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丹吉林沙漠(散文)

作者: 杨献平

沙漠雨和风暴

沙漠无雨,少雨,再正常不过。刚到沙漠的那些日子,我总是不自觉地将沙漠和人的穷富现象联系起来。我想,雨水就像世上的资源,分配严重不均。多雨的南方几乎每年都要洪水滔天几次,暴雨连击大地,汇集成河,害得那么多人家如飘蓬,攀在屋顶或是高树上面以求活命,看着汪洋汹涌,心惊胆战。倘若有亲人罹难,更是号哭悲怆,难以自制。而往往在这样的时刻,巴丹吉林沙漠一如既往地烈日长天,暴烈的日光怒火分溅,干旱和灼热犹如一张巨大的铁饼,笼罩着瀚海之地。

世界如此之大,每一个地方的气候也都会千差万别。即便是相距几百米的地方,这边暴雨雷霆,那边可能艳阳高照。李商隐的“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看起来是一句艺术性的诗歌,其实也是从现实生活中撷取而来的。到巴丹吉林沙漠之初,我时常流鼻血,在睡眠的午夜、早晨,甚至吃饭的时候,无声息的血流滴落,有时候还很猛烈。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病,很是惶恐。老战友笑着说,这是家常便饭,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我问他们这里为什么不下雨,老兵哈哈笑说,要是下雨的话,这地方还会是沙漠?我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而相比代代沿袭,蜗居沙漠,以土地、狩猎等方式繁衍生息至今的当地人,我们只是一些轻飘飘的外来者,不知要在这里混迹多少时日的过客。我们所承受的这些,对当地人而言,只是一点轻微的“皮外伤”。

而我始终感到庆幸的是,巴丹吉林沙漠不仅接纳了我这样的一个农村青年,而且不动声色地用长辈的姿态要求我,在沙漠生活,必须时刻像一棵杨树那样坚韧地生长。在这一过程中,沙漠对每个人采取的“态度”都是相同的,狂怒的排挤和打击,看起来是侮辱、伤害,其实是它特有的对人进行的身心历练方式。

春秋冬季的沙尘暴、狂风,夏日的红日炙烤。寒冷到极端,温暖到极致。因为降雨量极小,巴丹吉林沙漠和它附近村庄的贫瘠、苦难与无奈的现实,总是让人无端疼痛。我觉得这样太过不公,西北高原本来就是雪山巍峨之所,也是万涓成水,润泽人间的策源地,但悖论的是,诸多的水流向了更低的地方,以至于江河湖泊的位置,几乎与海平面持平。老子的《道德经》中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这句话的另一个侧面,则说明,水始终是利于他者的,它们并不会自我服务与满足。

有些时候,我在单位旁边的弱水河边,坐在红柳树荫下冥想,地面上的蜥蜴、甲虫和蚂蚁似乎并不悲伤,它们只是不断地在某个地方为了一日三餐而劳碌。高天似乎久坐不动的至高王者,它的姿态令人神往而又沮丧。那些流云是自由的,当然还有风。这时候,我才觉得世界万物,流动和变化才是最为恒常的状态,也是不二真理。

往北的巴丹吉林沙漠,涵盖了整个阿拉善高原,那里曾经是匈奴大军出入的通道,也曾经是丝绸之路北道的要冲。那里还有苏泊淖尔、嘎顺淖尔,以及大片的胡杨林,漫漫的戈壁之中,还有形状和色彩别异的玫瑰石。然而,再美好的事物,也难以与沙漠匹敌,也都依靠沙漠而存在。它是雄阔的、广袤的、宽容的、自由的、温暖的,同时也是促狭的、暴躁的和反复无常、赶尽杀绝的。当然,沙漠不会猜测我对它的一切看法,它无言,只是一味地静若处子或是愤怒地扬起大风。如此的情景,如大音希声的绝唱,如绝望的席卷和覆盖。

在沙漠,风暴是一门功课,风中的沙漠,就像杀人无算的魔王,总要以某种摧枯拉朽的方式来证实自己的至高无上。1993年春天某日,它暴怒的吼声猛然袭来,抄起沙漠深处寂寞许久的沙砾,万箭齐发,尖锐的呼啸一下子惊散了我们闲散的心情。那一个中午,风暴不宣而战,浓黑的阴云突然天马奔腾,以迅不掩耳之势,占领了天空,众多的巨大的马蹄从沙漠腹心纷至沓来,在我们容身的沙漠边缘绿洲和小镇之中,奔跑、践踏、冲击、撕扯。房屋剧烈摇动,发出吱吱的声音;不远处的工地临时帐篷、油毡和木板犹如一只只展翅的大鹰,在浑浊的风暴中心飞速翻卷。接着是一阵沉闷响声,营区当中那座已经耸立了三十多年的水塔倒了,残砖碎泥匍匐一地。人们惊慌的奔跑和呼叫仿佛来自地狱。众多的生灵噤若寒蝉。村庄飘摇,许多农民半生辛苦,赖以安身活命,遮风挡寒的房屋变成了瓦砾碎片,随着持续狂怒甚至绝望的风暴,坍塌在地或者飘向远方。

