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词语追杀
作者: 凌仕江一
词语的速度比手起刀落的风隐秘。
一路上,我们都在被词语追杀。稍不留神,人就被一个词语暗算了。无人测算他一生要碰见多少个词语,在我运用汉语写作的过程中,发现我们所过的每个平凡日常就是连续发生的奇迹。也就是说,词语与人有着无限的可能。每个人的旅程,伴随接踵而至的词语,进入的却是不同方向。所有通往生命的路,都是词语铺就的碎路——高低不平的阶梯,起伏不定的山坡,荆棘杂生的陷阱,水流不止的渠口……有的词语,掉进人的脖子,不过是一粒灰。风声也无知觉的灰。对于有些人,比灰更轻的词语,重于天上陨落的巨石,落地溅血。那场面绝非刀锋逼到眼前的寒光和绝望。作为个体生命邂逅的词语,种种感受不尽相同。词语的潜伏期如同疫情不可确定,词语暗藏着差强人意的超链接功能。这让我理解了古代诗人笔下那些会飞的词语,每每回味,总令人叹为观止。
当居无定所的词语,忽然跑来敲门,你除了别无选择成为词语的收购站,再没有兵来将挡的智慧力量,把一个词语绳之以法或拒之千里。
你只有干瞪眼,并且,侠客般将它一口咽下!
每个词语撞见不同的人,都是一次灵魂投胎。有人发出自怜自爱自烦恼的运气好,或运气不佳的叹羡。在许多人的意念里,不招自来的词语,像一顶摸不着的帽子,戴在高高的金字塔上。它根本不理会人的反应,那鹰一般通灵的眼睛,从不轻易放过人的胆大妄为。词语彻底爆发脾气,超乎猛兽顽抗,人的时间挨不过词语的耐力。词语旺盛的生命力,远胜于人的本能寿命。有人带着抱憾的词语走了,可那个词语竟毫发未损地活着。在词语面前,人的无能常常呆若木鸡。对一个长期约束自身的词语,人想要摆脱何其艰难,就像孙行者逃不过观世音的紧箍咒。知趣者并不会反抗,因为他懂得鸡蛋和石头的关系。当你忽然采取行动进攻,那个词语便会叛逆,甚至变本加厉踽踽独行在你的挣扎之外。
肥胖原本是个很不结实的词语,却能勾起越来越多人,对它实实在在的恐惧和警惕,生怕眼睁睁成为脂肪叠拼的别墅。这个词语所携带的多次元生命,拥有预想不到的武器装备——它们可能是啤酒,可能是海鲜,可能是豆腐,可能是血脂,也可能是嘌呤,它们的结合,正在防不胜防地制造另一个词语:痛风。我知道太多油腻中年,正在被这个词语胁迫、裹挟或毁掉。你若没有原则和一个词语和平相处,在一个词语的眼里,你就很容易成为伪装者的牺牲品。在琳琅满目的词库里,你将被一个披头散发的词语,领着去见一堆乱七八糟的词语。一发不可收的词语,闯进相同的世界,总有打不完的架,就像命不好的母亲,打同样命不好的女儿。词语之间连带的责任,皆出不掉泥潭的污迹。词语从没停止对人类的潜意识侵占,只是灰头土脸的人类不识词语的本来面目。人能不能与一个词语相忘于江湖,人的一厢情愿说了不算。
这取决于词语本身的属性。
世上所有的词语,都不会无缘无故进入你的生命,来过你身体的词语,其目的性十分明确。之于有备而来的词语,你穷尽一生的努力,也敌不过它的得寸进尺。你只能停在人生的出口处,直视它的凶猛,无可幸免,退无可退,拿它没辙,因为它的脾性比你更倔强,它的触须比你的胡须更扎人,它对你根深蒂固的陋习了如指掌。有个别乘虚而入的词语,你注定要张牙舞爪,与它拼个你死我活,喋喋不休,最终万念俱灰,同归于尽。
当然,人间多数好的词语都是漏网之鱼。它们并不想遭到世俗生活的漠视和摒弃,有的甚至从古典雅活至当下,也未避开烂俗文化的袭击和报复。陶渊明篮子里自东篱采回的菊花,曾经作为《中华民谣》四大名花之一的药引子传唱,如此植物中的良药,菊花不知疗愈了多少病怏怏的躯壳。谁曾料到,现代网民拿身体的某个隐私部位与宋人耕耘的中华田园菊,抬起杠来没完没了。不知是宋人经营词语太过空前绝后的唯美,导致今人见到“菊花”之词,就羞得不敢正眼赏析,还是今人才智玩不过宋人才情,只好血嘴胡喷。就连曾经“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骚客屈原,面对如此这般的“暴菊”君,也无还手之力或好言相劝。相比,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陶渊明,尽管他在菊花中发现人淡如菊的影子,从而创作出尊贵一世,让人吟诵不止的菊花诗,到头来却落得吟诵者蛮横无礼贬菊,网络暴力不知蹂躏强奸了多少词语的情感肉体。反之,那些被时间查封的词语,正躲在科技背后,仇视我们的肉体。它们一言不发地躺在冷宫里,如一个冻龄的睡美人,从此,不愿沾染人类情感命运的是非轻重。
