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深圳
作者: 赵勤梅子,半小时前,我坐上了去乌鲁木齐地窝堡机场的大巴。窗外秋风萧瑟,风刮的树枝晃动,金黄色的树叶掉了一路,我心里想着你。再过四小时,乘坐南航飞机,接着飞行六小时,前往深圳宝安机场,就到了你所在的城市。我化了浓浓的烟熏妆。我害怕在众人面前流眼泪。我穿上了那条你喜欢的孔雀蓝长裙子。我想象着自己是你。
车上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想着五年前你离开新疆的那个大清早。一开始我就没有想着要给谁说说这个事,没有人会明白。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我要一个人度过。我要好好想想这五年的时光,我们都经历了什么。
新疆的十一月初,第一场雪早已下过,气温零下十一摄氏度,天空湛蓝,大面积纯净的蓝色透出冷冽的残酷。
车厢里逐渐暖和起来,路边远处阔大的田野和树木在急速后退,我裹紧大衣,好留住身上的温热。
大巴经过石河子,一直向南,与奎屯河越来越远,很快就看不到覆盖着白雪的棉花地了。车子经过大片的田地,现在是冬季,已经没有人在农田里劳作,季节工结算完工钱,回到了他们自己的家乡,或者换了一个地方又在劳作,也未可知。现在团场的种植已经是半机械化,不像我们小时候需要大量的拾花工,但每年还是有甘肃人、河南人到这里找活干,讨生活,毕竟在团场只要人勤快,总可以挣口饭吃。
有一个傍晚,你发信息给我说:深圳是一个流着不同地区血液,却永远那么鲜活的城市。当时我在棉花加工厂的外面,等着前面排队的货车过完磅,我就可以进去交棉花了。看着微信里你发来的照片,一群年轻人在酒吧喝酒,照片上你穿着白色T恤,侧着脸,头发遮住了眼睛,看不出你的表情,想着彼时你是快乐的吧。而我裹着棉衣,正盘算着一会怎么给那个年轻又有点羞涩的棉检员套个近乎,才能让他给少算点水分,少算一个百分点就是几千块钱呢。那一刻我有点恍惚,我操心的是如此具体和实际的琐事,而你正经历着怎样的快乐和憧憬,我完全想象不出来。距离不止带来地理上的空间转换,还有心理、思想上的差异,我为自己难过,但更多的是为你高兴。
那时正是秋天,团场最忙碌的时候,我更多的是要处理眼前的事,哪天采摘棉花是好天气,怎么做才能让采棉机早一点开到我家地里,去哪里卖棉花能收入高一点……那些天我想到更多的是有关钱的事。对不起,都是过去的事了。
窗外博格达高耸的山峰,在车子向前急速行驶中几乎不动,望着那些终年不化的积雪,我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你曾经在微信里跟我说,深圳是一座不下雪的城市,每逢冬天,你都会想念下雪天,想念博格达峰。你知道我保留着我们所有的聊天记录吗?即使换了新手机,我也让人下载了保存到新手机里。在冬天漫长的日子里,我经常会翻出那些对话,重温当时说话的心境,揣想着你的心思和生活,这成了我打发漫长冬天的方式。
秋收一过,联系机车犁地时,顺带着粉碎棉秆,埋在地里做来年的肥料,收拾完地里最后的活计,一直到第二年的四月,都是无事可干的冬闲期。我不会打麻将,在这里也没有朋友要应酬,当年的小学同学因为多年不在一起,所思所想都不一样,聚在一起没有话说。
他们都觉得我有病,出去了那么多年,没有找男人,没有结婚,一个人又跑回来种地。我也不想解释什么,和人沟通是困难的,我无法说出那些发生过的事。其实即使我说了,他们也无法理解,连我自己都没有弄明白的事情,怎么可能指望别人理解?好在现在种地都是自己的事,不需要和太多人打交道。
