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拉商店的招牌(短篇小说)

作者: 康坎

听上去不可思议,不过阿德拉商店出事的那晚的确被我给撞上了。次日清早,当第一个推开窗子的女人深呼吸时,她还以为哪户人家一大早就在杀鱼。石板路上零零星星的血斑使打斗事件不胫而走。地方当局有意将事情化小,一概禁止围观并拒绝向媒体透露调查经过。左邻右舍的恐慌在所难免,因为据说有人亲眼看见警察从铺子里出来时,手里拎着半只耳朵。

如此一来,反倒让不间断的道听途说更花样百出。那些猜测渲染骇人的气氛,夸大了神秘,但经不起推敲,无非是捕风捉影。我敢肯定,谁都无法说清鳄鱼街那间地下室究竟发生了什么;即便我目睹了全程,许多细节仍颇令人费解。为数不多我怎么也忘不了的是当天的月亮,因为那晚我发现它竟然也照着别人;我没有回自己那套月租六百的破房间,而是和阿德拉共度了一夜。

我不会记错,因为那天恰逢百日誓师,要求所有高三学生下午五点在阶梯教室开动员大会。落座之后,灯光微弱地亮起来,但还是改不了叫人昏昏欲睡的错觉。关于大会的内容我不愿多说,谁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现场弥漫着一股奇怪诡谲的氛围,有人在默背单词,有人低着头无所事事,有人在开玩笑,有人在睡觉。“冥冥中像无数把生锈的剑粘在一起”,我不由得默想。愈加昂扬的话语在我们头顶沉闷地流动,没一会儿便繁殖到十足的程度,几乎要将本就不大的教室掀翻。仿佛一团团火苗似的,众人的激情被迅速点燃扩散,势必要烧穿单薄如纸的现实。背书的同学难得慷慨地奉献出时间,熟睡的人被掌声吵醒,一旁在说笑的也不禁严肃起来。

老实说,当时我也被那股滚烫的气息烧得阵阵战栗,似乎要把自己快溢出的英雄主义完全托付给遥远的另一个英雄。没过多久,我瞥见有人在擦眼泪。正是这个小差让我的荨麻疹瞬间发作,奇痒无比。好几次我都觉得快要结束了,但又没完没了起来;热闹与无聊并驾齐驱,不断诱使我离开。五点半左右,天霎时沉下来,像被一只鹰爪掐紧了喉咙。趁着班主任在前排巡视,我装作肚子疼的模样偷溜出教室,又在厕所的转角多拐了个弯,直接拐出了校门。

凉风习习,吹得人快活。不得不说,好天气让我打消了先前的犹豫,后悔没早点出来。真是滑稽。我本想回家先冲个澡,把晾在露台的衣服收回来,再睡个养生觉;不过,大风越吹越给人一股无家可归的失落感。我想,在这样一个孤零零的傍晚,不先去阿德拉商店吃份寿司卷是毫无道理的。

打开一本书也是打开漫漫长夜;相似的,徘徊于燎郎暮色的边缘也是徘徊在一卷现实之书难以道明的核心。有人认为大地实则是张双面镜,倒映着天上地下的诸神诸鬼,或许不无道理。越想我便越心潮澎湃,便越快跟随自己的影子一直向东走。幽暗的楼房好似节节车厢在斜阳中缓缓倒退,摇摇晃晃。

鳄鱼街岔分三道,三条笔直、黯淡的小路像三把刀子,又像闪电爆炸后余烬的留影。它的一侧靠河,如果记得不错,地势也向河边缓缓倾斜;内部应该是无数扇通往暗巷的门,门与门紧挨在一起,呈齿轮状分布;过道与过道相互缠绕,间隔只勉强够两人并排;大体结构类似于蜜蜂巢,却要比蜂巢来得复杂百倍——当然,这些都是《本地地理》这一章节的知识点。尽管直到今天,教师们仍对谈起这条街唯恐避之不及,不得不十分隐晦但失败地用“那个地方”来取代它的真实名称,仿佛只要说出那三个字,就会给自己、给学生带来厄运似的。我停下脚步,没有再往东走;再往东些便到了小西门,相传是清朝年间的莺花寨,不知真假,而今已改造成几栋简制的疗养院。随着残喘的光辉缓缓沉没,我也拐进一条熟悉的小道,看到了那间熟悉的肉桂色铺子。

铺子的门面不大,卷帘门只拉上去三分之二。上方裸露在外的贴有无数张大大小小的、重叠或错落的、残损不堪的广告单。单子与单子间的狭小空隙写满了电话号码和淫词秽语,边边角角还喷有红漆。这倒为此栋四五层高、基调是灰白的楼房增添了不少生气。我跨上一级台阶,走了进去。尽管早已有准备,但铺子里那种淡粉色的既明又暗的诡谲灯光还是扑面而来,很难不让人晕眩。好一会儿我才缓过神来,发现阿德拉并不在里边。我敲了敲冰柜的玻璃门,又轻轻喊了几声“有人在吗?”,这时,我听见斜前方哒哒作响。那声音好像天上降落,从清脆慢慢变得踏实。随后,我看见了阿德拉。