许久之后,风暴撤退,阳光重新降临。在那一瞬间,已经消失了的和宣布破灭了的又都回转身来,再一次蓬勃起来。窗台、地面和床铺上覆着一层厚厚的尘沙,口腔和皮肤上干燥飘浮着灰尘的气息。窗外,歪倒的树木和它们的残缺肢体随处都是,呈现着地震或是战争之后的狼藉。与此同时,村庄里巨大的哭泣声涌来,隐约而真切,那么多的农民站在自家房屋倒塌的废墟前,捶胸号啕,他们哭喊的声音凄厉而无奈,令人胆寒。

因为水泥钢筋的缘故,我们栖身的小镇虽然到处狼藉,可没有一座建筑倒塌,只是多增加了一层尘灰,看起来更加灰旧不堪罢了。我也知道,独标其高的人和事物总很容易被更强大的东西摧毁,处在风暴中心的事物,也最容易被拔除,甚至被迫挪移或者消失。但庆幸的是没有人受伤,这也是风暴的悲悯之心的体现。对于久居沙漠的人来说,经历一场风暴,损坏一些器具,不过是一场精神洗礼或摧残,只要生命还在,理想和生活还将按部就班。

风暴老谋深算,一般不轻易露面。风暴毕竟是风暴,一种无可回避的自然现象,它的来临和消失都遵从它自然的意志。而人却不能够完全服从自己内心的意志,受限于环境、集体和他人的时候太多。村子里的农民们平整了废墟,在原来的位置上,他们自力更生,又用黄泥凝固的土块砌起新的安身之所,但这要耗费他们多年积攒的一点钱财。这也很不幸。生活还是原来的生活,虽涟漪不断,但一般不会遭遇突如其来的、浪涛般的灾难。

而不缓不疾的沙尘暴更像是沙漠自身的一个约定俗成的习惯,对常年在这里生活的所有人来说,承受和经历连绵的沙尘暴更像是一门必修的人生功课。通常,盼望的和煦春天还没有露出模样,一阵风起,来自巴丹吉林沙漠深处和我们生活中的轻浮灰尘就会蜂拥着,一粒粒,一颗颗,在树木和鸟雀的翅膀上面,在我们必须要不断吞吐的空气中,悄无声息地循着嘴巴和肠道,进入到胃部乃至血液。所有人的身体慢慢地被灰尘充满,甚至深入到肌肤之中,灵魂之内。

巴丹吉林沙漠,安身立命的场所,我在这里所有的活动的痕迹,以及某些意念和内心的想法,哪怕电光石火,刹那转换,也都一定是我这样的一个人在此活着的证据所在,虽然可以逃离,但留在这里的属于个人的气息,乃至已经融进血液的沙尘,你走得再远,你的脸庞、肺腔和血液,还都呈现着巴丹吉林沙漠的颜色。

长时间生活在这样的一种氛围里,对绿色的珍爱,出于天性而又甚于天性。每年春天的时候,我们都种植一些树木和花草,尽可能地把这一座处在沙漠边缘的小镇美化起来,多一些绿色,也多一些替我们阻挡风沙的围墙,也让常年枯燥的目光有一次被滋润的机会。而毒辣的阳光却不体恤我们的心情,到处都是它的火焰,往往,有些树苗刚栽下,因为常年的风沙与干旱,总是会“出师未捷身先死”。无论在哪个地方,都可以看到,干裂的土地张开无数的皲裂的嘴巴,向着天空发出雨水的呼喊。

1992年至2010年,我在巴丹吉林沙漠生活了十多年,尽管有时候也会降雨,但十多年的雨量,全部加起来也不及南方地区一个早晨的雨量。以往,巴丹吉林沙漠夏天有时候也降雨,但只是一时或者一瞬间,滴滴答答几下,就“雨过天晴”,阳光灿烂了。但2002年4月29日的那场雨完全出乎意料,黎明时分,我听到了久违了的雨打在黄土与浮尘的声音,开始很闷,逐渐响亮,随后是清脆悦耳,敲醒了我的睡梦。我打开窗户,一阵凉风过后,清晰的雨点随着微风,穿过窗户,打在了我的脸上。

躺在床上,我想这一场黎明雨肯定也不会下得太久,最多到太阳出来,它们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惜我错了,不是太阳没有升起来,而是苍灰色的云彩将它遮盖了,细细的雨丝从天空垂下来,淅淅沥沥的雨充满了天空,连续落在浮尘飞扬的土地上,到中午,有些地方已经有了小溪,汩汩地,快速地,向着水渠回流而去。

