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的指向
作者: 耿立一
在岭南有人问我哪里的
我说山东的
在山东有人问我哪里的
我说菏泽的
在菏泽有人问我哪里的
我说鄄城的
在鄄城有人问我哪里的
我说什集的
在什集没有人问我。
什集是我的故乡,我散文里常写作木镇,把什集拆开而成的一个精神的符号,这个暑假,我翻阅嘉靖年间的《濮州志》,什集被写作“石家集”,我们的村子,是明朝初年间从山西洪洞迁过来的,大人说,是有石姓周姓马姓等十家人家在这里成了一个集,方便人买卖,称为什家集。但对照400多年前的《濮州志》,我觉得这个理由牵强。但从“石家集”到什家集,再到缩略版的什集,这期间的变故,早不可考。
这个暑假,我抵达了菏泽,故乡所在的市级的行政区划,抵达了鄄城,故乡所在的县级行政区划,也抵达了什集,村一级的行政区划。
在什集没有人问我,我只是和姐姐穿过玉米的青纱帐,在农历七月十一日,给父母上坟。中午在外甥家里也吃到了老字号的什集烧羊肉。
我有时觉得,故乡就是一种馋,如一个热的老寒腿时时发作而已。
当我刚到岭南珠海时,开始是从曹濮平原到这亚热带气候,身体的转换和不适,身上起水疱瘙痒,接着是连续吃大米的胃的抗议。
我是吃面食长大的,父亲是做面饭生意的,在母亲和姐姐的手下,我吃过馒头,馍馍,卷子(黑卷子,白卷子,花里虎卷子),窝头(黑窝头,包皮窝头,米面窝头,杂面窝头),吃过烙饼,壮馍,炸过面泡、油条、肉盒、香油果子,馓子,也吃过韭菜鸡蛋菜托,饸烙,浇上醋蒜,粥,叫糊涂,玉米面的粥,高粱面的粥,地瓜面的粥,另外的汤,丸子汤,凉粉,甜汤,咸汤,疙瘩汤,面筋汤,鸡蛋汤,小鱼汤,胡辣汤,羊肉汤,最普遍的是面条,母亲擀面条,有白面条,绿豆面条,杂面条。
随着时令,不说白菜、黄瓜、甜瓜、西瓜、丝瓜、萝卜、蔓菁、苤蓝,就说那些柳丝、柳芽、榆钱、槐花、马蜂菜、灰灰菜、银银菜、苦苦菜、荠荠菜、扫帚菜,地瓜叶这些野菜,用点盐一腌,凉拌,配上醋蒜姜,再加上香油,真是无上的美味。
过去,故乡的人打招呼,都是一句:吃了吗?我记得,每次包饺子出锅,煮肉蒸馒头,母亲就会在灶前向虚空说:
爷爷吃,奶奶吃,灶爷吃,姑姑吃,财神吃,各路的,请到的请不到的,都来吃。
即使烙张饼,把饼烙煳了,母亲也忘不了祷告这一环节,母亲一辈子担惊受怕,生怕自己哪一丁点做得有了漏缝,就会被神灵怪罪,那她和孩子就会饿肚子遭灾殃,小民有的只是承受,只是大难来时的侥幸。
现在胃是可以喂饱了,但感觉灵魂的饥饿却一日甚于一日,也许,为了安妥自己,我才走出曹濮平原,但胃的诚实是,你的灵魂出走了,但它不舒服了,胃也会诚实地提出抗议。在岭南的第二个月,我的胃给友人诉苦,朋友就从故乡的银座商城买了几袋玉米面、小米面,快递到珠海。
还有就是五月的槐花从菏泽到珠海追了四千里,在快递员口中喊着:故乡,故乡!