二
四十以后,我尚未学会拒绝一些词语。另一些词语,如逃出牢笼的罪犯,易如反掌地朝我猛扑过来。它们饥饿百年的表情,仿佛对我宠爱有加。只是我的晚熟对它们的顾念和气味一无所知。每当独自散步或枕页沉思,它们就毫无征兆地,移步到我面前。
那个词语就是烟酒。它有一个微妙功能——孵化朋友。
烟,准确地说是一百元一包的中华。起初,我只是摊开手掌,在风中挥断衣袖,表示没有这个需要。可打烟的人,见我强烈摆手反而多了几分掂量。那是一个头发稀薄的蒙古族男人,他没有民族想象匹配的身材。我用打量草原马群的眼神逼视他。怎知,他斜抬着头,问我哪年月生的,属什么?然后极不陌生地拉过我的手,将一支烟,摁在我掌心,即刻躬身把火给我点燃。这猝不及防的动作,让我无路可退。我学着他的样子,将中华夹在两根指头之间,朝天空吐出一团白雾。他乐呵呵地笑,不带任何声响。我也望着他笑。是那种真诚对视包容的笑。他一定被我吸烟的假动作蒙骗。他一定以为我是一个需要冒烟的人。
此后,每次见面,他头一件事就是给我打烟。即使,我勉强推辞,最终,他还是要把烟放在我手指上。这称得上一种本事。论我的性格,刀架在脖子上也做不到这本事。
这事让我多次剖析复杂的个人心理,过去从不抽烟,对打烟者一律拒绝,即便面对他人喜结良缘的双喜烟,也只是双手接过,挂在耳朵上,以示沾喜的样子。怎么会突然对这个打烟者的烟逆来顺受?至少他不费吹灰之力,攻破了我坚决如铁的防备。那一刻,我惊讶于自己的变化,质疑过自己的短气?
要知道,平常交往,打烟关乎彼此两人的事。你并不是他的客户,凭什么一味给你打烟,你可以不给他打烟?这像话吗?面对如此失衡的关系,他真不计较?我以为,只要不主动给他打烟,他就会对我省略打烟这件事。对于一个压根不抽烟的男人,包里怎可容忍一支烟的存在?可他还在继续给我打烟……他每天的耗烟量,在三包以上。他抽烟的速度,比烟厂的师傅造烟还快。我手指上的烟,还没燃到一半,他已经把烟屁股踩到了地上。在他的动作里,不管是家,还是在酒店,抑或茶楼等别的社交场合,烟灰缸只是多余的摆设。他抽完就随便往地上扔,然后缩紧脖子,咳嗽得像剪映哆嗦的抖音。紧接着,他开始扔纸。一张接一张薄薄的纸片,如同洁白的仙鹤,从抚摸他鼻子和嘴唇的手中,自由落地。
我撇开脸,装着没看见——那一堆缺心少肺的词语,被他无足轻重地扔了一地。
他一以贯之的动作,让我彻底对一支烟绝望。在艺术情感的视野冲击下,手指夹烟曾是我妄想的孤独境界。烟,可以为一个人的情绪大放异彩之美,不少世界经典电影名字早已忘却,忘不了与烟有关的黑白镜头,偶尔在脑海折叠闪回,触电般燃烧我的神经末梢。这种万只蚂蚁啃骨头的沉刻表情,让我对手上持有香烟的主人公另眼相看。我相信,关键时刻,一支烟的出现,可以顶一万句台词。但他的粗鄙与佝偻,让我替烟蒙受极大悲伤、耻辱,还有罪过。他让我对烟仅存的一点可能找到的叙述调子荡然无存,可我不能就此把他从朋友圈删除,相反,有一个强大的词语,正骑上飞驰的骏马,跑过一马平川,涉过万水千山,赶来拯救他潦草的孤单。
没错,我第一眼便洞悉他满肚子话,找不到恰当人选安放的孤单。这怎么解释好呢?只能说,一个人的心结,撞上了另一个人敏感的情绪。词语和词语完美重叠,不是因为一个人的懂得,就不可能无条件接纳一支烟的贸然出现。
我开始远离他的香烟,同时,又接纳他人生的醇酒。在我接受他的酒之前,我同样是个不怎么沾酒的人。我真正接纳酒,缘于岳父的一席话:烟也不抽,酒也不沾,你的写作拿什么去接地气?岳父说这话时,眉头之间的“川”字纹,皱出了山河破碎的响声,还有几道人世沧桑的险恶。从此,酒便成了我原谅人间最柔软的工具。有时,被几滴酒滋养思想后,我突发奇想,礼仪之邦的中国传统文化延续“无酒不成席”的传说,可否换为“有酒者事竟成”来得更具现实意义?
