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湖心
作者: 陆铭晖推荐语:张群(上海外国语大学)
俄国形式主义文艺理论家什克洛夫斯基曾经指出,“陌生化“不断更新人们对人生、事物和世界的过时感受,摆脱惯常化固定思维模式的影响,通过创造性的独特方式,从习以为常中发掘出不同寻常的东西来,从而感验到事物的异乎寻常性。
小说《沉入湖心》便是这样一篇“陌生化”的小说,给读者一种耳目一新的体验,既熟悉,又陌生。小说以“湖”为中心意象,以故事套故事的嵌套结构,表现当下在校大学生的情感世界和对环境、对人与人关系的认知。在大故事中,作者通过主人公性别的模糊、美与丑的转换、事件发展的不确定性等,着力再现了一种焦虑处境;而在小故事中,抽象的情感具象化了,变成了一个固定的意象:湖。一个浓缩的丰饶之海。湖心的夏娃恰如其名所喻,是原初的纯粹。大故事中对陌生女子的追寻是这种回归纯粹渴望的一种隐喻,也是对小故事主题与结构的呼应。大小故事相辅相成,并行不悖,且随时间发展逐渐交织、相互影响、合二为一,构成了一种完美的结构形式。故事展现了存在的焦虑、认识的焦虑这一深刻的主题思想,是一种成功的(后)现代主义文学实践。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小说采用碎片化的叙事手法,精准把握了当下盛行于年青人中的碎片化阅读范式,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年青人们对世界的理解和认识方式:完整性和全面性的缺失。从这个意义上讲,该小说是对年青人精神世界、心理处境的一种艺术再现。
无论是从叙事结构、叙事形式、叙事语言的视域,还是从主题思想、人物刻画的角度,该小说都是一篇非常值得一读的(后)现代主义佳作,完好地体现了这位在校大学生作者深厚的文学功底和娴熟的文学创作技巧。
大学毕业前一阵,赵曼说要拍一部毕设,作品名字叫《沉入湖心》,里头有两个女角色,一个短头发,一个长头发,个都不用很高,文静就行,长发那个出镜三次,短发那个出镜一次。我们有一个月时间去筹备并拍摄,立冬刚过的第二天,我们就跑遍大学城去招女演员,我们就是在那时见到的她,自始至终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们称她为徐荷。
赵曼是在一年里最冷的时节找到我的,同往年一样,上海没有下雪。我们聚在琴房的窗边,赵曼、葛志文还有我,看着外头淅淅沥沥飘着雨。这部片子的剧本出自葛志文之手。十分钟的片子,最牛逼的地方在于要把演员两次扔进一个湖里,而现在是冬天,那个湖就在我们的正对面。我看着窗外,玻璃透出我自己的影子。
葛志文背靠着墙抽烟。
把演员扔进湖里的那一场需要用到一处浅滩,水没过脚踝,人躺下时一半在水里,一半朝着天空;还有一处稍微深一点的,水得没过腰身,女一号得身穿灰色长裙站在水里,吹笛子。那个镜头里,她将变成一只天鹅。
赵曼找了三个人,有扛摄影机的,有举灯光的还有打场记板的,一人一天五十块钱,不到开机绝对不来。我能感觉到情境很窘迫,“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一个演员也没有。”
我花十分钟看完了葛志文的剧本,故事大体讲的是:有一个男的在湖边割草。有一个女的在湖心吹陶笛,那种陶土做的笛子,拿在手里像一块光滑的石头。另一个男的骑着一台破旧电瓶车,赶往一个地方见一个人。
见到她之前的那个上午,我们淘的二手电瓶车就到了,它的上一任车主是一个戴贝雷帽的女生,如同其他所有人一样第一眼把我认成了一个男孩。我们都不知道这台电瓶车这辈子都经历过什么,总之它旧得恰到好处,少一处划痕都不行。同剧本里构思的一样,这车的提速有问题,稍微开快一点就会发出嘀嘀的报警声,碾过减速带的时候,坐垫下边还会嘎吱嘎吱地响。葛志文为之花了三百块。
大学城附近最繁华的地段是一座商场,霓虹灯灯管和巨幅广告拼成的方形建筑,我这辈子见过最丑的人造物之一,大学生无处可去,扎堆往商场跑。大门顶头挂着一排大红灯笼,我们三个站在灯笼下边,赵曼对着手心呵气,葛志文的打火机点不着烟,我把半张脸埋在衣领里。