因为雨,我们一天的心情快乐而激动。站在雨里,我听到了这世上最美妙的歌声,忍不住仰着脸,背诵杜甫的“润物细无声”。到傍晚,雨停了,戈壁上到处泥泞,稀疏而焦渴的芦苇、芨芨草、骆驼刺、红柳、沙枣树等支棱着身子,满身的清新与晶莹。我们骑着自行车专程到戈壁上,平时坚硬的小路居然拖住了车轮,而且陷得很深。我至今还记得,那一场连绵的大雨后,先前频繁的沙尘暴似乎被流放了,很长时间没再敢来挑衅我们。有同事开玩笑似的说,一定是这场雨,把可恶的沙尘暴镇压了!他将“镇压”一词放在这里,让我顿感新奇。其实,雨之于沙漠戈壁,揭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真理:温柔的力量远胜于暴力的摧毁和激烈的抵抗。

集市上

站在小镇外围高耸的沙堆上,就可以看见不远处的村庄、田地、房屋、牲口圈棚,稀疏而弯曲的杨树,以及戈壁边缘草甸子上面的马匹和驴子。牲畜们看起来很悠闲,它们的活着要比人简单纯粹得多。偶尔传来几声叫喊,那肯定是婆姨在训斥子女,再有一些哭声,大概是谁家的老人过世了或者哪个人遭了意外事故。

更多的时间里,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绿洲中的村庄显得小声小气,寂静若无。最热闹的时候,大致是每月逢一逢市的集市。一大早起来,要去的人们换上自以为漂亮的衣服,博得人前的光彩。要是未婚的丫头,还要好好打扮一下,穿上新衣服,脸上再擦点粉,把镜子都要照穿了,方才罢手。小媳妇和少妇也是如此。唯有上了年纪的人,换上一件体面点的衣服,出去不丢人就算可以了。

吃过饭,一般是面条,这里的人们,对面食有着异乎寻常的热爱,顿顿吃,天天吃,也不厌烦。更多的人赶上毛驴车、骑着自行车,或是乘坐别人家的响声震天的小四轮,尘土狼烟地出了村子,拐上酒泉通往额济纳的省道上,不过二十分钟,就一个个地出现在了集市上。春夏秋,农忙,没啥想买的,也没啥想做的,人们就不去。因此,集市上人少,稀稀拉拉几个人,围着比人多的各种摊点,溜达一圈,办完事,买了东西,人就回家,继续在田里忙活。

只有冬天时候,赶集似乎是他们唯一的“课外活动”或者“业余消遣”。往往,乡政府窄小的街道上到处都响着他们互不妥协的讨价还价的声音。有精明的农民,将自家简易大棚里种植的蔬菜,用架子车或者拖拉机带到市场来卖,换一些小钱,贴补家用。

因为挨得近,若是节假日逢集,我总是要去,购物倒在其次,主要是散心和游玩。每次去赶集,都会遇到一些事情。我至今没有忘记在集市上发生的一起偷窃行为: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趁摊主照顾其他顾客的时候,闪电般地将一条内裤从货架上抽了下来,飞快而又笨拙地塞进了自己脏脏的对襟棉袄里。

做完这件事,她的两只浑浊的眼睛左右忽闪着,神情写满慌张。我目睹了她偷窃的全过程,当时我没有惊诧,也没出声。我不知道老人是否第一次偷窃,但无论怎样,对一个老人来说,偶尔的偷窃是应当予以谅解和同情的。我的这种情感虽然凌驾于法律和道德之上,但再公正的律法和高尚的道德也没有怜悯的精神。

可惜,老人后来被抓住了,是她在“偷”一件裤头的时候。先前的成功给她制造了一个思维假象。她也许在想,有了一条内裤,还需要一件裤头,这样的话,就凑成一套了。老人的贪心导致了这一莫大的屈辱。摊主抓到老人之后,当即大声叫骂起来,一时间,好多的人围了上来。老人哭了,鼻涕和眼泪满脸都是。我在想,我们不是很宽容的吗,为什么不可以原谅一个老人的偷窃行为呢?

摊主声色俱厉地喝问老人为什么偷他的衣服,老人的理由干脆而简单:没钱!摊主仍然不依不饶,非要带老人去派出所。那么多人在叽叽喳喳,猜测着那位老人的住址姓名,一脸的嫌弃和鄙夷。我挤到摊主面前,拿出二十块钱,让他停止对老人的喝骂,并让他将老人偷的内裤和裤头卖给老人家。

摊主问我是老妇人的什么人,我没有回答他,转身而去。我不以为自己刚才做了一件不好的事,尽管有鼓励偷窃的嫌疑。当一个人开始不劳而获的时候,他的尊严和人格就完全不复存在了。相同的道理,可当一个人失去了应有的怜悯、同情和自我批判意识,他所有的冠冕堂皇的说辞和行为就都可以断定为虚假的表演。

这件事之后,我极少再去集市,偶尔路过,也只是看看。众多的人挤在一起,时髦的青年男女左顾右盼,老人们在各个摊点翻检自己有意购买的物品。偶尔也会想起几年前的那件事,有些心疼。我想,倘若那老人家是我的奶奶、母亲的话,我肯定会无地自容,悲怆若死。作为人子,不能给亲人基本的尊严,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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