她是先以一个模糊的轮廓出现:齐肩的长发、瘦小的身躯、裸露的脚踝和一条深绿色吊带长裙。接着,我看见阿德拉转过身来,湿淋淋的头发甩着小水珠,看见她细长白皙的小胳膊。在衰弱的橘色光照下,她红扑扑的脸颊就像柔软的奶油蛋糕。下台阶时,我发现她裙摆的一边是湿的,向下滴着水。

“我就知道是你来啦!”阿德拉对我说。

她告诉我,她刚在楼上洗完澡,听到声音就赶忙换好衣服下楼了。接着,她问我可不可以等她吹个头发。我点了点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和大家所想的一样,我已是阿德拉商店的常客。高三上学期期末,举办成人礼的当晚,小罗宋带我到这间铺子吃寿司卷,他家就住这儿附近。那天我就注意到了阿德拉,她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跟着母亲学包寿司。此后,我往往在周末一个人来买点小零食。年初,开学后的一次,我吃到了阿德拉亲手包的寿司卷;那个礼拜每天傍晚我都会去铺子里买点小玩意儿,每次都发现只有阿德拉一个人。半个月后,也就是市质检考完文综的那晚,一场突来的大雨帮了我的忙,我自然可以在铺子里多待一会儿。也正是那天,我鼓起长期积聚的、莫大的勇气和阿德拉聊了几句,从而得知了她的姓名(但我始终肯定“阿德拉”不是她本名),还打听到她父亲是位推销员,奔波于世界各地,母亲也在年后外出打工了。次日一整天我都不停走神,都略带忧伤,连午觉也睡不好;当天下午上数学课的时候我便断定上帝并不存在,因为我不由自主地爱上了一个女孩……相信各位已经猜到了。

空气中慢慢有股类似迷迭香的辛浊之味,就好像一小撮枯草还是什么鸟的羽毛被烧焦了。片刻后,我猜到焦味来自吹风机的发热丝。那时我还没注意到自己盯着阿德拉的侧脸已有好一会儿了。直到她扎好马尾,面带微笑而又小心地问我为什么一直盯着她瞧时,我才猛地回过神。与其说当时我羞怯得不知所措,不如说被一阵莫名的气恼占了上风,就像被他人掠去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秘密。我赶紧把目光从阿德拉的辫子稍稍移向后方。突如其来的紧张使我不假思索地问她橱柜上的望远镜多少钱一个。

“那是万花筒呢,不值钱的。”阿德拉不禁笑出了声,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说完,她侧过身,踮了踮脚尖,把那个喇叭状的万花筒拿了下来。“嗯,你瞧瞧。”

于是我更紧张了。只有天知道开口的刹那我有多后悔。谁能问出这样一个仿佛是存心惹人发笑的蠢问题呢?我故作镇定,把万花筒接过来,放到眼前胡乱转了转。随后,我装模作样地告诉阿德拉这支万花筒远不如我在南区博物馆看到的那支精彩。“那支是这支的几倍大,还可以无限收缩,像根金箍棒似的。关键是,和一般的万花筒天差地别,它里边镶嵌的每个图案都并非简单的对称,也不固定,而会随着观看人霎时的心绪瞬息万变。直到今天,谁都说不清哪怕有一两张图画是重复的;总之,其内含的形象恐怕多到了九十九次幂。”阿德拉越听越入迷,我也就越讲越兴奋,到最后连自己都差点信以为真。

天黑得几乎让人心慌。

我适时地(自认为)收住了胡编乱造的激情,以免露出什么马脚。阿德拉用手托住下巴,呆呆地看着我,水汪汪的眼睛透出一股无助的天真。

沉默让湿热漫进了铺子。我发现自己竟然在出汗。

“快下雨啦,”阿德拉忽然晃过神来说,“你还是一份招牌寿司吗?”

我点点头。为了避免又不禁盯着阿德拉而发窘,我不得不转移注意力,在狭小的铺子里到处瞧瞧,假装对那些零食和小玩意儿充满兴趣。有意思的是,我真的发现了些有意思的小玩意儿。在顶层的货架上,有一排梅花味的啤酒豆(我从未吃过那款);角落放着一个大箱子,里面是几十只殊形诡状的雏鸟,形似蜥蜴,阿德拉告诉我它们将来会发育成孔雀、野雉、松鸡和秃鹫;玻璃柜的一侧东倒西歪地摞着叠书和杂志,我瞥见本《金阁寺》和几张万青的摇滚唱片,封面是一个人跳水的姿势;墙上是几副磁制象棋和圆形纸牌,挂钩上有一个球形魔方和一件鲜血做溶液的沙漏。有那么几分钟我的确被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弄得分神,不过我仍留心着铺子外的状况:风已经不刮了,只剩下无节制下沉、积聚的热气,闻上去像个汗蒸房;枝叶耷拉着,树干被抽走了水分和灵魂,暗褐色的周皮皱缩如行将粉碎的泡沫;月亮好似一颗头颅吊在天上,地面驳杂交错的影子晃晃悠悠,孤儿一般无人认领。目力所及全然黯淡无光,一切皆指向漫画里堕落、邪恶、败坏的末日一景。