剧本是个双线发展的故事,一个故事有关镰刀,一个故事有关电瓶车。我们有了适合于长发姑娘的人选,赵曼的室友,她花了一个上午在寝室谈下来的,南方女孩,普通话说得不好。南方不缺长得漂亮普通话又不好的女孩,所幸这部片子里她不用说话,连近景都没有。我一定听她介绍过自己的名字,我也一定不记得了。后来我们都管她叫人物的名字,陈子夜,还有个希伯来语名字叫夏娃。
夏娃一共就三个镜头。第一个镜头里,她站在湖心的柳树下吹陶笛,是不是柳树都无所谓,于志阳从湖的这一面看见她,她拿脚尖点过水面。于志阳是男主角的名字,赵曼说想让我来演。我说,“你确定要让我来演一个男的吗?”尽管我承认,除了想得很多,我的性格其实挺像一个男人的。
第二个镜头里,我跟夏娃同框,不过仍隔着半座湖的距离,那时夏娃得从岸上缓步走向湖心,越走越低,直至水面没过头发。“人物设置上来说,于志阳个子不高,所以你也可以。”
然后我站在这边的岸上,用鞋底搅和着浮萍往下探。
第三个镜头里,我浑身湿漉漉,刚从水里爬起来,水面没到我的腰间,镜头越过我的右肩看见远处水里的夏娃,然后朝左摇动,划过我的身后,再次照到对面时,水中央已是一匹白颈长项的天鹅。
天鹅是在电瓶车之后到的,葛志文骑着电瓶车带回了装天鹅的笼子,美中不足的是这是一只灰天鹅,样子不够优雅。我们管隔壁视觉学院借到了这只天鹅,暂时安顿在琴房,每天傍晚定时打扫它拉了一地的屎。整个房间里都臭气熏天。
因为种种不确定因素,最后我们没有用到那只天鹅,但是否极泰来,我们在琴房遇到了王瀚,一个突如其来还愿意照顾天鹅的人,那是后来的事了。
遇到徐荷之前,我们走遍了商场的每一个角落,从一层到五层,又从五层到地下车库,拦下了三十多个女孩,得到的答复都是,“不好意思,我赶时间。”
每隔一个钟头,我们就走到商场大门口去吸烟,看着正对面太阳一点一点投入建筑的夹缝。直到墙壁逐渐泛黄的时候,我们仍旧一无所获,有两个女孩愿意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赵曼让她们明早来东方政法大学找她。我们都知道她们不会来。
很难想象东方政法大学里能有一个艺术学院,有那么一帮人在学广播电视编导,也很难想象这帮人真的会扛起摄影机在大学城里拍电影。我们的情况就是这样,在遇到徐荷以前,我们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进行着这么一件事,一件我愿意称之为等待的事。
一
于志阳这个人很有意思,骑电瓶车的王浩见到他的时候,他总穿一件大一码的格子衬衫,把自己埋藏在衣领里。他们跑去操场上空无一人的看台喝最便宜的啤酒,于志阳总是随身在包里放着一次性杯子。这一天他告诉王浩,他在等一个人。
早在王浩骑着他的电瓶车到达以前,在静月湖边于志阳就发觉自己在等待一个人,那个湖就叫静月湖,取景地就是教学楼对面,水边的立牌上印着三个宋体大字“静月湖”,湖的名字比湖本身更美。那个他要等的人在湖中央的堤岸上站立,那是一座由陆地延伸向水中央的堤岸,堤的另一面连向树林,杂草长过膝盖。
“耶和华说:‘那人独居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配偶帮助他。’”
夏娃在柳树下吹笛子。
夏娃就是陈子夜,陈子夜就是夏娃。
我一直无法理解赵曼的是,她总能把最丑的东西看出美来,对我而言那是一种虚伪。丑的就是丑的,比如静月湖,浅处污泥堆积,鸭子和水鸟的排泄物同腐烂的浮萍挤成一团,我们后来花了很大工夫才从中清理出一片空间,东边是我校引以为豪的图书馆大楼,远看像一朵朝天开放的菊花。
葛志文说,“对。”
于志阳在这样一个极丑的地方遇见夏娃,她穿着一件廉价到不能再廉价的灰色长裙,这时候的她比任何时候都要美。
所以他说,“浩哥,你觉得她是怎么走到湖堤上去的?”
王浩有自己的心事,他说,“谁知道呢?”
在商场进门处的大厅,见到她的时候我对葛志文说,“老葛,我好像看见徐荷了。”他说,“谁?”
