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叫葛宇路的流浪汉
作者: 曾楚桥第一次见到葛生时,这条街还没有名字。那时候葛生还不像现在那样窘迫,虽然无以为家,但衣着还算干净。他从街那边一路走过来,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是感觉这条街少了点什么。路两边栽了两排香樟树,还没成长起来,有点像葛生瘦长瘦长的样子。太阳挂在西边的树梢上,阳光把他落在地上的影子拉得更长了。
我开始并没有怎么留意他。我的楚桥汤粉店今天开张大吉。送走最后一批前来祝贺的亲戚朋友,我终于有时间休息一阵了。我坐下来,叼起一根烟才吸两口,葛生就已经走到了我的店门前。他仰着头,盯着我的招牌看了一会,说:“好,好,好,字不错。”又转头看了看我。我也微笑着看着他,看样子那时候他就五十出头的样子,只是他奇怪的装束让我一下子难以摸清他什么来头。大热天的,他上身穿一件皱巴巴的西装,下身却配条牛仔裤,更让我不解的是,他西装里头不是衬衫,而是一件白色的背心,没错,就是在电影里六七十年代男人们夏天里最常见的那种白背心,没扣纽扣的西装把他瘦骨嶙峋的胸暴露无遗。
我以为他要进来吃米粉,正准备招呼进来坐,不料他却掉头就走了,一边走一边还喃喃自语。他走起路来有点快,但脚步有点虚浮,因为瘦,那件西装就显得松松垮垮的,远远望去,与其说他在走,不如说是西装带着他在路上飘更准确些。
我正在心里盘算此君是何方神圣,忽闻厨房传来妻子的叫嚷声。我知道肯定又是我某些无关要紧的失误导致妻子发脾气了,要么是没有及时关掉厨房的抽风机,又或者是没有把剩下来的肉放到冰箱急冻室,诸如此类吧。但我明白,她多数是借题发挥罢了。
在此之前,我们的汤粉店在风流底第四工业区开了许多年。近几年,风流底要发展高端科技产业,把很多来料加工厂迁到了其他城市。我们离市区远,第四工业区本来不在规划之内,但我一直担心做不长久,更主要的原因是现在制造业日益凋零,每年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整个工业区就开始冷清起来。都说树挪死,人挪活,我便寻思着搬到别的地方,可妻子不同意。她觉得目前生意还可以做下去,又说搬一次伤筋动骨,熟客全没了不算,还要从头做起,不知何时才能积聚人气。我根本就不听她的啰唆,男人嘛,未雨绸缪这点意识还是要有,何况现在店里的生意大不如前了,等我找到现在的店址就先斩后奏下了定金,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就搬了过来。在这种大事上,我一向有决定权。女人头发长,多数都是见识短的货,若让她来拿主意,岂不反了天。妻子肚子里那把火无处发泄,我猜她此刻正等着我送上门去。
我站起来慢吞吞地朝厨房里走,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跟自己说,今天开张大吉,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原则上,那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她说了算,我也乐意听她的。不料我刚走到厨房门口,却见正在厨房洗碗的妻子冲着手机乐开了花,见我进来,还冲我挤眉弄眼起来。妻子本来就大的脸,瞬间放大成为一个标准的洗脸盆。
“你睇,你睇睇,真系天开眼喽。”
妻子一边说一边把手机放到我鼻子底下,她似乎忘记我已经开始老花了,这么近的距离,我根本就看不清手机上的内容,闻一闻还差不多。她肥厚的手掌沾满了洗洁精的泡沫,一阵夹杂着洗洁精和泔水的气味直冲我的鼻孔。我闻惯这种气味,早就习以为常了。只是今天因为她反常的状态我一阵反胃。我本能地后退一步,保持眼睛与手机一定的距离,匆匆扫了一眼妻子的手机屏幕,原来妻子竟然收到一笔整整一万元的贺礼!我仔细再看,居然是我大姐转过来的。我大姐多年没和我联系了,这些年,她在广州,据说捞得风生水起。但我从来没有过问她的事,我发誓,是从来没有!不是我没有亲情观念,事实上,这事真不能怪我。说起来,有一匹布那么长。
我老家在广东化州,早些年遍布广州大街小巷的糖水店有百分之九十都是化州人开的。2008年,我和前妻在广州天河区的龙洞村开了一间老乔糖水店。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我的糖水店才开了三个月不到,四川大地震。也是那个时候认识现在的“大脸盆”。那时候妻子没那么胖,脸是圆脸,但是小圆脸,小圆脸笑起来很有点迷人的意思。她每周必来喝一碗红枣银耳糖水,一边喝糖水,一边看电视,看到电视上那惨烈的地震场面,一下子就趴在油腻腻的饭桌上哭得一塌糊涂。我前妻还嘲笑她眼窝子太浅了。
