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收

作者: 宋小词

入夜了,星斗将出就被满天乌云遮盖,天虽黑但地有光,道旁新栽的二十多根路灯贡献出清辉,将村子笼罩。始于白昼的喧闹依然嚣张得很。

今儿是除夕,这个点酒足饭饱之后,正是释放各种聒噪的时刻,嘈杂之中又添了烟花鞭炮和孩童们的欢呼声,村子到处都是响动。尹登高陪着家人吃完团年饭,妻子给他拿了两个红包。他将红包捏了捏,掷向妻子,说,千把块钱,你也好意思。

妻子冷冷一笑,说,哟,手感越来越准了。转而又说道,昨天送了东西,可以了。

尹登高说,一个包里再装一千。

妻子咬了咬牙,说,狸猫拜老虎,就算把自己连毛带皮送出去,也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尹登高说,你懂个屁!

妻子虽然心里不乐意,但还是乖乖把钱拿出来了。尹登高从儿子文具盒里拿了支笔,在红包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这村里的旧俗,团年饭都吃得晚,要吃到天黑开灯才好,年夜饭年夜饭嘛。村人吃过年夜饭,大多会在路上走动,消消食,打牌的约牌脚,串门的串门,虽然是天天约的牌,日日串的门,但今天又有了新的意义,是一年里最后一次的约,最后一次的串,主家的招待也比日常客气些,周到些。忽地听见汽车引擎响,他们寻声打探,是尹登高的车子发动了,就三三两两站在路灯下,像渔船上的鹭鸶,散漫而机警地盯着他的车,看着他开上村路,开上坡,村人脸上都露出会心的笑意。尹登高知道他们在嚼什么蛆,左不过是狗腿子又去巴结周局长啦。

周志军是这个县级市里的公安局局长。他每年都在老家过年,一般腊月二十九到家。尹登高昨晚就扛了一整只羊去觐见了。年三十,才是正经拜年,更要去的,何况周志军有吩咐,说晚上有事情商量,老邱也来。

周志军家是别墅,五年前赶在市里下发禁批农村宅基地的红头文件之前建的,占地四亩多,工程颇为壮观,动了五六台挖机,硬是把一个陡峭的山腰给荡平了。选这个地儿,是专门从江苏请风水先生看过的。风水先生说,这地儿算是帽山的来龙,背后有靠,左右两条余脉铺就,远看是一把交椅,一个人往那交椅上一坐,头上戴顶乌纱帽,不就是个官吗,官位虽不大,但说话能算数。

别墅前前后后建了一年,落地窗,拱形门,雕栏玉砌,偌大的院子,种的都是别处移来的苗木,说是园林局局长的贺礼,什么元宝枫、木棉花、水瓶树,落地栽好后,用木方打了撑子,每棵树都输着营养液,隔三岔五有技术人员来修剪、维护,如今这些树开枝散叶,枝枝条条都能在半天空拉帮结派了。匍匐在地的牡丹、芍药、绣球、杜鹃和喷雪花也枝繁叶茂搞起了团团伙伙。

在坡下就能看见周家别墅,上下三层灯火通明,连院里栅栏上的灯和花坛的夜灯都一齐亮着,电用得很泼辣。

车一溜儿都停到了路肩上。尹登高干脆把车停在坡下。一路走了上来,沿途三根路灯光线暧昧,在光明与昏暗中过渡出一片灰色。今天的周家比昨天更热闹,还没上坡就听见人声似滚开的水从院墙里荡了出来,空气中也弥漫着浓浓的硫黄味,周家过年放烟花就跟鸡子啄白米,不计数的。

他第一次觉得这儿特别像对面山腰上的灵官庙。这里乡民过年都敬奉灵官庙的老爷。灵官庙的老爷灵不灵尹登高不知道,但这里的老爷灵验尹登高是亲眼目睹的,四方来客,有求必应,叩拜就能免灾消祸,度一切苦厄。

在院门口的茶花树下他看见了一辆熟悉的奥迪Q7,是村支书邱必成的。这车加上他这身份跑在田间地头很是招摇,邱必成说是他开饭店的姐姐淘汰给他的,如此一来,他这车开得就光明正大了,甚至还带有勤俭节约的优良传统。尹登高又回头看了看,能把车停在院门口,看来邱必成来得很早。

门是半开的,里面热气如猛兽一样往外扑腾。尹登高一进去就如跌进蒸笼里,在寒冷中紧缩的骨头和肌肉瞬间舒展。

客厅里大部分都是陌生的面孔。他向每一个陌生的面孔点头微笑,总算在楼梯拐角处看见了邱必成,黑高瘦,一张脸像被刀刮过似的,没一丝赘肉,又老又精神。穿一件蓝色竖条纹衬衫,端着一个纸杯,眼睛鼓鼓的,盯着那些谈笑风生的体面客人,一副想融但融不进去的落寞样。