他妈的,这个故事里的名字太多了。
徐荷是个坏女人。要说明的是,葛志文的人物塑造很烂,在他的概念里,这个世界上只有好坏两种女性,还有一种捉摸不透,难以定义,他称之为夏娃。对这个故事而言,这已经够了。当然,还有一种像我,假小子。
王浩和坏女人徐荷的故事是这样的,徐荷耍了他。
于志阳问,“怎么耍的?”
“她说她是外语学院希伯来语系的,其实不是,我特意跑去问过了,他们说从来没有过一个叫徐荷的女生,学希伯来语的全他妈是男的。这就是问题所在,一年半以来,我对她一无所知。”
于志阳说,“一无所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们看着她在跳舞,穿着一件说不上有多诡异的衣服,像是马戏团里那种,紫色条纹的塑胶紧身衣,头顶着粉色假发,她们一排女孩全穿着那样的衣服,墙角站着一台音响和一个瘦小着西服的男人。
“流动剧团。”
“什么?”
葛志文说,“流动剧团。”
我们想等她,可是我们等不到的,因为这是个流动剧团,演完这一出还得赶往下一个商场。
人们停下脚步来看着她们,从四面八方来的人,穿越大门口的塑料帘子然后驻足。我们也看着她们,葛志文的手里始终捧着记录本,我们的打扮一看就是三个有正事的人,在寻找什么东西。
她在所有舞者里,站的是最中间的位置。只有她在微笑。当我们议论她时她一定也注意到了我们。葛志文断定她的名字里一定有一个“徐”或者一个“荷”,我信。如果世界上真的有一个徐荷,徐荷一定是她,现在我们必须等她跳完这支舞,在我们等待的时候王浩也在等待徐荷,或者于志阳在等待夏娃。她的眼睛里具备戏弄人的潜质。
葛志文想给她写一部戏,一个不太一样的风尘女子。赵曼说得了吧。
王浩不相信夏娃的存在,“你总是在做梦,老于,除非我们再去湖边一次,你让她明明白白站在我面前,我才信。我劝你现实一点。”
然后他们坐在湖边的水泥台阶上,两个人中间放着一瓶酒,夏娃当然没有出现。王浩在等着夜晚与徐荷在富林桥下的会面,那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桥,富林河是一条时常有人在里面钓虾的臭水沟。他和徐荷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夏天,现在他已经不能确认她是否叫徐荷了(我们还能确认,是的)。坏女人总是有意无意地主动靠近,说,“我以前在哪见过你。”地铁列车经过水畔的时候,阳光折过来美极了。他们拥有整整一年的时间拥抱接吻然后做爱,她说她爱他,把沉重的词挂在嘴边就显得不那么沉重了。她侧躺在床上看手心里发光的网络小说,他不感兴趣。他瞥到她放在床头柜上的身份证想拿过来看,她不让,说照片太丑了。
王浩感到悲伤,他可以确定她的名字不叫徐荷,所以他感到悲伤。他无法确认自己认识的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有一回在北仑,他们约好在酒店会面,他跟前台报了徐荷这个名字,前台说查无此人,后来她就从电梯里出来了,说自己刚刚睡醒就接到了电话,“烦死了”。他就把前一回事忘了。
我们站在那里等她跳完这支舞,跳的时候发现她并不只是徐荷,如果可能的话,她甚至能胜任陈子夜这个角色,至少比赵曼的南方室友要好。讨论剧本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总是埋藏着一个问题——在各种程度上,陈子夜应该是一个好女人还是一个坏女人?我的答案是都可以,最好的处理是,让她不那么像一个会出现在现实生活中的人,那样于志阳之后的行动才显得合理,这年头,浪漫是专属于妖魔鬼怪的。
于志阳对王浩说,“你太过依赖真实,所以你疲惫不堪。”
他捡起镰刀开始割湖边的草,我们知道他是怎样到对岸去的,到陈子夜一定曾经站过的地方,每逢夏天到来地上的草便疯长。王浩说,“你真的打算把时间浪费在这一件事上吗?”草割了还会长出来,再割了再长,整个夏天都是这样。指腹大的小蛤蟆在树下跳来跳去,更深的草丛里有更大的蛤蟆,夜晚降临之前,王浩就要走了。
据葛志文说,于志阳的有关等大的哲学是这样的——在等待之前使自己相信这场等待没有结果。他做的不是等待,而是一种习惯。葛志文不是一个具有骑士精神的人,他也不会使自己笔下的人物具有骑士精神。浪漫离我们都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