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中篇小说)
作者: 李娃初见
五月的上旬,我见到鲁娜。那天下过一场暴雨,我拎着一小袋苹果和一条新浴巾、一个卫生纸卷盒子,站在百里湖的渡口边,头发贴在了腮帮子上。我忍不住扭过头,抬起肩膀,蹭了蹭下巴。雨水还在顺着往脖子下边钻呢。就在那个时候,我接到了上山客栈老板唐毅的来电:“今天有客人来,你什么时候回春山?”
“知道了,在等开船,快了。”我有些不耐烦地说道,随手挂上了电话。那家伙,怎么还不来?我心想。鲁娜,我的那位京城出生长大的堂姐,从记事起至今,只见过一次面,话都没有说过几句的人,突然联系了我,跟我说,她要来春山度假。
天光和湖面白得刺眼。不单是因为遇雨或是不近人情的老板唐毅而心生烦闷,那时我正处在非常纠结的时期。旅游的旺季眼看着就要来了,而工资却不尽如人意。何况那家客栈所在的春山,四面是水,除了一天一个班次的客渡,出入依靠船只交通运输,十分不便。要不是大专期间因为男朋友的关系跟父母闹得很僵,毕业后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加之男朋友毫无征兆地分手,经亲戚朋友的关系引荐过来,我还真想不到自己能在一个这么没落的地方待满三个月的时间。无路可走,无处可去,上山客栈实在是不得已而停留的地方。
春山是一个狭长的岛屿,从东岸到西岸,步行完毕只需要三个小时,沙质的土地上,树木稀疏。我在上山客栈干清洁的活儿。岛上从前都是打渔人家,自从岛民们放弃祖辈的营生,纷纷上岸打工,留在岛上的全是老人和孩子,直到旅游业兴起,人们把自家的房子收拾了一番,添置了些器具,就像旅馆一样地营业了。至于客流量,一个连基础设施都没弄全的孤岛,可想而知能有多少。不过,听说上山客栈曾经的那位老板娘,就是唐毅的母亲很善经营,客源比起其他的旅馆就要多得多。我去的时候,已接待过旅行社的定点项目、协会采风团,以及大学生社团之类的组团项目。那家客栈,原本请了亲戚帮工经营,老板娘再婚去了省城,年轻人里头,唯一的服务员、唐毅的表妹出嫁之后,人手紧张,正好由我补上这个空缺。
眼看着船到眼前,鲁娜还是不见人影。误了这一班,今天别想去岛上。再不来,可怪不得我了。当栈板落岸,前头的车鱼贯而上,我头也不回地跟着走。“美佳!”后头一个清脆的声音喊住我。一张笑脸冷不丁地迎了过来。
“我是鲁娜。”她看着我,就像见到一只中意的宠物似的。“哦……”我有些惊讶,也有些尴尬。她怎么认出我的呢?上一次见面,还是十多年前,外公去世的时候。但我不想像她那样,带着亲近而又好奇的感情色彩,从彼此的脸上甄别过去的痕迹。跟之前所有的顾客一样,我也没法热情地招呼她。“走吧。”我转过头去,有些匆忙地走着,生怕那条船会丢下我们似的。
站在船头,工作人员发了件救生衣给我,我接了过来,和手里的东西混在一起拎着,从救生衣的前襟垂下的几根带子挨到了船板。只是客船过河的惯例安排而已,不必非要穿上它,天气热起来了,浑身的雨水还未干,我就更不想套上它了。
“要我帮你拿东西吗?”鲁娜问我。她离我两尺远,正瞧着我呢。我有点诧异。她指了一下我手里的救生衣,腕表亮光一闪。她已经穿上了那件丑陋的救生衣,还把衣服上的带子逐一打成了蝴蝶结。我不吭声,把视线转向别处。表很贵吧,但是,这么粗大,好看吗?我想。这是准备来住多久啊,箱子可真够大的?我又想。
那位工作人员指着这边,提醒我赶快把救生衣穿上。要不是她指指点点,那人才不会在意我呢!我有点怪她多事。她呢,竟然往前一步,向我伸出手来,是想接过我手里的那些东西。无可奈何地让她接下了那些杂七杂八,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把那件救生衣给套上了。
“你到这里三个月了吧?”她突然这么问我。她打听得倒是清楚。为了等我回答,她一直在看着我,把脸偏向逆风的这边,江上风大,她的头发被吹得乱蓬蓬的。我“啊”了一声,做出听不清她的话的样子,把我的东西从她的手里拿了过来。
