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母亲
作者: 赛珍珠(美国) 范童心 译老母亲跟她的儿子、儿媳和两个孙女围坐在餐桌旁。他们的午饭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佣端来的。老母亲安静地坐着,双手叠放在大腿上。她用克制的目光看着一盘盘被端上桌的菜,有一道是她特别喜欢吃的,但她什么都没说——她知道不过是碰巧,那并不是专门给她准备的,儿子儿媳总说自己吃不惯她想吃的那些粗茶淡饭——所以,并不是因为她喜欢吃青椒,今天桌上才有青椒炒豆子的。
注视这盘菜让她的口水流了出来,她已经很饿了。她很想抓起筷子猛插过去一下夹起好多青椒堆在女佣刚放到她面前的那碗米饭上,但她早就被教过不能这样——是的,跟儿子儿媳一起住的这四年,她学会了很多东西。因此,她耐心等待了好久,直到儿媳总算在所有的菜都端上桌后正式发话:
“妈,想吃什么就快吃吧。”
然而,儿媳把一道道菜递给老母亲时,总会先确认每个碗碟里都有一双公筷,并紧紧盯着,以防她一个不小心把自己的筷子伸进了共用的菜盘。老母亲确实花了好长时间才学会不这么做。做了一辈子农民的女儿、农民的妻子,她从前并不觉得用自己的筷子夹公盘里的菜是一件很不得体的事,只有她的儿子儿媳才会这么想。他们是一起从国外回来的,那里的人应该是又野蛮又肮脏——然而,第一天一起住的时候,她是小心翼翼把筷子在双唇之间舔干净再去夹菜的,而他们竟然惊恐地大叫了起来。
他们的叫声一下子把她吓呆了,手中的筷子悬在饭碗上方,她问:“怎么了?怎么了?”她觉得肯定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在盘子里,头发丝、线头、小树枝什么的,即使是顶级的厨师做饭时偶尔也会不小心掉点什么进去的。但她的儿子大声喊道:
“你得用公筷!你不能用舔过的筷子夹东西!”
她当时也火了,愤愤不平地说:
“你是嫌我脏,怕我有病吗?”
他们开始试着跟她解释一些很小很小的东西,小到眼睛根本看不见,但能把病从一个人带到另一个人身上。她僵直地坐着,一点都听不进去,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说:
“我才不信自己有那些东西呢,我从来没在自己身上见过虫子。”
他们回答:“但它们太小了,根本看不到啊!”
于是她用胜利的口吻说:“那你们怎么知道我身上有,如果根本看不到?”
她觉得自己赢了,但她儿子却像自己是父亲似的说:
“没必要再说下去了,我不允许自己的家里不整洁!就是不行!”
老母亲很难过,之后她一言不发地坐着,除了自己的米饭什么也没吃,一道肉和菜都没碰,虽然这么做对她是不小的折磨。她一辈子胃口一直很好,很喜欢吃东西,现在年纪大了,吃饭更成了她不多的享受中最重要的一样。
不过,她必须妥协。有一次,儿媳甚至在饭桌上做过这么一件事——女佣某天晚饭时端进来一大盆热腾腾的冬瓜汤,正是老母亲特别喜欢喝的,她高兴坏了,把规矩什么的都忘了,直接就把自己的白瓷勺伸进汤里舀着喝了起来,味道好极了!她正想再盛一勺时,儿媳却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端走了整盆汤,把它全部顺着敞开的窗户泼进了花园,那么美味的汤就那样不见了!
老母亲吓得结巴了起来:“为啥……为啥……”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儿媳的两片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面无表情地回答她:
“我们不想喝你剩下的。”
老母亲生气了——是的,刚开始的那些日子,她还是敢生气的——她固执地大叫:
“我说,我还能毒死你们吗?!”
但儿媳更加面无表情甚至有些冷漠地回答:
“你从来不刷牙。”
老母亲郑重地回应:
“我一辈子都用家里教的办法漱口,早上起来和每顿饭之后都漱,我那个年代这样足够了。”
儿子一脸轻蔑地说:
“你那个年代?拜托,可别提什么你那个年代了!这个国家要是想跟其他地方比起来不那么野蛮落后,就得先改掉你那个年代里的好多东西!”
