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洛哥猫首杯(短篇小说)

作者: 王子健

“这是什么?”庞春廷看着我手中的猫首杯,我刚在里面倒了橙酒;我没想拿它当酒盅,倒酒进去纯属无意。当时挖出来后,头骨上残余的果冻状组织、安静蠕动的蛆,和恶臭、深粉的土一起,都被我细细擦掉了。擦啊擦,月亮下,当我看见先前杨梅果冻般的红与蛆肉留下的、黏腻的白中和时,我甚至忍不住亲了它一口;还没擦干净,凑得太近就会看见剩下的蛆;我用食指插进它的眼眶,把它架在空中,享受那些依然活着的、顽强的蛆温柔地舔舐,就是气味太差了——像和不爱干净的人,做那个。为让它好闻些,回来后我还一遍遍淋上小姨给我的香水。就是这香气惹他停在我身边,问我这是什么。小姨喜欢送人自用的东西。上次送我的那把刀,和她在摩洛哥自杀时用的,一个样子。

我怔怔地说不出话。这个本来能成为我小姨夫的男人,伤心的好看男人,这时看着我。我晃晃猫首杯里的橙酒,憋笑喝了一口。酒过于香,还带着香水的味道,喝下去微微泛苦。

“摩洛哥猫首杯,”我胡诌,他没说话,我又说,“她送我的。”

这当然不是什么猫首杯,摩洛哥没这种东西。总不能让他知道吧。可是我喝完酒,他伸手过来,“给我看看。”

我把猫首杯递给他。还好当时杀猫时,漾子的铲子没把它的头骨捣碎。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夜晚,漾子让我把猫放进坑里,她把土盖上,然后用铲子捣土,她捣得很漂亮,“我和韦光那个时,也是这种节奏,”她挑衅地看我一眼,我实在不是个强劲的敌人,“韦光可比猫叫得大声。”我哭,压过猫的声音,她之前给它注射过一管粉色的东西,让它闭嘴。月亮下,我看见土渗出液体来,汩汩地,我闻到腥味,我感到恶心,我哭着看着漾子。漾子捣得更快乐了,她似乎什么都没闻到,好像那只猫是任她玩弄的韦光,绝望,忠诚,让人兴奋。

我和漾子小学就是同学。她姓宋,单独拿出来没什么,和“漾子”配在一起就有些好笑;她只喜欢别人叫她漾子,或者漾漾。我和漾子从小学三年级到现在大学三年级,做了快十二年的同学。我们一起上了本市的一所二本师范。她很强势,打架,和很多男生谈恋爱,神经质。高一她差点把一个男生踢废;我没踢废过哪个男生,但有人说我差不多和她一样疯。有一天漾子问我,“你难道忘了?我高一为什么踢那男的?”“不是他一直缠着你吗?”漾子怒了,“因为你勾引他,他一下就来劲了;我不打你,所以踢他。”我无辜地咬着笔,完全不知道漾子在说什么。但我印象里,我和漾子经常这样,有的事她记得我不记得,有的事我记得她不记得;连我们谁先喜欢上韦光这件事,我们也有分歧。

也可能是我记忆力不好吧。反正高考也没考好,不如继续和漾子做朋友。

韦光是我和漾子大学的同学,我们一年前才认识的。我很喜欢和人有亲密的肢体接触,但不喜欢那个。我敢肯定,我和漾子,我是第一个以那种眼光打量韦光的。他那天穿的衣服很不合身,所以我在记忆里把他的上衣脱了。那样的体格,我想,抱起来是很舒服的。漾子不仅这样想了,还在认识他的第一天,就和他那个了。但这样的事发生太多次,我早就不在意了;甚至我也暗中发誓,要是我喜欢的人,随便就和漾子那个,他也不值得我继续喜欢。

所以我一直在等哪一天爱上一个可以拒绝漾子的人,但那时我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小姨是个时髦女人,是我妈同母异父的妹妹;她爸爸有钱,但我姥姥有病,而且是神经病。我妈似乎没受什么影响,和我爸离婚后,她没事常常盯着我,看我是不是也有神经病。我小姨是个十足的疯子,幼儿园时就差点杀掉一个同学;小学一半在学校,一半在疗养院;初中学游泳,和喜欢的男生约好在野水里自杀,结果那个男生死了。她高中倒是正常三年,但后来她朋友告诉我妈,她那段时间几乎“睡遍所有她喜欢的人,包括我”。后来她非要去摩洛哥!去摩洛哥!她爸爸一直疼她,就带她去那;她好像又正常一段时间,还申请去马拉喀什卡迪阿雅德大学;她表现很好,还劝她爸爸回国;她自己放假也回国了几次,真是个时髦女人,半年前,她回来,给我们带过很多礼物;然后她回摩洛哥。三个月前,她回来,没带礼物,但带了庞春廷,她说那是“我的未婚夫,我给自己的礼物”,然后他们又回了摩洛哥。