引擎声,风声,本不是一个谈话的好地界,可她走出几步,又跟那位工作人员给聊上了。太阳出来了,热烘烘的,湖面和船,哪儿都有一层明亮的铜黄。耳边听到笑声,看他们的表情,就像是两个老朋友在谈什么有趣的事情。断断续续的,在说去春山的路。都是水路,最后到达的,是同一个渡口。一条是从航运公司的码头那儿出发,乘快艇从湘江向洞庭湖去;一条是从镇上那条沿江的公路往前,行至百里湖码头乘这条客船。两条路都要经过芦苇荡。“芦苇荡啊?”她的语调突然地拔高,满脸的好奇。快三十岁的人了,却像个小女孩似的兴奋不已。要说是没见过世面,谁信呢?这种娇憨的样子,看着就很刻意。说实话,我挺讨厌她。
倒不是因为她的那个傲慢看不起人的妈妈。堂伯在大学里遇到了鲁娜的妈妈,毕业后就留在了她的城市。成家后,堂伯回来探亲的次数屈指可数,跟这边的亲戚早早就疏远了,近些年,算是断了来往。据说原因在于鲁娜妈妈的不贤惠,反对堂伯与我们这帮亲戚联系。好些年前,我爸为了伯父孩子就业的事去京城找堂伯,竟然生生被她给挡在了门外,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堂伯知晓后,打了个电话给我爸,从此以后,大家便没了念想。好在后面那两个孩子挺争气,读了大学,在省城扎下了根。不过,这都是他们之间的纠葛,跟我没关系。只是,鲁娜成为传说里的人物,时常活在亲戚们的嘴里。听说她头脑如何聪明,会读书,琴棋书画样样好。后来说起她的结婚对象,开公司的,有才有貌又多金。而我,作为与其对立的参照物,这么多年来被无休止地比较,对她的印象怎么可能好呢?又听说堂伯精神失常后,她妈妈不久就患病去世了,她自己也得过一场病。上帝总是公平的,有所得,便有失。不过,讨厌归讨厌,却也没有任何幸灾乐祸的想法。她的到来,对于我来说,只不过相当于一个普通的游客罢了。
到岸了,我忙不迭地下了船,甩了甩手臂大步朝前走。打湿的衣服被晒个半干,粘在皮肤上又燥又重,浑身说不出的难受。越过那座新建的牌坊,“春山”两个大字就写在牌匾上。牌坊两边竖立着一句欢迎游客的标语,都在风里呼啦啦地扬。
“哎”,鲁娜在叫我,“美佳……”我回头看向她,她拉着她的那个行李箱,磨磨蹭蹭的。“快点,好远的路呢。”我不禁皱起了眉头。上山客栈在春山的“上山”,靠近岛的最北端,岛上能见到的车,都是政府派轮渡过来进行电力维修之类的工程车,如果遇不到这种顺风车,还得走两个多小时才能到达。
“唐毅,你好,我已经跟美佳在一起了……”听到她打电话的声音,我再转过头去,她把手机放回行李箱的夹层去,又从里头掏出一把卷起的伞来。我想象着唐毅接她电话时那个窘迫的样子。他应该是一句话都没回她。这位年轻的客栈老板,如果不是非得说话,一整天都没法听到他的声息。
一路上,她时不时问我晒不晒啊,要不要和她共同撑遮阳伞啊,我说不呢。一会儿指着路过的几株矮树问我,那是不是桃树,她来春山前就听说岛上桃花开的时候很美的,又问我蔓荆子是不是全部都长在沙滩上,这次能不能赶上它们的花期。我来春山的这段时间,根本就没去搭理过那些花啊草啊,只有游客才在乎这些。我说我不知道。这也是我跟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当她提议要不要歇歇再走时,我听到了车的引擎声。是辆工程车,太好了!我朝它扬起手来。司机的去向,离上山客栈不远,我们搭上了这辆车。
司机是个秃头的中年男人,他问她箱子重不重,要他帮忙提上车吗?她笑了起来,多亏她的牙齿长得整齐,不然,都能让人看到她的牙床了。接下来的时间,她都在跟司机说话。除了觉得聒噪,省下了原本应该由我对司机做的应承,这让我有点儿庆幸有她同往。
“到时我们一起去看看啊。”她说这话时,我们到了上山客栈的门口。那个司机绕道把我们径直送到了目的地。她向他说谢谢,那人眉开眼笑地打着方向盘。车开出好远,她还在追着车尾挥手,以为那人看得见。
上山客栈
“蔓荆子开花有香味的。刚才王师傅说,今年雨水多些,开花会迟些,看来不会错过,真是太好了!”跟着我进了上山客栈的门,鲁娜转过头看着我,又是渡船上那种满脸兴奋的神情,“到时我们一起去看看啊!”原来,下车前的那句话,她也是对我说的。正想着怎么说个理由拒绝她,偏巧老板唐毅向我们走过来,她朝他打着招呼,问他能不能陪她参观一下客栈,唐毅搔了搔剪得很短的头发,支吾着让我带她去。
