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的老虎(短篇小说)
作者: 吴昕孺罗岭小学校园里悄然流传着有关老虎的传闻。
我具体想不起是什么时候、从哪儿听来的,更不知道这个消息的源头在哪里。没有谁像送我一件礼物似的,来专门告诉我这件事。我只看到所有人都在兴致勃勃而又神秘兮兮地谈论着,好像他们在击鼓传花,而我只能在一旁傻愣愣地看着。所以,“罗岭山上有只老虎”这么大一个消息,我听了虽然既惊讶又兴奋,却又生出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因为我几乎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我不甘心,便问同桌范小军,你是什么时候听说罗岭山上有只老虎的?范小军使劲把快要掉下去的鼻涕龙缩回鼻孔。根据我的经验,他毫无疑问用力过猛,把那玩意儿直接缩进了喉咙里,以致半天发不出声来。他索性再往里面吞咽了一下,我正估摸着那串鼻涕龙在他体内下降的位置,他大声吼出一句,我早就知道了。然后跑到操场上找匹超、宋武他们滚铁环去了。
滚铁环我一点也不怵,上次学校比赛,我仅仅输给了班长匹超。本来我不会输的。范小军滚不到两圈就倒下了,他像只苍蝇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宋武则在后面和一帮女孩拼命给匹超加油。场上只剩下我和匹超两人,我领先他十来米远。范小军一个劲地在我身边喊,匹超赶上来了,赶上来了!我到底分了心,回头瞄一眼,手就不稳了,又恰好碰上一道用三块窑砖搭成的障碍物,铁环一拐,偏到赛道外面去了……我后来找匹超,要和他再比一次,被他一口回绝。他平时也不和我一起滚铁环。不仅不和我一起滚铁环,打篮球、抽陀螺、跳房子,他都有意不和我在一起,而且时常来几句冷嘲热讽。我不太明白的是,他比我大一岁,个头比我高,长得比我帅,成绩比我好,哪样都比我强,为什么偏偏和我过不去呢?
过不去就过不去呗,我也懒得理他。我邀了班上两个成绩最差的同学在内坪抽陀螺。平时匹超他们玩到上课铃响还不愿回教室,这回却早早收兵,在内坪围着我转圈。我颇感意外,难不成同意和我比赛滚铁环了?可今天我把铁环放家里了,只带了陀螺,比赛抽陀螺我也不怕。我这个陀螺是舅舅用枣木做的,我抽一鞭,围着操场跑两个圈回来,它还不会倒。
匹超抽陀螺也厉害。他那个陀螺四周还刻了花纹,涂了颜色,抽起来就像一朵花在地上旋转,特别好看。每次他抽陀螺,总会有些女生围上来,发出比黑雀子还讨厌的聒噪声。不过,匹超抽陀螺有个弱点,因为看的人多,他过于讲究动作:每一鞭他都要挥臂、扭腰,把屁股提出来,右脚尖踮起,鞭子抽过之后,还要在空中停顿几秒钟——单个动作确实很潇洒,但连贯起来就显得滑稽,仿佛是一个瘸子在表演跳舞。而且,这种动作极容易让鞭子“包”住陀螺,将它抽死。匹超打篮球有同样的毛病。他从不传球,球到他手里,他必定会投篮,他投篮时必定会跳起,双脚并拢,脚尖向下,脚背绷得笔直,球出手在空中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但几乎没进过篮筐。我们打比赛,他行使班长的权力,说打中筐和进篮都算得分,我们一场比赛下来,常常可以得一百多分。虽然大家知道这样不对,但每次得分那么多,都觉得很嗨,没有人提出异议。
他们围着我转到第五个圈的时候,匹超停了下来,范小军、宋武自然跟着停了下来。匹超对着我勾了勾手指。我捡起转得正欢的陀螺,走了过去。喂,你猜我们班上谁最先知道老虎的事情?他问。我说,范小军。不对,再猜。宋武。还是不对。
“不猜了,反正不是我。”我故意不点他的名,其实他一问我这个问题,我就知道答案了。
嘿嘿,当然是我噻,我是班长啊!
你听谁说的?
不告诉你,我们又不是一边的。
我们同一个班,你是班长,怎么能说我们不是一边的呢?
