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温燃烧(短篇小说)

作者: 牛利利

见面是在礼堂,那里正举办朗诵会。一开始,巩梅对老王印象糟糕。他眉毛描得又粗又黑,脸上还抹了粉,表情慌张、滑稽。他不停伸出手腕,瞄那块海鸥牌手表。这可是头一次,他自言自语。她不知道他指的是登台朗诵,还是同她相亲。三十岁生日刚过,她正式迈入老姑娘的行列。终于到他上台。旁边的椅子空了,她长吁一口气。他走进光里,捧起笔记本。笔记本是深蓝色,软皮,带压扣,左上角是云南少女的半身像。笔记本同他的西服很不相配。他站得笔直,皱着眉,沉默地盯着笔记本,像在疑惑。观众席静了下来。

我在梦中,在死亡的梦幻王国中

不敢直视的眼睛

并没有出现:

那儿,眼睛是

断柱上的阳光

那儿,是一棵树在摇晃

而声音则在

风的歌唱中

比一颗渐渐隐去的星

更遥远也更庄严

老王鞠躬,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她是金属厂的会计,每天同数字以及元角分打交道,从未读过诗歌。在那一刻,她被诗击中,听到礼堂外有风路过,想象着无数挺拔的树木在摇摆,路灯孤独地守候。她进入到无人知晓的世界,在同一时刻感到了孤独和振奋。老王出现在了座位上。她回到现实,小声问诗是谁的。是我的,老王眨眨眼说。她望向舞台。你怎么在发抖?他凑过来问。走出礼堂时,老王将西服披在她身上。她扔下衣服,跑开了。

过了一个礼拜,老王又约了她,地点定在了公园。那座公园因一棵上千岁的槐树而闻名。她本想拒绝,却鬼使神差地答应下来。老槐树被铁栏杆围起来,低处的丫桠上挂着数不尽的祈愿牌,牌上刻写着“心想事成”“永结同心”之类,红带子随风飘动。暮风吹来,落叶耀眼。天色暗了下来。要不,我们回去?他征询她的意见。她没有回话。落叶高飞去,半空似通道。她坐在长木椅上,听空中飘来邓丽君的歌:何日君再来……歌声渐低渐远,如梦之初醒。她半眯着眼,微笑着,身体放松,慢慢靠向扶手,仰望天空。她渐渐出神,忘了夜是怎样黑下来的,忘了誓言是怎样发生的。老王激动地说,如果我们结婚,婚姻将比命运坚固。风更大了。她看着落叶涌向远处,如河流奔向黑暗……窗外天气阴冷,枯叶打在玻璃上,发出轻微、干燥的声音,嗒、嗒、嗒,如老鼠在隐蔽处啃食虚空。她站在窗前,将披肩向上拉了拉,手指轻按玻璃。她看着玻璃反射出自己的形象。我的头发白了,她说。别那么夸张,不过几根,顶多几十根,老王坐在沙发上懒洋洋地说。他脚下放着烟灰缸。外部世界在风中震颤。生活永远都是不温不火,不痛不痒!老王提高了音量。她闻到皮肉的焦味,转身,看到他在吹手指。他用手指掐灭了烟头。他得意地笑了,吹手指的动作仿佛是在吹枪口。墙上挂着两人的合照。照片上,两人坐在木椅上,肩头抵在一起,笑着。那是在公园里拍的照,那座公园因一棵上千岁的槐树而闻名。

我不觉得疼,真的,他说。她蹲下身,从小柜子里翻出医药箱。她记得里面有半瓶碘伏和一卷纱布。他摆手,意思是别麻烦了。他说:巩梅,你知道吗?有个心理学名词,叫现实感缺失,我们就是这样。她站起身,模仿起他朗诵的样子:我在梦中,在死亡的梦幻王国中,咦,下句是什么来着?一颗星星更加遥远?他笑弯了腰。我不是诗人,从来不是,这也不是我写的,是一个叫艾略特的家伙写的。她觉得意外,直愣愣地看着他,但很快又觉得无所谓。他看着窗外,说:我也写过诗,超级长,题目叫《无尽的悬浮》,我把它烧了。烧它做什么?她问。它太烂了,比现在还烂,他恶狠狠地说。她笑了,他也跟着笑。他倒了满满一纸杯二锅头。你也来点?窗户咯吱咯吱响,枯枝败叶飞过。大风呼啸,似乎永无止境。

那会儿,两人已共同生活了十一年。婚后两年,金属厂倒闭,她失业在家,后来陆续做些小生意,都不成功。下海热时,老王扔掉了铁饭碗,在体校门口卖体育用品。后来,他又开画廊,办培训班,卖保险,推销保健品。俩人没有孩子。老王的父母在一场事故中丧生。世上没什么是我可以照顾的,老王在葬礼上说。我不是吗?她这样想,但什么都没说。一天,她提议领养一个孩子。得了吧,世界那么大,孩子那么小,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可怕,老王说。结婚的第八个年头,两人离了婚,不久又同居,并未复婚。他们没有子女、父母、事业,不必操心生计(老王父母死后留了存款和赔偿金,总量倒也可观),也不必费心经营婚姻。生活的一切重负都消失了。