邱支书。他走到他面前叫他。

邱必成见了他,连忙伸手来握,大有自己的队伍终于来到面前的欢喜。邱必成低声说,这里众神聚会,咱俩成了土地公。

尹登高笑了笑,说,土地公也是入了神仙谱的,我一个小组长,啥也不是。

邱必成笑了笑。

客厅里摆了三张圆桌,都铺上了塑料薄膜,中间摆放着酒、饮料和香烟。厨房里几个女将都在忙活,炉上、灶上、锅里、碗里、盆里,热气腾腾。这是要准备开席的。自周志军做交通大队大队长开始,周家每年的除夕夜都是高朋满座,后来升了公安局副局长,再局长,更是胜友如云。

看见厨房里周嫂子正指挥着烧菜切菜的女将们,便进去打了声招呼。临出厨房门,尹登高又特地跟靠在门边的一个胖女人搭了个讪,芝嫂,今天辛苦了。芝嫂笑笑说,咱俩都一样。芝嫂是村里满了三年孝期的寡妇,五十出头,周家的保姆。尹登高知道这女人在周家大小也算个角色。在村组里,也就芝嫂没有把尹登高当成组长,她觉得她跟他都是周局长的下人。尹登高虽然心里鄙视芝嫂是个不清白的粗人,但面上跟她也能做出一团和气。

然后他又与邱必成暂别,趁个空儿,去把红包交了,怕等会喝了酒给误了。

周母三年前中了风,半边身子瘫了,大部分时间是卧床,芝嫂在周家的主要任务是伺候周母。周母在楼上,像往常一样半卧着,房间里有超大液晶电视,正播放春节联欢晚会。周父在旁边捏着手机刷抖音。尹登高心里一阵踏实,很好,这样给红包有个明白人做见证。尹登高热情地叫叔叔阿姨,说吉祥话,掏红包,流程式推让一番,然后尘埃落定。这一套程式尹登高和周父周母都很娴熟了,双方都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了却一桩大事,尹登高一身轻松。他对周父说,楼下马上要开饭了。

周父说,你先去,我马上下来。

入座是有规矩的。尹登高和邱必成提早给自己定了位,知道头桌挨不上,俩人坐在第二桌上。这一桌的都是科长和厂矿老板的随从或司机,第三桌是女人和周家亲戚。

刚坐定,周局长忽然站起来,所有人都朝着他看,不知道出了啥事。周局长扫了一圈,眼光对上了尹登高和邱必成,招手让他们过去。那桌的客人随即牵一发动全身,腾挪出空,塞了两张木凳。邱必成与尹登高端着杯,抱着碗,急急小碎步坐了过去。

尹登高坐下又站起,用眼色征询周局长,周局长抬了抬下巴,尹登高就心领神会地开了两瓶茅台。周局长说,按三峡大坝的高度倒。尹登高就将酒保持在分酒器185的刻度线上。每人一个分酒杯。有人说,局长的高度就是不一样,我感觉人生已经到达了巅峰。一个宾客忙接过来,说,好嗨哟。众人呵呵笑,有了喝大酒前闹场的感觉。酒一喝,桌子一转动,不知不觉尹登高的活儿就多了起来,倒酒,添汤,奉菜,按桌,忙得顺脸淌汗,又不亦乐乎。客人们也看出他虽然座中卑微,但绝对是周局长的心腹,不敢对他怠慢,每一个享受过他服务的客人都顺水推舟,拿美言在周局长面前粉饰他。尹登高便愈加地小意和殷勤起来。

跟自己一样周旋的,还有芝嫂。芝嫂脱了围裙,穿着一件花裙子,站在一旁观场照应。她虽说徐娘半老,但此时热气熏得她脸开红晕,粗看也有一番韵味。尹登高发现芝嫂对周父很是关心,建议周父喝红酒,给周父盛甲鱼汤,还把壳子连裙边都捡在他碗里,跑楼上为他拿水杯,冲酽酽的茶。看着屋中,也只有自己和她像个马猴,上蹿下跳。

头桌客人有市委市政府的,有农业局、统战部、发改委、党校的,他们都在议论开过年之后马上要推进的一项重点工作,乡村振兴,建设美丽屋场,说上面要拨多少多少钱,说是一个屋场四五百万吧。邱必成听得眼珠子一愣一愣的。

周局长说,邱支书心动了?