一直想冬闲时到内地转一圈,去岭南看看你,又害怕老母亲年龄大了,身边没有人不行。如今我是有些厌烦她。小时候我就和她不亲,她对待外人很温和,回到家就大声粗气地讲话,好像换了一个人,一点点事情就能让她暴跳如雷,大吼大叫。那时候我常想,有两个她,在外面是一个,在家里是另外一个,暴躁的她只在家里,如果能换换就好了。
我知道她年轻的时候吃了很多苦,那时候的兵团职工屯垦戍边,要开荒,要挖排碱渠,耕地播种,浇水施肥,一切劳作都是双手,不像现在都很机械化了,种地反而是个省心的事。你知道我父亲死得早,是她一手把我拉扯大,可我就是没法爱她,我对她更多的是厌烦。
和你分开以后,我不止害怕和异性相处,也害怕和同性相处,尤其是肢体接触,哪怕是普通的握手都让我不自在。照顾她的饮食起居,难免会碰触到她的身体,裸露的、起皱的皮肤,都让我不自在。我从未对她提起过那些,事实上,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
她还是那样喜欢唠叨。她说你怎么不死在外面?供你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到头来还是回来种地,白费了我多年的辛苦。你爹死得早,为了你,我都没有再嫁,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供你读书,还不如初中一毕业就到青年连上班,早早嫁人,也没有现在让人指指戳戳的事了。
她躺在家里出不了门,她觉着外面的人都在议论我。你知道,团场的年轻人结婚早,二十七八岁已经算是大龄晚婚。我这个年龄的女人,在团场孩子都可以上小学了。在我妈的眼里,年龄适合我的男人,要不就是别人的丈夫,要不就是离婚、丧偶的。在我妈看来,只要年龄相仿、条件合适,就是理想的结婚对象,她觉着我虽然年龄大,可是一直未婚,和那些离异或是丧夫的女人比起来,我还是有优势。但是男方如果离异或者丧妻却带着个孩子,我就吃亏了。那些没有孩子的男子,还想找个年轻的女人,为什么找你呢?她絮絮叨叨的都是这些话。她说我没有心眼,不自知,也不着急。她不知道我为什么回来种地挣钱,她不知道我只想着多挣点钱,能给你想要的生活。
我害怕和她单独待在家里。我害怕她提起我爸那些陈年旧事,她把生活的不如意都归罪于当年嫁给了我爸,然后生下了我。她的怨恨我小时候就很熟悉,那时候我父亲还活着,现在他都已经离开人世二十几年了,她还在埋怨着他。当然我更烦躁她对我絮絮叨叨。有时候我在想,我厌恶她,其实是在厌恶自己,我害怕变成她那样的人。
有几天她絮叨得太厉害,真想把她送到敬老院去。可她是我母亲,生活已经不能自理,只有我这么一个亲人,我狠不下心来。
我练就了她说什么,就当耳旁刮过一阵风。我心里想着一些过去的事情,想着我们在一起的那些经历。到现在我也不能明白,那件事是怎么发生的,但我能确定,我爱你,我希望你过得好。我会反复看你发来的信息,想着你此刻的生活,有时候我觉着你就是我,替我过着我想要的那种生活。
今天在去深圳见你的飞机上,我也会重温我们聊天的那些记录。记得你拍深圳书城的照片给我看,你说你在慢慢恢复,你说你住在岗厦村,这里是深圳的CBD,向西北一公里就是市民中心,村里有数百栋五到十层高的私建小楼,彼此的距离近到在楼上打开窗就能与对面的邻居握手。这里距离深圳书城不远,走个十几分钟就可以到。
你在学英语,工作之余的时间都在看书、做题,周五晚上你会去书城听“晚八点”的讲座。你的状态真让我羡慕,好像你总有那种向上的能力。我经常反复看你的朋友圈,你发的一条条学习打卡信息,这些都让我心疼你,又为你骄傲。你知道吗,是你的点点滴滴信息滋养着我在团场的贫瘠生活?