一个红气球飞过窗户,灰黑的枯叶紧随其后。她喝尽杯中酒。这儿像是个陷阱,她说,望着窗户,就像望着陷阱口。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取出那部蓝色软皮笔记本,朗诵起来:在最远的地方,我最虔诚……她打断他:《无尽的悬浮》?她晕乎乎的,指节抵着太阳穴,可仍觉房间在快速旋转。不,是一个叫海子的家伙写的,他接着说,我们该去远方拯救现实。他放下笔记本,含住受伤的手指。没有什么需要我们去拯救,她说。他走过来,站在她面前,汗津津的手贴在她脸上。她知道他在想什么,推开了他。

次年九月,他们卖掉了房子,毁掉剩余的东西,坐了十五个小时的火车,到了青海西宁。他们走出车站,看见天空湛蓝,云朵巨大而饱满,远处广告牌上画着巨大的冬虫夏草。他们被陌生的凉爽感包围了。

他们住了一个礼拜酒店,后来在宏觉寺附近租了房。他们没什么具体的打算,开始四处游荡。他们去了塔尔寺、青海湖、茶卡盐湖、大柴旦以及德令哈。她兴奋地了解着高原上的植物和动物。在一个峡谷中,老王为她讲解:针叶林高于阔叶林,灌木林高于针叶林,苔原高于灌木林。荒凉高于一切,他补充说。

天冷了下来,旅行被迫中止。他们蜗居在小房间里,哪儿都不想去。熬到了春天,她找了家服装店当导购。老王再次创业,屡败屡战。年复一年,她总梦到那些景色,针叶林高于阔叶林,苔原高于灌木林,荒凉高于一切。

她在西宁的一家私人影院打过工。影院红火了没几天,夏天一结束,生意就比天气更凉了。影院的工资微薄,她不在乎(她觉得,这种满不在乎的人生态度是受老王影响)。没有客人时,她提着抹布水桶,在空包厢里看电影。很快,老板为了节约电费,不允许空包厢开机。因此,影院倒闭时,她并不伤感。那会儿,有个女孩是影院的常客。女孩在每个周六下午准时到来,从不点饮料零食。女孩总是一个人,只看一部电影,然后升起投影幕布,望一会窗外景色。她有点脸盲,记不住女孩的模样。

一个周六下午,女孩打来电话,气呼呼地质问:影院怎么没开门?倒闭了呗,她漫不经心地说。她又一次待业在家,正拿着一块抹布四处擦拭。什么时候再开呀?不会开了,她说。女孩沉默了好一会。她刚要挂断,女孩又说自己在影院办了充值卡。她询问了充值卡的类型和办卡时间,语气生硬地表示已过有效期,退不了。她正说着,瞥见了墙壁上一群红蝎子。她尖叫起来,手机摔在地上。那是老王的蝎子。他在家养了好几箱子的蝎子,希望以此致富。

随后几天里,女孩不断打来电话。她没有接,后来干脆拉黑。蝎子被全部消灭之后,老王又去广西参观学习新的致富项目。她在深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自从来到西宁,她的睡眠一直很成问题。各种事情在脑海中翻涌,又很快消失,如同泡沫。她忽然想起女孩,将女孩的手机号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她想,女孩如果打电话来,她就接通。她一边刷着短视频,一边等着女孩的电话。直到窗帘的缝隙里透出光亮来,电话没有响起。她很快忘了这事。

过了几天,她在街边小店正吃羊肠面,女孩的电话来了。女孩喊了出来:哇,终于打通了!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死了呢。女孩的声音是兴奋的。她笑出声来。女孩接着说,那天你惨叫一声,电话就没人接了,你知道吗?我至少看过三百部电影,我想象出了无数个可怕的场景。谢谢关心,她放下筷子,感到一股暖流。她等女孩挂电话。女孩嘴里“啊啊”“呜呜”地小声叫,就是不挂电话。她耐心地等待。女孩终于说话:我充值卡上还有七百二十五块钱,我很穷的,能不能给我退钱呀?少退一点儿也行,可以商量的。她想,没钱怎会在私人影院充值呢?退不了,老板定的,她说。女孩委屈地说,可我真没钱吃饭了。她笑了笑,说:要不我请你吃饭吧,怎么称呼?小林,女孩说。小林,你多大了?十四,上初三。晚上我请你吃饭,你想吃什么,嗯?