你老是盯着李燕子看,就和我们不是一边的。我告诉了范小军、宋武,就是不告诉你。
“你们不也经常盯着她看,我多看几眼就犯法了吗?”我在想着要不要说这句话,稍一犹疑,他们就滚着铁环,得意扬扬地走了。我最气恼的是,范小军和宋武,一个是我同桌,一个是我邻居,竟然都不是我“这边”的。
那天放学后,轮到我和李燕子所在的小组搞卫生。李燕子一贯认真负责,其他同学搞完她还必须检查一遍,所以总是最后一个回家。我呢,因急于回去打猪草,一般做完自己的事就跑了。李燕子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她说,家里不要她做任何杂事,只要她专心学习就行。难怪,她长得白嫩秀气,衣着整洁,还当上了学习委员。
李燕子发现我还在教室里,问道,你不是每天要赶回去打猪草吗?我妈说,今天下午她带猪草回来。哦,打猪草很好玩吧,不然你每天跑那么快?嗯,比坐在教室里好玩。我也很想去打猪草,但家里不让。那不容易,下次和我一起去呀!你容易,我不容易,我睁开眼睛的时间都要搞学习。你太厉害了!从没见你写过一个错别字,那个“器”字我都错过三回了。我要是有个错别字,我妈就会打我三十下手板,谁敢错呀!
我吓得舌头往外一蹿,差点掉到地上去了。
“你听到老虎的传闻了吗?”我转入正题。
听到了啊。
什么时候听到的?
早就听说了。
早到什么时候,比匹超还早吗?
我哪里知道是不是比匹超早,我又没问过他。
那你是不是听他说的?
不是,我二姐跟我说的吧。这个重要吗?知道得早还是晚,真不晓得你们男生脑子里长了些什么歪筋!
我被她抢白得没话可说了。
这时,她忽然柔和下来,低头莫名其妙地笑了笑,然后稍稍转身,头又抬起,整个身子绷得笔直。她像换了个人,而我根本不存在似的。她像是站在舞台上,面对台下无数观众或者是没有一个观众,直接面对虚空,用虽然做作却又是那么迷人的、缓慢而又充满惊讶的语调朗诵道:
一只金黄的老虎。全身金黄
站在罗岭的山冈
它像披着铠甲的勇士
像满树即将凋零的落叶
像着了火的黑夜,像远方
挂在悬崖上的那枚月亮……
她一边朗诵,一边背着书包往外走。我则像个傻瓜,钉在刚刚搞过卫生的、因为泼了水而散发着泥土气息的教室里,无边的寂静和孤独像被单一样包裹着我。我不停地念叨着,金黄的老虎,披着铠甲的勇士、凋零的落叶、着了火的黑夜……我完全不解其意,不知道李燕子从哪里学来这么多句子。但这些句子,就像一块块玻璃,镶嵌在我心灵的窗户上,让那里不再简陋和空洞。
回到家,我急不可耐地问妈妈,听说了吗,罗岭山上有只老虎!妈妈说,你那样喜欢打猪草,怎么今天没见一根?我说,值日搞卫生去了。妈妈说,平时搞卫生,你也没耽搁打猪草呀。我只好说,作业没做好,老师罚留校了。妈妈看了我一眼,我赶紧把头低下去,做出一副很羞愧的样子。妈妈没有继续发难了。
过一会儿,我跟在去阶基上收衣服的妈妈后面,再次提醒她:罗岭山上有只老虎呢,全身都是金黄的!她要我搂着那几件晒干的衣服,还有两件可能没干,她捏了几下,又重新叉到了竹竿上。她进房,坐在床沿,我就把那些干衣服扔到床上。妈妈说,来,学着折衣服,以后像姐姐那样去县城读寄宿,这些事情都得自己做了。我照着妈妈的样子折衣服,同样的线路,同样的方法,折出来可难看了,妈妈全部重折了一遍,她教我的所谓要领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妈妈对老虎一事表现出的淡定,甚至是冷漠,让我非常不解,也非常不满——这可不是一条蛇、一只麂子,而是一只老虎啊!
妈妈仿佛窥探到了我的心思,她把折好的衣服放进衣柜里后,问我,你是不是怕被老虎吃了,才没去打猪草的?这个问题我倒是没考虑过,罗岭山上出现了一只老虎,我心里只有兴奋,没有丝毫害怕。但妈妈问得如此直接,我又难以回答。我在揣摩着,她提出这个问题,可不可以证实罗岭山上的确出现了一只老虎呢?何况,我没打猪草,她并没像往常我做错了事或者偷懒那样骂我,那就应该可以肯定了,罗岭山上真的有老虎。我为自己的聪明感到骄傲,晚上特意奖励自己多吃了一碗饭。
我从没觉得夜晚那么短暂过。
月亮像一只鸟儿,拍着翅膀从天庭飞过,它的叫声以光的形式灌满我的双耳,让我的腋间也生出了一对薄薄的翅膀。
星星宛如银河河滩上随处撒落的鹅卵石,河水绵延不绝,但不知是从哪里流过来的,也不知要流到哪里去。我听姐姐说过“大海”这个词,她说罗岭河的水最终都是要流到大海里去的。我问姐姐,那要流多远?我想哪怕有个几十百把里地,比去外婆家还远,我也有这个本事,跑到海边去看看的。但姐姐说,比去天上还远。我说,怎么可能呢,天不是最远的吗?姐姐刮着我的鼻子,近乎咆哮道:你随时能看见天,但能看见大海吗?