在酒桌上,打烟的人,比日常更密集。
我反复告诫打烟者:我没有权力浪费烟的生命。此话一出,忽然应验了魔鬼的宫殿在笑声中动摇。他的笑顿时拉开包间的帘子,有阳光挣脱雾霾的一双大手,像个小姑娘跑到餐桌中央的“沸腾鱼”中嬉戏。在我看来,酒是个独立的好词,至少比烟好。尽管烟酒不分家,各自具备强烈的磁场属性,奇妙的是,酒能给很多人脸色,从不给我脸色,反而让独爱静默这个词语的我,沾酒之后遁入更加无话可说的境地。我独爱静默,如同喜悦的月光独爱海面。享受静默的人,就是等在海边那艘载满雪的船。等待的船,不必费心热衷于融入群体翻滚的海水,船只须保持内心独立的静默,就可平息一切汹涌的战争。这是自我修养的高度警惕,包括喜怒哀乐的表情都不能敷衍他人,须发而皆中节,也就是适度的真诚。
酒,最能反映人和人的不同。
他总是提前几杯把自己摔翻。在场交头接耳的人,认定这是他真诚的优点。而我必须坚守“酒”的真诚。许多人弄反了,认为酒是一个虚伪的词语。儒家思想的关键词是真诚。酒好绝不贪杯,从麦田走出多年,常忆粮食不易。在生活的答卷里,我以为大地上最真诚的不是人,而是粮食出土的生命过程。有的人酒过三巡,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不是真诚,是缺乏修养的表现。太多伤害,为难他人之事,就此不可挽回地发生。我总是把敬酒的好事,让给他人先行,弄得挨坐的人劝我不要太矜持。实际上,我只想把人弄丢的尊严还一点给酒。我总在别人敬完酒之后,再用大拇指和中指拿酒,另一只手掌托杯底,走到被敬者面前,微曲身子……我们大可不必杯干为净,细水长流的情感,才够滋养酿酒师的滴水之恩;父辈传承的敬酒仪式,我们不得不相续;这是我对酒的敬畏,也是我对他人的尊重。那些三番五次重申“你下得太慢”之类的酒话,我只当他对酒误会太深,对中国酒文化的理解太浅。若是酒杯淹没了废话,我会视他粗鲁、无礼,不是一个好的饮者,下次就不再和他浪费酒了。
或许,这样说酒不说烟,自然失之不公。烟和酒,对于无处消愁的中年是何等重要的词儿。后来,在你来我往的走动中,他过往的残山剩水,果然伴随烟的灰,一点点抖落我耳边。一个人能将他十有八九的不堪,在他最高光的时候,掏给另一个人听,这绝不是随随便便的选择。分享成功,若没遇对人,很可能被认为显摆;倾诉失败,没有好的聆听者,就容易被看作冷笑话。关于个人史,所有光鲜的生命都掩藏不了悲伤,不是谁都会将长满虫眼的悲伤,对你启齿。没有遇上恰当机缘的人,我宁肯不说。如果说出悲伤,无人能懂,不如不说,不如让它在腹中独自腐烂。
作为心照不宣的聆听者,我带着“二手烟”的身份,常望着他烟雾模糊的面孔,为故事的原点,陷入烟长路更长的遐想……
三
挪威表现主义画家爱德华·蒙克的代表作《呐喊》与灵魂拯救者鲁迅笔下的《呐喊》有什么区别?后者之于国民灵魂的呐喊,无疑是少时阅读自我解剖的启蒙。万万没想到,几十年后的今天竟与这样的画面相遇:厄克贝里火山下,血红色的天空,血一样的波浪,宛如抖动的音叉,双手蒙住耳朵,表情受到惊吓的人,究竟听到了什么?
血色画面还在撞击眼球,许多人已不再读鲁迅,但这一点不妨碍我对灵魂词语的折叠与想象。
不同则是清晨,带着这个画面,经过距离住地三百米的环岛。此地交通复杂,前后左右,上下旋转,四面八方,高峰拥堵,初经环岛的车辆和行人,常产生到处是方向的错乱感觉,从而迷失方向。抬头仰望,路标指示牌上,醒目的词语指向——前方是火车北站。
桥下骑车送孩子上学的,步履匆匆上班的,停下出租车跑卫生间的,揭开地盖处理污水的,躲在黑暗角落卖肠衣的,还有路边遛狗的,修自行车的……最多的是,公共卫生间门前空地,停得水泄不通的电瓶车,上面坐满了千姿百态的人。他们有的仰躺在车上,面朝天空,呼呼大睡;也有垂头丧气者,双手交叉怀抱,表情疲惫地打着盹;还有用木棍搅和纸桶方便面的……那个戴橘黄安全帽的人,每次遇见,我都忍不住多看一眼他焦黄的脸。还有他的胡子拉碴。他肯定没发现我的眼睛。他只顾全神贯注耳听八方。他总盼着路人呼喊他的名字。其实,我没有刻意关照并要突显他几笔的想法,只因他长相与我患尿毒症的哥哥太像。除了能够定义他是清一色中年男子中的一员,谁也叫不出他和他们亲昵的乳名。他们紧紧倚着身体的电瓶车,载满了各种装备——锄头、灰桶、背篓、锯子、处理墙面的篦子和刮刀、贴脚线、木梯、电筒、电钻、管道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