两人坐在餐厅里,很快就冷场了。她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同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共进晚餐(她想,这种莫名其妙的行事风格也是受老王影响)。后来,两人聊起了一部电影,才打开了话匣子。那是部好莱坞出产的烂片,讲的是一个特工家庭,两口子一天到晚相互攻击,先后使用了手枪、手雷、轻机枪和火箭筒,电影的最后谁也没干死谁,又恩爱地生活在一起。她赞扬了主演朱莉亚·罗伯茨的美貌。小林纠正说,不是朱莉亚·罗伯茨,是安吉丽娜·朱莉。她评价说,电影很糟糕,从头打到尾,一点也不真实。小林说,我倒是希望家里天天能发生枪战,柜子、床、碗碟全被打碎。她哈哈大笑起来。是的,这种生活爽极了。

小林是福建人,跟着父亲生活。父亲是做工程的,继母是交际花,跟着丈夫四处跑。小林常一个人在家。每个月小林父亲会给小林生活费,小林在影院充了值,因此手头紧张。小林又问起她的情况。她说,我没什么可说的,没有房子、没有孩子,离了婚,仍和前夫生活在一起。小林“哇”了一声,说,真酷,我好羡慕。小林又问,巩姐,你爱你的前夫吗?她想了好久,觉得眼泪快要流下来了。爱,她说。她喊来服务员,点了瓶红酒。小林的手伸向高脚杯,她挡开了。她斟了一杯,掏出七百块钱,说,这是退的钱,影院退的。小林高兴极了,表示要埋单。她靠在椅子上,摇晃着红酒杯,潇洒地说,不,不需要。

过了没几天,小林给她打电话,请她帮忙去开家长会。她向店长请了假。小林在校门口的奶茶店等她。家长会结束了,她对小林说,老师说你考高中费事。小林说,巩姐,你入戏太深了。隔段时间,她就和小林见一次面。小林开始变得依赖她。两人无话不谈。小林中考前天,两人一块吃了晚饭,接着又到人民公园散步。站在人工湖前,小林问,巩姐,你的爱好是什么呀?她想起曾被一首诗打动,说,诗歌吧。小林说,巩姐,读一首呗。她站定,看着人工湖上的鸭子造型的小船。她知道小林正注视着她。

车停荒原上。老王下车,提着露营灯,向远处走去。她望着他,觉得他会永远这样走下去,不会回头,也不会到达终点。露营灯被安置在一块平地上。灯亮了,弱小之物的影子变得巨大,向外延伸,直至黑暗边缘。一棵绿绒蒿的影子,一株紫花针茅的影子,一块碎骨的影子,一颗石子的影子。他的影子。

他敲敲车窗,歪着脑袋说,来,感受感受。我宁肯待车里,她降下车窗说。冷风钻进来,高原的冷是斩钉截铁的。星星明亮极了,逼视广阔的戈壁。这是一个过分宽广的舞台。沙尘闯进灯光,先是丝缕状的,很快铺天盖地,占据了一切,将他们整个包裹。风不再呼啸,而是盘旋着哭嚎。她关紧车窗。砂石打在车身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啪!”枪声响起,又被风声淹没。她愣住了。老王,老王!她推开车门,喊道。大风夺门而入,将她推倒在座位上。露营灯在沙尘中变得像是个小毛线团。她砸了砸车喇叭。一个红点在慢慢靠近。老王叼着烟,弯着腰,行走在昏黄中,在车附近转圈。他眼睛紧闭,已被风吹迷糊了。他用力嘬着烟,腮帮子深陷。她推开车门,慢慢挪出车外,整个地进入到大风中。她一手抓着车门,一手抓住他。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张开发紫的嘴唇。香烟被风卷走了。

两人上了车。车在风中摇晃,如船在海上。老王喘着粗气,木然盯着挡风玻璃。她嘴巴发麻,像是过电一样,头疼得快要裂开,胸口发闷。她取过后座上的氧气瓶,拔出面罩,将吸氧管连在气嘴上,打开阀门,猛吸了几口。她又将面罩扣在老王口鼻上。两人交替着吸氧。症状很快缓解了。车不再摇晃,沙尘仍遮蔽视野。我们本在平原上生活,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她小声问。人往高处走嘛,老王吸着氧气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幽默?她问。他笑了,拍拍衣服,说,风小些我们就出发。为什么开枪?她问。不知道,“嗖”一声,子弹飞出去,啥也没打着,他说。枪呢?她问。扔掉了,他说。她发现挡风玻璃上的贝壳碎片。我们在平原上生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它们为什么在这里?

风停下仍需时间。她谈起一个女孩。砂石打在车身上。她不确定他是否能听见她的声音。如果车子熄火,我们就会死在这里!老王大喊起来,像在宣布了不起的发现。她依旧说着那个叫小林的女孩。小林没有考上高中,去了重庆的一所工艺美术学校,学设计专业。刚开始,小林常和她聊微信,今天上了什么课呀,食堂有多么垃圾啦,有个老师是变态……后来,小林结识了新朋友,再后来交了男朋友。她在小林的朋友圈见过那个男生,感觉糟透了:那男生一头黄毛,脖子有刺青,脸色惨白。她跟小林说,你年纪还小,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别交乱七八糟的朋友。小林回信息说:巩姐,我把你当朋友,你却想当我妈?后边是个微笑的表情。她又发微信:上中专也可以考大学,加油,巩姐看好你!微信没能发出。她被小林拉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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