但是,老母亲一点也听不明白自己的儿子在说什么。一开始,她会用乡下人的方式嘲笑他的这些话。对她来说,儿子不过是一个小男孩儿,嘴里说着不知从哪儿听来自己也不大懂的高端词汇。不过,当她看到自己笑时儿子脸上冷漠而严肃的表情,看到家里的访客听他说话时尊敬的样子,意识到人们只是在给他面子才包容自己的存在,她就不由得笑不出来了。因为如果周围全是阴沉的面孔,一个人很难独自笑下去。
于是,她学会了在沉默中吃饭,等到被允许时才开始。此刻她刚吃完自己的一碗米饭,安静地站起身,穿过走廊走向自己的房间。但走到门口时,她停住了。事实是,她还没有吃饱。乡下的常年劳作让她习惯了每顿至少吃三碗饭,现在她肚子里只有一碗,感觉空虚而无力。农场里连碗都要大一些,是青花瓷的;而儿子家里的这种是城里人用的精致小碗。是的,她仍然很饿,但她不敢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怕她儿子又用那种嘲讽的腔调说:
“你跟下人们吃的一样多!我从来没见过哪家的太太这么吃饭。你干什么活了,要吃这么多东西?”
儿子倒并不是舍不得给她吃,她心里清楚——怎么可能呢,他一个月教书挣的钱,比他父母种一年地挣得都多——并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他觉得自己丢脸。是的,她知道儿子觉得自己给他丢脸了。每次请客人来家里吃饭,他们总找借口让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吃。不过,这样她至少可以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但她现在还没吃饱。她转过身,又静悄悄地穿过走廊,走出后门,绕过后院,走进了厨房。她羞涩地冲女佣们笑了笑,拿起一个碗,从半空的大锅里挖了些米饭出来。之后她走向摆剩菜的桌子,那是给下人们吃的。那盘青椒炒豆子也还在,但她没敢碰,因为剩下的不多了,如果她都夹走,佣人们会不高兴。于是她给自己夹了些卷心菜,这一盘剩下的多。接着,她走回了自己的房间,一路上不敢跟任何一个女佣对视,也很担心撞上自己的儿子或儿媳。她知道佣人们并不乐意这样跟她分享食物,但也有些可怜她,所以不和她计较。当她被挖苦时,比起吹毛求疵的女主人,佣人们也更愿意站在她这一边。
一走进自己的房间,老母亲就轻轻关上了门,把插销也插上。她随即坐下,开始享受饭菜。她贪婪地吞咽着,把最后一粒米都吃掉才站起身,把碗和筷子在自己的脸盆里洗干净,这样就不会麻烦女佣们做额外的活计。
吃完饭后,她拿起了桌上一排小铁盒中的一个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小片冷米饭,是昨天存下来的。她把这个也放进嘴里,起劲地咀嚼着。她用这些小盒子储藏所有自己能拿到且塞得进去的食物,以便饭点以外的时间充饥。然后她又坐下来,从头上摘下一根细细的旧银发簪剔牙。
老母亲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打开门朝外瞧了瞧。她是想看看两个孙女在不在外面。她不敢叫他们进来,因为儿媳不喜欢她的孩子们进奶奶的房间。她当时是这样数落老母亲的:
“你从来不开窗,里面的空气对孩子们的健康不好;你囤的旧衣服都发霉了;你还爱藏吃的,弄得房间里到处都是老鼠。”
“那几件褂子是我母亲的,都好好的为啥要扔掉?”老母亲分辩道,“好好的东西不能随便扔,特别是穿的和吃的!你要是跟我一样老就会知道,人可能突然一下子就穷了,一点征兆都没有。”
对于这些话,儿媳只会不屑一顾地撇撇嘴,如果看到孩子们去祖母的房间,就会想方设法把她们叫走。因此,开着房门看能不能吸引某个孙女自己走进来,成了老母亲平时的爱好之一。而且,她们真的是太可爱了,肉嘟嘟、香喷喷的。她最喜欢用自己满是皱纹的鼻子使劲蹭她们小小的脖颈,逗得她们开心地大笑。
这两个孩子出世的时候,她很高兴。她一直喜欢孩子,虽然自己年少时嫁给了一个一穷二白的男人,他必须卖苦力才能让全家有饭吃,她依然珍视自己孕育的每一个孩子,包括女孩儿,每一个都被她养育过,只有一个例外。那是个大饥荒年,地里颗粒无收,她的婆婆下令不要救这个孩子了,因为大人们都不知道还有几天能活。那一年确实很多人都挨了饿,都离死亡近在咫尺。
