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丹吉林遗书(短篇小说)
作者: 王子健事情还不仅仅在于有的人记忆力强,有的人记忆力差(还不至于差得像土耳其大使夫人们和某些人那样,在不断地遗忘中过日子,这便使他们的脑子里总是留有位置接纳别人告诉他们的相反的信息,因为前一条才一个星期便销声匿迹,或者后一条具有排斥前一条的能力)。
——马塞尔·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
1
妈是无锡人,嫁到天水后,生下哥,因为想念故乡,给哥起名“吴息”。
三年后,生我,顺着“自己兄弟一条心”的意思,就给我起名“吴忌”了。哥从小体弱,上学晚,只比我高一级,放学我俩都是一起回家;班上同学见我俩天天黏在一起,经常笑说我俩“没有自己的心”。你看,吴这个姓,真不好起名!后面加上再好的寓意,意思都反过来。
用在我这里,倒好,吴忌吴忌,不怕不恨;但用在哥那里,就挺不祥的。哥考大学,太用功,经常熬夜到很晚,后来一病没了,真应了“无息”二字。
妈从此连故乡也不想了。
爸一直疼哥,哥走后,爸心也散了,说我不上进,家里以后还指望谁呢。他后来出去打工,开始一个月不回,寄钱回来;后来两三月不回,寄钱少了;再后来再也不回,也不寄钱了。一直到妈上个月走了,四十年,他都再没回来。
哥腼腆;我大大咧咧,语文还好,其他都不好,怨不得爸不喜欢。我念完高中就去打工,今年五十六岁,直到妈查出渐冻症,我这三年都在天水照顾她,以前基本都是一年回来一次,陪她过春节。钱是攒了不少,想着给她好好养老,可惜上天没给我这个机会。比起给她治病,妈显然有更好花这笔钱的主意,“不治了,治也治不好,”她当时还能说话,“你知道妈的心思。”话头每到这,我都不接。
上个月妈走时,全身肌肉已经萎缩,早说不出话了,睁眼,一脸愁,看着我——一脸愁就是她最后几个月一直的表情。可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哥和爸走后,我在家时,她很少和我聊他们。那时我把哥的照片举着,让她看。
她那时要会说话,应该会念哥的名字吧;也许是念故乡的名字。我伸手搭在她手上。我握住她的手。
“妈,我知道,就是成家的事嘛。”我一手握着她,一手握着哥的照片。我哭了。妈依然一脸愁。但我好像看见她点了点头。
妈就那样走了。
我给妈办的葬礼挺风光,就是没多少人。也难怪,她来天水认识的人,搬的搬,死的死;和无锡那边也再没联系了。我想起小时候,妈给爸说过,她爱上了一件水红裙子,爸笑了一下,这事就过了。这回我给妈挑了个粉色的骨灰盒,算替爸补偿她。给妈治病治丧,是花了不少;但今后我也用不上什么钱了,这些钱,妈的屋子,也够我活了。
我那时是这样想的。活。
我那时从没想过在巴丹吉林录遗书,想过死。
2
三年照顾妈的日子,除了去兰州拿药问诊,我几乎没离开过天水。妈走后,我空落落的。
妈这几年每次说起成家的话头,我都不接,但我总会一次次想起楠米子和幸米子。楠米子是金昌人,在天水读书,小学初中都和我一个班。一开始她喜欢哥,哥也喜欢她,两人说要一起考西北师范大学;哥走后,我们经常互相宽慰,后来爸也走了。高中那三年,楠米子对我很好,即使不在一所学校,也经常来找我;慢慢地,我也喜欢楠米子了。后来她考上了西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
幸米子是我打工认识的,武威人,名里有幸,但活得比我还不幸。她爸走得早,她妈撂下她跑了,她叔从她初中开始养她,对她歹,后来养大,倒想对她好了。幸米子被她婶赶出来,还被骂“小淫妇”,从此她就打工,过年都不回去。
认识几年后,一年春节我问幸米子,“要不你跟我回家过年?我妈人好,给你包饺子,下长面。”
幸米子在剔牙,我一直觉得她不是个精明女人,剔起牙来,也呆呆的,“哥,你不会是喜欢我吧?”