刚回来的那一年,我看了些心理学方面的书,甚至做了一些读书笔记。我想在书里面找到那件事的答案,但什么也没有找到。我试着写下围绕着那件事的其他几件事,但写着写着就进行不下去了,我还是说不清楚自己那时候的心态和动机。我也读了《怀俄明故事集》,还在电脑上反复看了那部著名的电影,但他们是男性,还是不一样。那是不一样的处境和心境,没有人和我们一样,我们的经历,只有我们自己明白,北京那么大,那时候我们只能如此,彼此温暖,依赖着一点点温情,搀扶着活下去。你问我的近况,我说在读书写字。你鼓励我说可以继续少女时期的梦想,把曾经的故事写下来,未来也许可以当作家。我倒不是为了当作家,我只想了解自己,弄懂自己,而我觉得看那些书不过是为了了解自己做准备,我从来都没有明白在你和我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事到底怎么发生的?我到现在都没有办法相信自己曾经那样做过。但我想你,在一些睡不着的夜晚,我为这个羞愧。
到现在关于我们,我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却莫名其妙地觉着终究会有那么一天,我会写下我们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事情,不是为了成为作家,只是为我们自己,为了我的心。
今天没有人打扰,可以静静地回忆我们聊天的细节。半年前,你还问我写了没有,你说,也许你写下来就可以走出来了,你说希望我能有自己的生活。当时我妈正在絮叨我不听她的话。当时你给我推荐了一本书,说你看完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和我聊聊,你说让我赶紧看看,对我的心理和写作都会有帮助,你说要开始,不要总是想,要行动。你一连发了好几条信息。我妈狐疑地看着我,好像要看清楚是哪个男人在给我发信息。不想让她无端猜忌,这会让她的絮叨有新的内容,我给你回复了一个“忙”字。这以后好久你都没有联系我。我也没有解释,我想你可以想到我在应付庸常的生活。还有十个小时才能到深圳机场,今天我们可以好好聊聊天,不同的是这次你再也不会给我发信息了。
春天在棉花地里播种时,看着一行行随着种子铺下去的透明薄膜,我也会满心欢喜。现在的团场种地都是机械化了,薄膜、种子和滴灌的小管子一起放在机器上,机器顺着地从头到尾走一遍,薄膜铺好,旋即种子就种到了地里,一次成功,而且一次只播下一粒棉种,下种子的地方有小孔,再也不是像我们小时候那样人工播种,也不用人工掏苗。浇水更简单了,兵团的农业还是很先进的,都用滴灌技术,省力也省水。
天气晴好的时候,四五天就会出苗,八十亩地,看着眼前薄膜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我期望秋天有个好收成。这时候我会想到你,想你正在做着什么呢?你一直都很有主见,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还有一次不知你经历了什么事情,凌晨一点给我留言:新疆总归是大,农田的面积大,讲话的声音大,甚至上菜的盘子、碗都是大的。深圳是个现代化的大城市,可是这里看不见雪山,站在街上,抬眼看不到太远,视线都被高高低低的楼房遮挡住了,这里终究是小的。那时候我已经睡着了,等我第二天问你怎么了,半夜发感慨?你回复:还好,勿念。
我没有去过深圳,可我和你在北京打过工,也能想象得出。你说深圳是个大城市,地铁准时准点,房价很贵,这里的人走路都很匆忙,一年四季都有开花的树,冬天也不冷。我能明白你的意思,你曾经受够了新疆寒冷的天气。刚毕业时我们多穷啊,在乌鲁木齐租个小房子住,不愿意回团场,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冬天买不起羽绒服,毛衣外面是棉外套,走在西大桥上,冻得脸都是青紫色。
回想在北京经过张清清的那件事,我们回到团场,我要照顾母亲,不能再出去,在家里承包了土地。这不是我喜欢的,但我知道我能做好这个,我能靠种棉花挣到钱。而你休整过后,奔向深圳,投向陌生的城市。你又一次离开从小熟悉的环境,离开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日子,到南方过未知的生活。
我们一起长大,一起经历过很多好玩的事,梅子。小时候,你带着我,还有几个比我们还要小的女孩子、男孩子在麦子地后面的大水坑里抓鱼,在岸边弄些柴火,点燃了烤鱼,把从家里带来的盐巴撒上去,那个香的滋味没法说。长大以后,再也没有吃过那么香的烤鱼。
那时候你身材瘦小,爬树灵活,沙枣熟了的九月,你哧溜几下就上到了沙枣树上,你倚靠着树枝,把枝丫压弯,让站在地上的我可以伸手够到沙枣,你自己呢,就倚在树干上,就着树枝上的沙枣,伸长脖子,用嘴直接够着吃,像只长颈鹿。也许是父母的早亡,让你早早就懂事,那时候的你就是天不怕,地不怕。
奇怪的是,每当我回忆你十几岁的样子,我总能想起博格达峰。我们在团场读完小学、初中、高中,我们向往着外面的生活。你说你一定要去你爸你妈出生长大的地方看看,那时候岭南就是你梦里向往的地方。在乌鲁木齐念书时,刚开始我们是意气风发的,以为终于离开了团场,终于到了首府,到了大城市。随着认识的人、读的书越来越多,我们知道了新疆是偏远省份,还有更远的远方。从奎屯出发,途经石河子、乌鲁木齐、吐鲁番、哈密、玉门关,一过玉门关就是内地,就是外面的世界。这一条通往外面的路,漫长到了好像永远也走不到,我们在地图上标注出来,想象着总有一天要去一个一个挨着走一遍,走到外面更广阔的世界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