这回,我自己有翅膀,就可以验证一下到底是天远还是大海远了。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像气球一样鼓起来。然后,我有意识地展开双翼,嘴里轻轻说了声“飞”,竟真的飞了起来。我飞到银河边,先是逆流而上,想找到它的源头,但它永远是那么宽,我怕耽误上学,只好掉头顺流而下,去寻找大海。遗憾的是,也没有找到,我发现的唯一一个秘密是,天上的银河笔直而宽阔,每一处河滩长得一模一样,连鹅卵石的数量和形状都差不多。
看来姐姐是对的,大海比天上远得多。我正这样想着,蓦地看到远处河滩上燃起了一团篝火,而且那团篝火仿佛还在跳跃。我立即向它飞过去,接近了些许,却赶不上它。我命令自己加快速度,要知道我在飞,它是在跳呢,如果说一只麻雀还不如青蛙快,是不是会笑掉大牙?我果然快了些,离那团火更近了,我看到了它跳跃时背后甩动的尾巴——原来,它是一只老虎,一只金黄的老虎!
你不是在罗岭山上吗,怎么跑到银河边来了?我对着它喊道,却似乎惊扰了它,它反而跳得更快了。我不得不把速度加到极限,眼看就要抓住它的尾巴,它忽然回转身来,将我猛地一推,从银河边推到了床上。
我躺在床上闷呆了很久,不是因为摔得惨,也不是因为老虎跑了,而是当那只老虎转身推我的时候,我看见的分明是一个女孩的面孔——似乎是李燕子,却又不是;似乎是姐姐,但也不是。我对自己的表现很不满意,甚至懊恼至极,竟然被一个女孩子推倒了,还没看清她是谁。
这时,窗外夜幕正在消退,虽然月亮、星星、银河都消失不见了,罗岭山东边坡上却晃荡着一团金黄,乍看像着了火。我立马精神为之一振,翻身下床,趁妈妈还在熟睡,悄悄溜出门,一阵风似的向那山坡上奔去。
那道山坡是我经常去捡柴的地方,我闭着眼睛也能跑到坡顶,可我不能闭着眼睛,我得盯紧那团金黄,别再让它给跑了。那团金黄始终在那儿,颜色有时浓一些,有时淡一些,不知道它又在使什么坏主意。我不由得把自己的两条腿车起来。上坡前,先要经过一片背阴的谷地,这里视野不好,看不到坡顶那团金黄。恰恰就是这几分钟出了问题,大约是它听到了我的脚步声,等我跑到坡顶,那团金黄又在前面那个山头上闪耀。
我脚步没停,接着往那个山头上跑。
那个山头我没去过。路窄,灌木深,时常会碰到突然伸展过来的枝丫,不知道是拦你的头、打你的脸,还是绊你的脚,我不得不时快时慢。待登上山头时,那团金黄又躲到了前面山峰的背后。哇,前面那个山峰可高啦,我停下来,仰起脖子看了看,有点想打退堂鼓了。
随即,那团金黄发出一声吼鸣。看得出,晨风伸开臂膀,想要拦截住那声吼鸣,不让我听到,但还是被机敏的我捕捉到了一丝信息。这还了得!我甩开膀子,撒开腿,一鼓作气,跑到峰顶,幸而登顶时我稍稍减了点速,否则,我就会和太阳撞个满怀。
我从没和太阳距离这么近过,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太阳。我只要一个跨步,就可以跳到太阳里面去。这时,我想起外婆跟我讲过一个故事,嫦娥姑娘偷了天帝的灵药,一个人悄悄飞到了月亮里面,结果那里只有一只兔子、一棵桂花树,没有一个伴,后悔得要命。
回到家,妈妈下田干活去了,留了热饭热菜在锅里。我扒了几口,没心思吃,放下碗筷,逮着书包跑到学校。路上阒寂无人。到了教室门口,班主任肖老师已经在讲台上有板有眼地开讲了。我怯怯地喊了声“报告”。肖老师和所有同学抬起头看着我,肖老师更不容易,他还要转过身。短暂的沉默之后,教室里爆发出满堂哄笑,仿佛我找了一个早晨、跑了三个山头都没找到的老虎,被他们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