直到今天,那个小女婴的脸都还在老母亲苦涩的记忆中,她只在她出生时看了一眼,就再也没见过了。但她仍然把她算在自己总共失去的四个孩子里。是的,她也算老天爷从她身边带走的四个中的一个。
三个她养大的孩子里,这是唯一的一个男孩了。最大的儿子八年前得霍乱死了,当时正值壮年。老三是女孩,现在嫁到了别的村子,也是个穷人家,基本见不到面了。女婿也不太可能欢迎一个有儿子的老太婆到自己家来住。
所以,她只有这一个儿子能依靠了。其实之前,她和死去的丈夫一直觉得这个儿子是最好的一个。没错,他小时候又聪明又好强,他们一开始就决定好好培养这个孩子,让他当一个有出息的人。所以,儿子还不到十岁,就被她丈夫送进了附近城市里的西式学堂念书,一待就是十年。在那里读书挺好的,他们也不像有些父母那样介意自己的儿子学习一种外国的宗教,因为能学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去了一年左右听说他学得很好,他们就更放心了。而且那些洋人给他提供了一切,刚开始男孩儿寒暑假还会回家来,几年后就根本不愿意回来了。因为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精致的文化人,待在乡下的土房子里不自在。洋人们甚至鼓动他去别的国家继续学习,还给了他一些钱,但远远不够。她仍然记得儿子没打招呼突然回了家的那一天,当时他们夫妇正在水田里种稻子,他对他们说:
“妈,我要去国外继续读书了。洋人们会给我些钱,但还不够。我想跟您和爸再要些钱,把你们手里的都给我吧。你们老了以后,我绝对会照顾好你们的。”
刚开始这一切听上去太疯狂了,但她和丈夫跟周围的每个人聊过之后,很多人都说:
“我们听说,如果男人去留洋,能学到很多东西,回来以后每个月都能挣很多钱。如果你们让他去,老了以后就可以享福,不用再干活了。”
于是,夫妇俩听了人们的话,让他去了。那时候他们的大儿子还在身边,在临近的镇子上开了一家小杂货铺,生意足够养活自己和妻子了。他们甚至没有给小儿子娶亲就让他去了国外,因为他看上去那么有学问,又高傲又倔强,他们不知道该给他找什么样的媳妇,才能跟他聊得来他那些深奥的话题。
后来,他用新潮的方式结了婚,没有征求父母的许可,媳妇是在留学的那个国家找的,回来之前已经成亲了。她并不是外国人,但看上去跟外国女人差不多,苍白而挑剔,在地板上铺羊毛布,在窗口晾贴身衣服。而且,谁会每天都洗一遍自己的孩子呢,那么可爱的小东西能有多脏?
小儿子回国前两年,她的丈夫死了。他一直身体硬朗,待人友善,却在一个寒冷的冬天突然走了。当时他胸口疼又发烧,两个人都觉得可能过一会儿就自己好了,又舍不得花钱,就没叫医生,没想到他就这样咽了气。她必须给他买棺材,办丧事,却没有钱,只能卖掉一部分地。因为他们几乎没给自己留下什么钱,都寄给在国外的小儿子了。
不过,她现在是一个独身女人了,反正也种不了所有的地,于是她把很大一片地卖掉了,给自己的男人买了一口好棺木。她也很庆幸,自己给他新买了一件蓝褂子,让他可以穿着入土。那件衣服比他一辈子穿过的任何衣服都体面。
就在同一年,她的大儿子也死了。他没留下孩子,他媳妇就回自己的老家去了。这样一来,除了在国外的小儿子,老母亲一无所有了。他已经是她的唯一。因此,当他写信回来要更多更多的钱时,她把最后一寸土地也卖了,把所有的银子交给了外国人,托他寄给自己的儿子。一个老邻居有一次对她说:
“最好不要把你手里所有的地都卖掉。即使是儿子,也不会太爱一个再也拿不出什么的母亲的。”
但她并不害怕,她这样回答:
“他是个好孩子,本来这些地也都是他的。现在他需要,就都给他。我是一点都不怕,他说过肯定会好好照顾我的,他家里肯定会有我住的地方。”她说这些的时候是笑着的,对自己的儿子没有丝毫怀疑。
但此刻她想起自己当时的回答,叹了口气。不错,她确实住在儿子的家里,这是一座精致的房子,每个客人都会赞叹,多漂亮的西式洋房啊!楼上还有一层,顺着楼梯往上走就行,他们却给了她这个楼下的房间,因为她不能爬楼梯;即使能爬,也会被请下来。如果他们想避开她,就会带着孩子们上楼,一块儿坐在那里,把她一个人留在楼下。唉,她太了解他们了!虽然他们觉得她太老了,什么都不懂,但是她什么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