照往常而言,寿司卷一般五分钟包好,我却夹在两排货架中间足足等待了一刻多钟还没吃到。这样倒好,那时我想。阿德拉不时要去后边的仓库拿东西,我不得不侧身,以便让她有空间经过;即便这样,有几次我还是感觉到被踩了几脚。

“肉松不够啦!我去里边拿点。”阿德拉说。

“我的发卡掉了,”阿德拉说,“我去洗个手。”

“我去隔壁的杂货铺买点新鲜的小辣椒。”阿德拉说。

“你再等等吧,”阿德拉说,“我给你加点刚蒸好的黑米。”

作为记叙人,到此我必须坦白,还请大家原谅我匮乏的语言完全不足以很好地还原那晚的现实深度,更别说加以总结;要知道,就像欣赏一段舞蹈或音乐,有些细节只适合藏在心里,说出来倒变得索然无味了(如果读者们和我有过类似的经历,倒能弥补这一点,甚至要比我想表达的更能感受到了)。简而言之,我想说的是,纵使排除了春心萌动的幻想与诱导,以当时我自认为还算克制的理解力,很难不得出一个显见的结论:阿德拉与我一同在等待下雨。

一旦意识到这点,瞬间,兴奋和心慌就像两匹撒欢的马儿在我胸膛里蹦蹦跳跳,相互追赶。我赶紧背对阿德拉,面朝冰柜假模假式地开始挑选饮料,以免让她瞧见我由于发烫而通红的脸。又是好一会儿过去了。当我挑中一盒葡萄汁,从而不得不把它前面的几瓶啤酒先拿出来时,阿德拉有点惊讶地问我:

“高中生也能喝酒吗?”

于是我买了两瓶啤酒。

下雨了。

雨滴群鸦般猛地飞冲下来,砸地后溅起分裂的汁液。霎时,所有的白墙无一幸免,都被一层肮脏的青黑玷污。电线杆直愣愣地立在街头,活像根根肋骨。行人的步履越发如加紧的齿轮,仿佛快走一步,就快一步摆脱厄运。

我(装作?)怔怔地望着铺子外的街道,急匆匆的雨水像块大玻璃,让眼前的一方天地朦朦胧胧,恍若有隔世之感。枝杈在轻轻晃动,路面像涌着水银,天上没有一颗星星。

阿德拉递给我寿司。“小心烫。”她说。

我接过来咬了几口,发现里面夹着两块猪排(平时只有一小块)。为了不让阿德拉起疑,我启开啤酒,艰难地咽下几口,随后表示在冬春之交喝冰镇啤酒远不如在盛夏来得清爽。阿德拉似乎没听我说话(也可能是雨声太大),她低着头翻翻柜子,拉拉抽屉,慌慌张张地在找什么。当我问她是不是丢了东西,我也可以帮忙找找时,她才抬起头来,用一种难为情的语气对我说:“在给你找伞呢,”说完又赶紧低下头去。“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啦。”

我半羞半喜,一下子不知回什么好。愣了会儿后,我连忙告诉阿德拉我不用伞,因为我经常淋雨,也喜欢淋雨;不过,我也可以贴着鳄鱼街每家店前的小遮篷一路小跑回去,要是运气好撞上哪家杂货铺,倒也不是不能买件一次性塑料雨衣。

阿德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表示不清楚我到底在正经说话还是在开玩笑。这样一来,由于紧张造成的一派严肃和胡言乱语倒成了我在阿德拉眼中天然的幽默;看她笑得那么纯真,我顿时放松了不少。大概十分钟后,阿德拉还是没找到雨伞,她略带埋怨地喃喃自语。我有些发窘,因为哪怕雨只要小那么一丁点儿,我都不想给她添麻烦。随后,阿德拉让我少安毋躁,雨伞可能落在仓库了;为此,她得离开一会儿,并让我乖乖地待在铺子里,绝对不能偷溜回去。我有些难为情地答应了,还像她要求的那样做了保证。没出三分钟,阿德拉就折了回来,因为她不相信我的承诺。

“换季的时候淋雨最容易发烧啦!”她焦急地说。

阿德拉的刘海湿透了,往脸颊上滴着小水珠。她的裙子也是半湿淋淋的,两条长袖和胸脯的几块地方紧紧地贴住身子,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根枯萎、干瘪的花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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