然后,一个月前,小姨路过哈桑二世清真寺,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刀,庞春廷以为“她是想削个苹果,因为我当时就拿着一个苹果”,可是她把小刀插进了自己的胸口。庞春廷告诉我们,她插得很深(当时听他这样说,我在幻想她插得深不深)。她当时平静极了,“我活够了,”她说。

我第一次见到小姨的未婚夫,就觉得他长得好看。他爸妈都在摩洛哥做生意;他当时似乎不知道小姨的病史:他从不谈小姨任何诡谲的举动,尽管她那时看起来确实正常了不少,可她有时还是会把饭菜倒在脱下来的高跟鞋里,举着吃,我心里多少有点不开心。庞春廷居然受得了小姨这样的人!我很想告诉他小姨有病,但又怕小姨知道我破坏她的婚事,然后报复我。别忘了,她当时可送了我一把刀。我觉得很不舒服。

现在小姨死了,他把猫首杯拿在手里,端详它,我觉得我可以告诉他。

“你知不知道小姨她有病啊,所以喜欢收集这种奇奇怪怪的玩意?”我看着这个好看的男人,他也有那种抱起来很舒服的体格,我尽量不看他手中的猫首杯,那可是我一手造成的罪过。可他的鼻子现在凑它太近,他也这样闻过小姨芬芳的脊背吗?这个味道会让他兴奋吗?他闻得出血的红和蛆的白吗?我想到自己用食指插过眼眶;插这个动词让我兴奋;我含住自己的左食指,我把目光挪向他的下体。

我觉得这很正常。和漾子做朋友这么久,更觉得人不应该压抑自己的欲望和情感;好吧,漾子杀猫时我没拦她,可那本来就是她自己的猫。我很快把目光收回来。

“我现在知道了,知道她有病,”他把猫首杯又递给我,“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一点都不在意这个。”他突然笑了,那个表情像漾子。

我接过杯子,点点头,不好再说什么。

一年前漾子和韦光做了以后,拍照片给我;照片里他们俩躺在床上,她举着手机,自拍模式,韦光闭着眼睛。被子拉到两人胸部的位置。暑假。

“我另一只手还摸着他的大腿呢,”她发微信给我,“厚实极了。”又一条。

我强忍醋意。我没那么喜欢韦光,我说了,只是觉得他抱起来应该很舒服。但漾子就是这样,她每次都说我畏首畏尾,“应该?你觉得?你不试,我帮你试。”漾子就是这样;她知道我会生气,但她也知道怎样安抚我,毕竟她又掀开被子,给我拍了他的胸肌、腹肌。“还要不要再往下一点?”漾子又给我发消息。“够了够了”,以前每次我这样说,漾子总违拗我,“啪”地发过来一张让我不好意思的照片;但这次她真的就止步于“够了够了”。

我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这次漾子肯定很满意。也许她真的爱上韦光了。这次我有点吃醋了。我在想,也许下次喜欢上谁,我不该再让漾子知道;她就是个学人精,就挑我喜欢的人上。可我也并不在意。毕竟靠我自己的脾性,大概是无缘看到那些我喜欢的人的身体的。如果那夜漾子和韦光睡得很香,那夜我睡得也挺香。

这种友谊不正常吗?也许吧。第二天晚上,漾子就约我和他们一起逛街。

韦光牵着漾子走在路上。我们那座寂寞的城市,夏天实在没什么意思。漾子聊到我,说我是个疯子美人,说我一家有好多神经病;其实我并不感到生气,但显然韦光还不知道我和漾子的相处模式,我只好假装生气,板下脸来;漾子过来拧了一下我的脸,我又破了功,开始大笑起来。

“你看,我说了,她一家都是神经病,她也不例外!”漾子哈哈哈大笑起来,她的胸都笑颤了。韦光这时懂了一点,他看着漾子如此夸张、大幅度的动作,一只手捏了捏她的肩膀。这个小动作真的暧昧死了,我看韦光被她勾得目光炯炯,又哈哈哈笑起来。我和漾子就是这样的。韦光这时也看着我;我幻想,如果这时只有我们两个,他一定会把我剥得干干净净的。

我们走到一家面馆门口。“宋宝宝面馆”,我记得它是叫这个,但我忘了,也可能是吴宝宝、李宝宝,但绝不可能是张宝宝、胡宝宝,因为我记得那个字好像是上下结构的。总之,一只小猫,看起来只有我一只乳房一样大,它正从店里探出头来。我,漾子,韦光,我们这时刚好从混沌的爱欲想象里回过神来。