我笑了,“你把哥当什么人?哥看你一个人过年,清冷,可怜。”
幸米子啐了一口,把剔出来的不知什么,啐到不知什么地方,“哥,你真傻。”
我没懂她话里意思,也觉得她傻,“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我什么意思?”幸米子严肃起来。
我以为她是被她叔吓怕了,不敢再去别人家,“成吧,不去没关系;哥给你炒几个好菜,咱们先过个小年。”
幸米子不说话,就看着我。好久,她又说,“哥,你真傻。”
我当时没再接下去,拿话岔开了。幸米子看起来既没生气,也没高兴,经此,我再没和她提过带她回家过年的事。工地上,幸米子有时熬粥也给我,知道我爱喝酒,还找我喝酒。一天我还看见幸米子抽烟。塔吊下面,她站在一堆废料上,烟抽得很短了。
斜阳下,塔吊像截血骨头。
“哥,抽不?”
“幸米子,你咋学这个?”我有点生气。
“我看你抽,我就抽。”幸米子把烟屁股扔了。
那晚下工,我劝她好久,给她说抽烟多不好,肺会黑;又给她说喝酒多不好,肝会紫。
“那你咋抽?你咋喝?”幸米子问我。
我本来想说。“愁啊”,可幸米子比我愁多了。
我叹了口气。
“男人嘛。我们是男人。”
幸米子翻了个白眼,笑了,“那你说,我们女人要做啥?”
我看着幸米子,想到了楠米子。“幸米子,”我拍拍她的肩膀,“你应该好好读书,好好学习,有文化,有本事,好好活着。”幸米子是不该站在塔吊下抽烟的,她应该像楠米子一样活着。“你来。”我有个主意。
“去哪?”夜深了,幸米子问我,她的声音有些兴奋,我以为她怕了。
“去我住处而已,别怕。”
“我不怕!”幸米子笑了,“你要不喜欢我抽,我就不抽!”
“这才是好米子!”我也笑了。
我房间很乱,还担心没洗的衣服会发臭;但幸米子走进来,似乎没注意到脏,“我没想到你们男人住得比我们女人还干净!”
我有些汗颜,把一团袜子藏起来,让她坐下。幸米子当时坐得像个弹簧,如果按按她的背,她就会佝偻下去;松手就会弹起来,弹到塔吊上。
“哥,你比我还爱干净!”
我当时脸上没笑,心里笑了。我把一摞书抬出来,放在她坐的床边。
“这么多书啊!”她拿起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本是1977年1月印的。
“这些都是我哥的,他不在了,现在都是我的了。”
“那你看过吗?”她摸着封面上的红字。
“都看过了。”我特地加了个“都”字,特地说得淡淡的。
她不说话了,一本一本翻着那摞书,时而看我。
那夜幸米子的表情,我今天都记得;她翻着,很陶醉,看我时,陶醉的表情依然在。那样的表情让我想起楠米子——不知道她最近过得怎样呢?
幸米子突然说话吓了我一跳,“啊!这本书!可以借我吗?”她正翻着一本书,举起来让我看封面:是张爱玲的《传奇》。
这本我是打算这年带回去给楠米子的,我私心只想楠米子看这本书;我对幸米子说,“这本书是我哥最珍惜的,我要把它带回去给他的米子。”我看着幸米子——那时她在我眼皮子底下生气了。
“可这本书是前年出版的,”幸米子直接戳破了我,“‘1986年2月北京第1版,1986年2月北京第1次印刷,印数1-34700’。”她翻到书的版权页,念给我听。我给她讲过我哥的死,她知道。
我这个人本来就不擅撒谎,现在还被直接戳破了。没错,前一年的春节我见了楠米子,她那时从大学放假回来,和我说起老师讲张爱玲,说她自己看了几篇,有多喜欢。可惜其他的都找不到;听说北京印了一版,不过她也买不到;我记在心上,回到工地后写信托一个初中朋友,现在在北京,让他帮忙买一本。我寄的钱够他买三本了。直到这一年春节快到,我才收到他寄来的书。我不好意思了。
“哥对不起你,幸米子;其他书都随你借,这本哥真不能借你。”
幸米子依然生着气,但她轻轻把《传奇》放了下来。好久,我们两个都没说话。最后她起身离开了我的住处。
3
幸米子第二天就离开了工地,那月的工资也不要了。那之后二十四年,我就再没见过她。十年前,2012年春节前,我去集市买菜,我不记得是哪个集市了——反正已经拆掉了。总之,有个人见到我,就愣在那里,看着我。我死活没认出那是谁,这也难怪——二十四年,可不短。
“是幸米子,是幸米子呀!”这个人走上前来,我差点以为她要抱上来。胖了,头发短了,其实有点秃了,和记忆里的幸米子可一点都不像;但她说她是幸米子,仔细一看,好像又确实是。人生啊!