“啊,没事的,我也正想着让美佳带我去看看呢。”她笑着说道。遇到这样的店老板,想必再热情的客人也没辙吧。唐毅与我同岁,按月份,他还小我三个月,高中毕业之后进过工厂,最近才继承了客栈。邻居们都这么说:“唐毅啊,以后要找一个像他妈那样的女人才行啊!”想起最初见到他时,我按约定的时间到达百里湖码头,他用自家的船来接我。很小的一条渔船,安装了推进器,没有篷布遮挡。船舱里放上了一张小板凳、一件救生衣,对于像我这样第一次坐这种船的人来说,感觉安心了不少。他站在船头,垮着脸,从嗓子底下蹦出几个字:“你就是去‘上山’的那个吧?”连我的名字都不愿意叫出来似的。几个月了,我们说过的话掰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每天清洁工作之外,我还得跟着他等在渡口,把客人从船上接下来。客人们难免询问一些问题,我应付不来的,他才接过话头。不到那个时候,他基本就不会说话。
邻居们说起他的母亲,就是从前的老板娘,说她性情爽朗,非常贴心和周到,听说从服务设施以及各方面条件还比不过别家的那个时候起,很多客人就是因为老板娘的原因而选择了“上山”。我没见过老板娘,但是接过两次她的来电,光听她说话,就觉得邻居们的说法不无道理。她打给唐毅的电话,都没接通过,她向我说过拜托,也许是客气话,但是很挚诚,让我很自然地感受到她的那份真心。唐毅呢,听说母亲来过电话,总是一声不响。一方放心不下,一方却冷淡疏远,认定他没有人情味,这也是其中的一个因素。如果非要在他身上找到什么优点的话,无非就是他对天气的预测能力,与渔民数十年积累的经验比起来,他的灵敏准确活像一个人体感应器。想想这些,就不难理解邻居们的言下之意,老板娘打下的江山,会败在他的手上。迟早的事。
我们穿过这栋房子的客厅往后边走。“上山客栈”就是前后两座平房,前头是一座两进的房子,与客厅并列着的,是前后两个卧室,客厅与卧室的后面是一个餐厅。后边的那座房子还很新,并排六间客房,两个浴室和一个大的盥洗室,都是随着旅馆的经营状况而做的扩建。两座平房之间是一块较为宽敞的空地,厨房建在空地的东侧,占地很大。西侧被小树林遮挡了,都是当地自然生长的树木,房屋扩建的时候没有把它们砍伐掉,也是为了起到挡荫遮凉的作用。
“我发现,春山的房子都是平房,没有见到两层的呢。”她若有所思地说道。
“是因为沙地,再有钱也不行。”我随口答道。
春山的沙质土地无法提供牢固的地基作为支撑,这也是听邻居们说的。入夜之后,邻居们走进来,坐在靠窗的藤质长沙发上,跟着我们一道等候着游玩的客人归来。客厅里开一盏白炽灯,灯泡不大,夕阳一样的光晕里,电视机在柜台上闪烁着不同的画面。今天生意怎么样啊,哪个客人有什么趣事啊,谁谁两口子今天在赌气,明天谁要休假……一个个夜晚,不论门吱呀地打开,进来了谁,吱呀地关了,离去了谁,都是寂静的。
岛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即使有游玩到很晚才归来的客人,作为客栈的服务人员,九点之后,也会毫不顾忌地睡下。客人们回来,起来为他们开一下门,然后又关上门,进自己的卧室去。洗浴的地方,是刚到的时候就介绍好了的,床单、洗浴的物品都已备好,任由客人们自己进去做就寝前的准备工作。有的客人希望来点夜宵,唐毅就说,岛上没有夜宵提供。寂静,是上山客栈本来的模样。这也是我不喜欢它的一个很大的原因。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不然,谁会留在这里呢?
像家一样
“真不好意思,这两天就我一个人,要给你们添麻烦了。”吃午饭的时候,鲁娜笑眯眯地看着唐毅和我,突然这么说道。唐毅愣住了,他那样子,还真有点傻气。客栈里就我们仨,坐在厨房那张小小的四方桌子边,她那么郑重其事,弄得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她跟唐毅说起她的家庭情况,母亲教中学语文,父亲是工程师,很恩爱的那种婚姻关系,连争吵都极少发生。她感慨地说:“像爸爸妈妈的生活,我一直认为就是最好的生活了……”
早已知晓的她的父母,据她说来,却像是第一次认识似的,我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她没有说起她的老公,是想低调处事吧,要么就是离了婚。唐毅果然没有反应,其间只低低地吸了一口气,或许是打定主意说点什么,可最后也没有开口,因为他的思维跟不上她的节奏。比如,就在她刚刚感慨完她父母的生活后,马上就转过头来问他:“听说岛上都有船,你也有自己的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