漾子依然举止夸张,她直接蹲在地上,把屁股撅得高高的,韦光就站在她身后;她似乎用屁股感觉到他的腿就在后面,就蹭啊蹭啊。我不好意思看下去,就看猫。那只猫已经被漾子抱起来,她一点都不害怕;可那只猫看起来手足无措,像我一样。

漾子试图把猫塞进自己上衣里,“怎么样,我们把它偷走吧?”可是店里这时走出一个小女孩,她扎着麻花辫,她看见漾子把小猫捏着塞着,惊恐极了,她大叫起来,“不许你把拉拉带走!”她愤怒地盯着漾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听!拉拉!呕!”漾子继续塞着,“听听,多俗的名字!拉拉!”漾子转身,抬头从韦光的下面看他,嘻嘻一笑,又转身继续塞猫。猫在她身上乱抓,她一点都没在意;小女孩这时凶巴巴地哭了,她伸手甩了漾子一下。

“哎你这个小妹妹!”漾子对这一巴掌并不介意,但她还是恶狠狠地瞪了小女孩一眼。我太了解她了。“妈妈!”小女孩哭着回店里,“妈妈!妈妈!外面有坏人在杀拉拉!”

我当时扑哧笑出来了。小女孩的口音很好笑,韦光被漾子的屁股蹭得痒痒起来,他想把漾子拉起来,这时漾子已经把拉拉塞进她的上衣里了。

“咱们跑吗,还是……?”漾子俏皮地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小女孩这时拉了一个女人从店里走出来。看见拉拉不见了,而漾子的胸部更隆起,她哭得更大声了。

女人不是强势的样子,看到我们仨,更萎缩了。女儿在她旁边哭着,她有了勇气,“你们把我女儿的拉拉整哪去了?”她呵斥我们,她不敢看漾子,她就盯着我看。她好笑极了。

“是她拿的,关我屁事!”我瞥了眼漾子,没好气地说。我有时就会这样,突然暴怒起来。漾子摸着自己的胸,“大姐,要不要看看?看看你女儿的拉拉?”她又大笑起来。

女人真的生气了。她好像想回去从小小的店里搬更多的帮手来;但她没动,只是她的表情让人这样想。漾子这时把猫从上衣里取出来,闻了闻;她那天是够变态的,但那女人能怎样呢?拉拉耷拉着小脸,小女孩淌眼抹泪。“我买了,这猫是我的了,一千块!”漾子几乎是吼了一声。女人显然被吓到了。这猫看上去就是只土猫,可能一百块都没人买。女人这时看看小女孩,她摇摇头。

“不要卖给这个坏人!她会害死拉拉的!”

漾子作势伸手扇她,她往后一躲,漾子哈哈哈大笑起来。女人不说话。漾子打开手机,进店扫了二维码。

“一千,猫我带走了。”拉拉被她扔给韦光,韦光抱着它,闻了又闻。她娇笑一下,挽着韦光,头也不回地走了;小女孩恶狠狠地看着我,女人见漾子走了,也恶狠狠地看着我。我那时也生气了,不过不是为拉拉,也不是为漾子,我就是为我自己。我也恶狠狠回瞪她们俩,然后跟上漾子,继续逛街了。

那只拉拉,就是后来被漾子杀掉,被我从土里掘出,对小姨的未婚夫庞春廷谎称,被小姨从摩洛哥带回的猫首杯的原材料。漾子买下猫后,马上给它换了个名字,“咱们仨都在这,它是个女孩呢,韦光你觉得它长得像谁?我还是钟欣荣?”她喜欢叫我全名。

“欣荣吧?”韦光看看我,看看猫。

“好,那就叫它绒绒吧,绞丝旁的。我本来想如果你觉得它像我,就用我的姓给它命名;看来它无福做我家人了。小心哦,绒绒,钟欣荣家都是神经病!”

我已经习惯了。我笑笑。

那天要回家了。我和漾子住在一个小区;我们假期才回家。她说她受不了她爸。我也受不了我妈,天天盯我有没有神经病。所以即使大学就在本市,我们也住校。韦光把我们送到小区门口,漾子就让他离开了,“下次约你。”她亲了他一口,简直要咬下一块肉。

我正准备和抱着猫的漾子分开,漾子也叫住我,“钟欣荣。”

我转身。

“你帮我养猫。”她一把把猫塞过来。“为什么?”我接过猫。

“我爸受得了毛茸茸的女人,却受不了毛茸茸的猫;况且它还叫绒绒;他要是发现我带猫,它今晚就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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