的梦给了我不小的启发,我不再将目光凝聚在市面上流通的书。次日一早,我从三四个住在老城区的朋友那打听到几处二手市场和十余家隐蔽的古玩店。将近一个星期,我在那附近徘徊,然而没有一次不事与愿违:没有一本《堂吉诃德》超过三百页;没有任何一个版本的《西游记》每隔一页配有一张插图;没有哪本《印象学大全》不是崭新、未拆腰封的(这在二手市场上极不寻常)——我断定它们绝非劳伦斯口中的那本。至今我仍记得当我小心地询问店家是否有哪版《堂吉诃德》为大八开八百余页时他疑惑不解的眼神,“从来没有。”他坚定地回答,语气不无尴尬和些许对我的可怜。

由此我不免怀疑自己蒙受了劳伦斯似有似无的欺骗。问题在于,他的记忆不值得半点反驳,也丝毫不能使人信服;我没有找到他口中一模一样的书不代表它并不存在。另一个说法是,劳伦斯永远是对的。《三国演义》的开篇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一见解适用于任何情形,原因在于时间是无限的。

到了晚上,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想的不错,转念又闪现出那本《海错图》怪诞的封面。半夜,我感到浑身奇痒难耐,起身做任何动作都无法缓解。我在漫长的时间(我不敢去留心它,以免自讨苦吃)里迫使自己思考痛苦的根源,却怎么也无法做到。原先我认为自己被鬼压床了,接着觉得是一团噩梦的并发症(梦中我被一张黑色深渊巨口啃噬的瞬间惊醒),最后又笃定是换季时的螨虫肆虐所致。针刺般的难以忍受使我想问题都不得不变得紧凑。接近拂晓时,我找到两片阿司匹林,终于睡着。

次日一早,我感到神清气爽又略带疲惫(二者奇妙地共存)。我伸了伸懒腰,回想昨晚,权当是一次人生难得的奇幻遭遇。起床后,我几乎是抱着复仇的心把被子拿到太阳下暴晒,仿佛这样可以减轻已经遭受的难以言说的煎熬。一切妥当后,我脱去衣服准备洗澡。这个决定让我追悔莫及。当热水淋到后背时,我瞬间头皮发麻,全身像被千万只蚂蚁啃噬。相较昨夜,奇痒有增无减。我无法控制地感到恶心,时不时还会猛地晕眩。十分钟后,一切感觉渐渐如烟雾般消散了。

那时我开始在意起来,生怕是什么不治之症的前兆。之后一个礼拜,我仍旧遭重了三次:一次在散步时,一次在午饭中途,一次在普普通通的早晨九点(我躺在床上什么也没做)。我变得小心翼翼,寝食难安;恐惧令生活处处充满了看不见的危险。一晚,意识的不清晰使得一团梦魇与让人发疯的奇痒不可思议地混淆了,我惊慌失措地打电话给父母,询问家族里有哪些遗传病史……得到的答案不尽如人意,四月底,我决定去医院。听明来意后,那位和我祖父一般大的医生在我小臂上用指尖划了两道口子,并让我稍等片刻。其间,我尝试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结果却越说越乱。三分钟后,医生凭借臂上两条蚯蚓似的红印判断我患有胆碱能性荨麻疹。他开了中药,并给了我诸多建议。

这个结果令我舒了口气。我把诊断单反复看了许多遍,以免遗漏什么。当我明白这件事不危及性命时,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开心,如若新生;当我了解到荨麻疹无法根治时,我又提前为将和一个躲在身体里、随时都会爆炸的小恶魔共度余生感到无限痛苦。为了避免病情发作,我谨遵医嘱:我不做剧烈运动,不穿紧身衣物,不在太阳下出门;我饮食清淡,戒掉了饮酒,从此不碰海鲜、芒果和牛羊肉;我不得不只用凉水擦身。最关键的一点是,我必须避免情绪激动、紧张。为此,我把自己锁在小房间里坐着发呆,直到疲惫至极时自然睡去(据说这样可以减小做梦的频率)。白天,我哪也不去;等到晚上,我偶尔出去过几次,但什么也做不了。

事实证明,医生开的药方行之有效。一连十天,我没有再遭受荨麻疹的折磨。同时,我慢慢心知肚明,这般清心寡欲的生活无聊透顶,绝非人所能过活(那时起我便开始由衷地佩服道士与和尚)。好几次我暗自思忖,刺客要离曾经壮士断臂以求信任,当下我正在做的却无异于断生求臂……这个想法使我难以接受。绝不应该也绝不能让我厌恶的东西喧宾夺主。我尝试回到正轨,重新着手写那篇幻想小说。我为开了个头的故事设置了具体情节,情节取自一晚我路过某古玩店的真实遭遇(至少在我看来是真实);简单的几个人物有了各自的性格,逐渐地,对话、转折点和导火索也有了。这样一来,我认为小说的雏形已经显现了,只需要稍加技巧与修饰。顿时,我信心百倍,制定了时间表,立志要按部就班地尽快完成。

五月,我十分不凑巧地收到祖父病重的消息。父亲在来电中情绪低落,语焉不详。我琢磨或者回忆不出当时的感受,只记得我后悔接到那个电话。我不得不立马请假,将手头的工作暂且移交他人。坦白地讲,我的第一反应不是难过,而是感到轻松。这个念头使我羞愧。不战而胜和不战而败对一个决心战死沙场的士兵来说并无区别,皆是屈辱。原以为我会因前功尽弃而怅然若失,潜意识里的逃避却让我重新发觉自己不过是个实打实的懦夫。傍晚,躺在床上,我想的全是美国管理学学者劳伦斯·彼得那个著名的理论:一个人注定会被提拔到他难以胜任的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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