当时店里人手不够,我便从老家请我大姐来帮忙。半年不到,我大姐便在离我不远的另一条街上自己开了一间糖水店,店名居然叫小乔糖水店。此后,我的生意便一落千丈。前妻因此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到我的身上来。我们三天一小吵,七天一大吵,顿顿吃隔夜饭,不到半年,亏得差不多后,她选择跟我离婚了。
我一个人操持糖水店就更加难以为继。在关门大吉前的一天中午,小圆脸来到我店里,她照例要来一碗红枣银耳糖水。我正在整理店里的杂物,我连头都没抬就说了句:“没有。”小圆脸似乎没听清楚,还是坚持要一碗红枣银耳糖水。我心情糟糕透顶,差点就叫她滚了,抬头,见是她,总算忍住了。我告诉她,一切都完蛋了,江湖从此没有小乔。她忽然笑起来说:“我今日来只想饮一碗糖水,我不管老乔小乔的事。”其实小圆脸也知道我大姐另起炉灶的事,在众多的熟客中,唯有她一直坚持到我店里来喝糖水。
“你今日一定要饮糖水吗?”我盯着她的脸说。
她发亮的眼睛也盯着我,一眼不眨地盯着我,小圆脸红扑扑的,然后点点头说:“唔急,我有时间等。”
为了小圆脸这一碗糖水,我整整煮了三个小时,这个过程让我体会了什么叫人间冷暖。后来的事,就变得简单并顺理成章。那一年岁末,在我和小圆脸同居了一个月之后,我带小圆脸去了风流底,我还发誓,从此不再开糖水店了。然后,小圆脸在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大脸盆。
现在突然收到大姐发来的贺礼,难怪妻子要大惊小怪。但我心头的结还在,只是冷冷地说:“人家既然是发给你的,你自己处理呗,跟我没关系。”我回到前台坐下来抽烟,只觉得满嘴都是苦的,一根烟还没有抽一半就随手往外扔,一下子竟砸到路人的身上。我连忙起来,准备给人家道歉,不料来人两步就踏进店来,破嗓门连声道贺:“老板,恭喜发财,恭喜发财呀!”
来人竟然是刚才路过的葛生,现在他手里拿着一个花篮,明显是专门给那些新店开张定做的,只是那些花有些蔫了。我猜这二手花篮已经放了不止三天,但我并不介意,过门都是客。我接过他手里的花篮,拿到店门外,和其他朋友送来的花篮摆在一起,招呼他坐下来,又很客气地请他抽烟。葛生大大咧咧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来,左右摸摸口袋说:“呵呵,三无人员呀,三无人员呀。”我笑了笑,及时给他递上火机,顺便问了他一句:“先生贵姓?”
“小姓葛,叫我葛生得了。”葛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
再一问,这个自称为葛生的老男人竟然还是我的同乡,相隔就一个镇的距离。虽然是第一次认识,但言谈之间,葛生颇有见地,对一些时政和国际大形势,他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侃侃而谈,而我,半句也插不上嘴,我心里大为称奇,自然不敢怠慢,亲自下厨,炒了四个小菜,开了一瓶一斤装的九江双蒸酒,和葛生就不管不顾地喝开了。
一瓶酒去了一半多,妻子煮了两碗米粉,给我一碗,另一碗端给葛生,她晚上要减肥,基本上不怎么吃主食。我看到葛生那碗里明显加了料,按楚桥米粉店过去的标准,肉和蛋一样不少,而我碗里只有几根青菜。我借着几分酒意,指指葛生的碗又指指我的碗,长叹一声说:“葛生啊,人比人气死人呀,你睇,你的待遇就好多了。”
妻子啜了半杯酒,胆子也跟着肥了,骂一句:“死佬,你得出栏啦,仲敢食肉?人家葛生是贵客!”(出栏,意为猪长肥了,可以卖掉)葛生抬头咧嘴一笑,没有搭话,又埋下头吃他的米粉,虽然吃得快,但吃相并不难看,一大碗米粉,顷刻间就给他吃完了,连汤也不剩下一口。
“好,好,真是良心米粉呀。”
葛生大赞米粉好吃,随手撩起背心擦额上的汗水。肚子有了油水,葛生这才有空整理了一下他的西装,然后朝我伸出他竹枝一样的两根手指来说:
“老板,来根烟吧。”
我忙把整盒好日子香烟递给他。
葛生点了一根烟,长吸了一口,徐徐喷出来,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来,一脸歉意地问:“真系唔好意思,光顾着食,老板,怎么称呼你呢?”