这次我请她到家里吃饺子,吃长面,她没拒绝,只是问,“不会添麻烦吧?有醋吗?”我当时没多想,还以为她真的是问买没买饺子醋;我笑了一下,她也乐呵呵地来了。
“我赌气离开工地,后来我又回来问过一次,但人家说你走了。”幸米子帮我拎菜。
“也没人给我说过你回来找过我的事呀!”我说我能拎动,男人嘛!
“我就回来问过一次,没让旁人看见——问的还是个挺新的人。我不想让旁人知道。”幸米子不说话了。
“让旁人知道什么?”我们转了个路口。
“哥,你还是和过去一样。”
“嗯?”我叫她看红灯。
“你真傻。”
4
幸米子说,她离开那个工地后,又去山西干了几年,结了婚,生了娃,后来老公下矿没了,儿子公婆带,不给她,她又一个人回到甘肃来。她说她不回武威了,她叔婶都在。她说她一直想着我,知道我在天水,就想着在天水租房子住下,看有一天能不能在这遇上我,反正天水就这么大个地方。
“遇上我做什么?”我当时想,如果她没离开工地,长久处下来,我也能真认下她做米子。我笑了,但幸米子没笑,幸米子说,“哥,我待见你。”
那一路上我没再说话了。幸米子一直在说。她说她要攒钱,好好工作,到时把儿子接来身边;她说这么多年了,我还是这样挺拔的身材;她说她知道我是个正人君子,她不会破坏我和嫂子的感情,她只是想让我知道,她待见我,让我别把她的话放在心里。听到这里,我才明白她先前问“有醋吗”的意思。
最后,快走到家,我才开口,“幸米子,其实我一直没成家。”
5
那时我是有机会和幸米子在一起的,连妈也撮合我们。这么多年来,妈一直知道我对楠米子的情感。起先她以为楠米子嫁了人,我就会死心;后来楠米子生了女儿,她见我还不死心,有时也骂我是不是被哥附了身,对楠米子那么痴情。
十年前幸米子来我家吃饺子,妈把希望放在她身上——就算有孩子,就算模样壮点,就算没有头发——比起一个人凄苦地活下去,算什么?
但我心里对幸米子有愧——说实话,我从没对幸米子有过那种想法;就连先前承认的、妈这几年每次说起成家的话头,我都会想到她,也只是因为妈动过那样的心思;而且十年前,楠米子的丈夫刚好在巴丹吉林沙漠出了事——楠米子打电话给我,哭了,说他挺不过去了;当然,他现在活得好好的——但那时我以为楠米子的丈夫就快不行了。
现在换我来到巴丹吉林沙漠里。唉。接着录吧。
那时对幸米子的示爱和妈的撮合,我是无动于衷的。
当年把《传奇》递给楠米子时,我就脸红了;她一见我脸红,拿着书,就懂了。我们走到马跑泉公园一个僻静的地方。冬天,没有柳荫,湖水也一动不动。我一米八二,她让我低下头来。
“低头做什么?”我说话都不利落了。
她亲了我一口。
那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刻。我甚至想起妈给哥和我起名的用意来,也许“自己兄弟一条心”是真的!我被她亲得低了头,低了腰。我怕她发现我硬了,我把她推开,可她把我抱住了。
“楠米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