邱必成说,这是好事啊。

周局长说,嗯,看出是好事了,就得行动啊。

邱必成将自己的酒杯倒满了酒,很诚挚地向周志军举杯,说,咱们村还得仰仗周局长多多关心啊。

周志军用纸巾擦了擦嘴巴,说,我能力有限,关心得了什么,这全要依靠这一桌子的贵人啊,要靠市委徐主任、市政府马市长、农业局田局长、发改委诸主任、党校夏校长,要靠这些人啊。“这些人”都纷纷推让。但邱必成和尹登高都点头称是。邱必成离席,右手提壶,左手端杯,谦卑地按座序挨个敬酒,将他们的功劳和政绩,一咏再咏。尹登高跟在邱必成的后面重复赞歌。气氛完全到达了高潮。连周父都跌跌撞撞举着杯到这桌来敬酒,说小邱和小尹的话那是说到老百姓的心坎里了,这些年村子的发展村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没人不说政府好,不说党的政策好,党的好政策还是要靠你们这些人来落地执行的嘛。周父趁着闹哄劲儿也推了一圈。周父踉跄了一下,芝嫂赶紧来扶住。周父红光满面,呵呵一笑,摆摆手说,没事,没事,喝开心酒、快乐酒,不醉人。

芝嫂轻声一笑,说,不醉人啊,我看这好像是差不多了。

周嫂子朝这边看了看,说,芝嫂,你把老爷子搀扶到楼上去休息,血压高,不能多喝。

芝嫂说,我也是这么说。芝嫂搀着周父,周父的臂膀搭在芝嫂的肩上,两人一跌一撞,三步一踉跄,跳探戈般上了楼。周父吊在芝嫂脖子上的手一直在芝嫂肥硕的胸前晃动,看得尹登高体内一股一股热浪涌动。

倒完最后一组“三峡大坝”,尹登高总算可以坐下来吃点东西了。邱必成很贴心地从山胡椒油火锅里夹了一箸生烫牛肚,说,趁热吃,这个味道不错。

尹登高落座的时候,众人都一个劲地说他辛苦了,说一看这人就忠厚又活泛,讲规矩又懂变通。尹登高知道夸他就是在夸周局长,夸他的调教之术,尹登高虽谦让但也不十分谦让。他心里倒是挂念芝嫂搀着周父上楼老半天了,怎么还不下来。

年过到正月十五,村里人就少了一些,留守的壮汉也就只个把两个。尹登高无事经常在村道上转转,看山看水,逗狗逗娃,有时一副怅然若失的熊样,有时又一副志得意满的牛样。

当了一届的村组长,他心里也有一些感慨。镇上这些年因为国家政策好,地方上又出人才,各行各业重要的岗位上都有了本地的人,各人手里的星火权力弄出了燎原势态。资本与权力相拥,如金风玉露相逢,先是搬了一座山,在村口修了一条能接壤高速公路的大马路,再是修复老镇子朝代不可考的王城遗址,又请威名能惊神鬼的导演海陆空编排了一出王城千古情。一时间旅游大巴在马路上跑成一条线。镇子餐馆林立,店铺密集,热钱跟七月半烧纸一样涌动,土木工程大肆兴了起来。好景不长,三四年过去,慢慢凉了下来,加上2020年的新冠疫情爆发,好多游乐项目就门可罗雀了,继之关闭歇业,趁热度建造的亭台楼阁渐渐朱漆斑驳,砖瓦脱落,当初一同参与建设的名花奇葩也披头散发,长成了一蓬衰草。

但村子这几年依靠着镇子的发展是鸟枪换炮了,所有民房统一了颜色,外墙、门窗都由公家出资做了翻新改造;路好了,水泥路,通到各家各户,家家都有了车,大多数家庭还不止一辆,四轮、三轮和两轮并存;栽了路灯,夜里走哪脚下都有光;网络也差不多覆盖到户了,塘边沟边田埂边都可以蹭到Wi-Fi。

尹登高当了村组长后看了不少村子,回来后对自己的村子越发满意。挨着景区的村子光景着实不一样,村组长的油水也比别的村组长要丰厚。这实惠的甜头一嚼,就让他茅塞顿开,对周局长生出钦佩感恩的心理。他一个高中毕业生,书读得夹生,又没学门手艺,出去打工又吃不起苦,留在村里,整日游手好闲,不逗村民喜欢,村民背地里说他是一坨牛屎不肥田,讨死万人嫌。只因跟周志军走得近,替他跑腿出力,随着周志军一步步高升,他这块乌云沾了太阳的光,镶了个金边。先是当司机,后来安排他在县里干门卫,又当辅警,因为一次喝酒喝多了,穿着辅警的衣服坐大巴回村,不知怎的一只手伸进了一个女学生的衣服里,被人告猥亵,就此丢了工作。这事令周志军很恼火,手指掸在他脸上骂,说果然是狗行千里该吃屎还是吃屎。他低头不敢绞半句嘴。

周志军恨铁不成钢,特意冷了他一年多,算是敲打。四年前,周志军当了公安局局长后,他跑到县里去帮他搬家。他跟他老婆趴地上擦地板,地板擦得连灰都站不稳。周局长坐在一角抽烟,突然问他想不想当村组长。尹登高一笑,试探地问,不能还干辅警吗?周志军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懂个毛线。然后很果断地说,你啥也别想了,就安心当个村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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