我笑了笑,觉得这个食客还挺有意思,祝贺的花篮都送来了,还不知道主人怎么称呼。我说招牌上有我的名字。葛生哦了一声,拱了拱手说:“噢,楚桥兄,失敬失敬,招牌是李瑄写的吧?”
在文学界,李瑄这个名字如日中天,认识的人当然不少。但他那一手漂亮的隶书,估计就少人知道了。我求了不少人,还花了不少钱,李瑄才肯帮我写这块招牌。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葛生,居然一眼认出是谁写的,这份眼力亦非一般人了。我问葛生是否认识李瑄。不料葛生却摇摇头说:“李瑄的隶书虽有清人邓石如的余韵,但还是欠缺些火候,你看过史惟则的隶书千字文吗?”
我惭愧地低下头来,我就一个初中生,高中只读了一年就外出谋生,哪知道谁是邓石如、谁是史惟则啊,在风流底,我就知道李瑄。因为他上过电视,我在电视上见过他,一头长发飘飘,一眼就知道是文化人。
一瓶九江双蒸终于干到底了,天色也暗了下来,不久路灯也亮了,但葛生似乎意犹未尽。我觉得差不多了,也有结束的意思。虽然葛生是我同乡,但毕竟是第一次认识,不失礼数即可。不料妻子却抱出一坛老黄酒来,热情地招呼葛生继续喝。我横了妻子一眼,她回敬我一个白眼,转身又到厨房炒了两碟她的拿手小菜来,一定要请葛生尝尝她的手艺。葛生倒是来者不拒,一坛三斤的老黄酒,居然又给他干掉了一半,才算彻底趴到桌子上呼呼大睡过去。
我本来想数落妻子两句,想想,今天开张大吉,便忍了下来。我望着葛生,朝妻子摊摊手。怎么处置他真的是个麻烦。妻子倒是有分数,上阁楼拿下她平时午憩的小床来,招呼我一起把葛生弄到小床上睡,店里晚上蚊子多,妻子还很细心地帮葛生燃上一卷蚊香。我也醉意朦胧,坐等妻子收拾好里里外外,我们才拉上卷闸门离开。
第二天一大早,等我们来到店里时,葛生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望着空空的小床,妻子颇为意外,念叨了一句:“葛生真是个怪人。”我说:“怪是怪了点,但肚子里有墨水。”
两个多月后再次见到葛生,还是在这条街,也是傍晚时分,我骑着电动摩托车进货回来的路上,在路口见到一个男人站在路边,那身影感觉跟葛生有几分相似,因为开得有点快,天色又有些暗,昏黄的路灯下,一件西装松松垮垮的。我刹住车子,掉头慢慢开回去,果然是葛生!
葛生还是两个多月前那身装扮。他站在马路边,仰着头看着路边一棵香樟树。我叫了一声葛生,他见是我,连忙朝我拱拱手说:“楚桥兄好!”我问他在看什么,葛生一脸自得地指了指树上挂着的一块路牌说:“睇下,怎样?”
路牌做得有点儿粗糙,用料是一块长方形的旧铁皮,那绿色油漆像是人工油过的,看上去有点厚薄不均,隶体的“葛宇路”三个大字,明显是人工写上去的,不过字写得确实好看,远看像模像样的。
“噢,呢条街原来叫葛宇路呀?”
在此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这条街叫什么名字,或者它一直没有名字,在风流底的城中村它并不起眼。我只知道这地方叫三十一区。
“这字有意思吗?”
我听他这么问,不由得仔细又看一眼。
这隶书有没有邓石如的流风余韵,以我这水平根本就看不出来。对我来说,知道是隶书就够了。我装模作样地说了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嗯。这隶书好呀,有意思。”
“你也觉得有意思哩,好,好,喝酒去!”葛生扯着他特有的破嗓门豪气十足地说了句,就挤上我的摩托后座来,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我也不好拒绝,只好载着他回到店里来。
我估计这一顿酒又是难免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葛生一坐下来,就从他的西装口袋里翻找出一张面值五十元人民币,这张人民币表面有点皱巴巴的,葛生把它摊平到桌上,然后又朝我拱拱手说:“楚桥兄,今晚的酒钱哈。”
我也没有跟葛生客气,收下他的五十元,就到厨房让妻子按五十元的标准给他炒两个小菜,怕他吃不饱,特意又回头交代妻子再给他弄一碗汤米粉,知道他好酒,我还额外给他开了四瓶雪花啤酒。葛生热情地招呼我坐下一起喝,我以店里人多为由推辞了。葛生不再勉强,便自斟自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