当时,我正在暨南大学珠海校区晚间课堂上,突然手机响了,我挂掉,手机又响,挂掉三次,接着执拗响三次。我觉得一定是遇到急事,就对同学说声抱歉,接听了电话,听筒里只一句:槐花放你门口了,这是易坏的东西。
槐花是绪林寄来的,泡沫箱里放了冰袋。在槐花之前,绪林为我寄了榆钱。故乡的食物是驳杂的,稍一思索就可推测出,我们的祖先,是经历过饥荒和歉年景的,只要是药不死的,能果腹的,那就拿起来吃。食物中的那些咸鱼干、腊肉、臭豆腐、酱窝窝、酱豆子,这些能放一些时日,经冬历夏的东西,这些有着别致味道的食物,按鲁迅先生的推测,一定是先前的祖辈经历过饥荒才传下的,那些古怪的臭、干、咸的味道是饥荒和战乱的痕迹。
这次还乡,最大快朵颐的就是与朋友几个,一人一个羊头,也不管是报社主编、企业家、律师、诗人,大家像一下子回到了乡下的那个羊肉汤的汤锅前,一人抱着一个羊脑壳,满屋的咔哧咔哧的磨牙声,满口的留香。这里的人不说吃羊头,叫啃,更形象,更有质感。
吃羊头,主要是吃羊脸、羊眼、羊舌和羊脑。
现在人信奉吃啥补啥,在菏泽的羊肉汤馆里,有专门在碗里要一个羊脑再添汤的。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说,羊瘦不瘦眼,羊的眼窝是最肥美的地方。老北京的食客,嘴刁,在羊头铺子里,如果没有羊眼睛,那不算是卖羊头,会吃羊眼睛,才是老饕,才算资深的食客,会吃,味觉细腻。
想到宋朝人吃羊的仔细。
宋朝是我国生活的美学时代,《东京梦华录》里就记载了很多羊肉的吃法,看看那些留下的名目叫法,就令后人咂舌,比如乳炊羊、羊角腰子、罨生软羊面、入炉羊头签、羊闹厅等,但这些吃法,现在的人早就不明就里了。宋朝人对羊的看法有意思,觉得羊性格温顺平和,最是善良友好的代表,于是招待贵客的时候,就上羊肉做的菜品,以示尊重。
宋朝人吃羊,讲究吃活肉而不是死肉,而这传统菏泽也有遗存。吃活肉,就是吃羊脸肉。一只羊在其一生都要不断地吃草咀嚼,使羊脸的肉一直处于活动状态,因而味道鲜美。一个羊头上面,严格上说纯肉很少,那就是羊的脸子,羊头的双颊,这在宋代是所谓的“羊头签”,王安石最爱吃。有点像现在的寿司的吃法,把羊脸肉弄成卷,弄成圆筒样,状如抽签的签筒。
要我说活肉,那羊头上的羊舌最有资格。我是羊舌的拥趸,认为这是羊头之中最为味美的部位。剥去舌头上的一层白膜,那粉红的细肉,直冲眼睛鼻腔肠胃,所谓的色香味,一个舌头就全了。
但现在,人们吃羊头最重视的是羊脑。在儿子小时,那是他四岁之前,我父亲还在,几乎是每周的周六,父亲天一明,就到了我所在的师专的筒子楼。他骑着自行车,然后车子放在楼下,提着黑色的皮革提包,那里面放着两个热乎的羊头。父亲的理念里,小孩的脑子还没长全,吃啥补啥。
也许,有道理,儿子长大,性格偏于羊的温顺、善良。记得我母亲在的时候,我七八岁,母亲常说,要给我找个羊一样脾气的媳妇。那是母亲看出我温柔其表背后的烈与不管不顾的性格吗?虽然那种性格轻易不爆发,但母亲看出了这种潜藏,需要一个羊式的女性温柔以待,来包容感化。
二
好长时间,我是拒绝故乡的,日本俳句名家一茶的俳句最能诠释我对故乡的情感悖论。故乡对一茶而言,既让他怀念,又让他心痛,故乡对我亦复如是:
故乡呀,
挨着碰着,
都是带刺的花。
不错,故乡有父母的墓冢,有我情感的最后的牵挂,但父母生前在故乡的遭逢与磨难,还有我童年的记忆、青年的记忆,很多的是伤与痛。我曾尝试与故乡和解,但那些不快,就如我肉里扎下的刺,没有一根针可以从肉里挑出,那刺一直在,也一直提醒。
我喜欢诗人雷平阳的一首诗《亲人》,这表达的对世间爱的逐渐缩小,最后入针尖的蜜,这多令人感动:
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他省
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
因为其他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
因为其他乡我都不爱……
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继续下去
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
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
诗人的爱是狭小的,也是博大的,但随着岁月的沧桑,从年轻时的博爱逐渐回缩到眼前和鼻尖,云南省昭通市的土城乡,爱得逐渐缩小,爱得偏狭。自私没有大错,有时偏执的爱会更感动人。
我现在就反着想,我要像父母爱我一样爱他们,怎样才能实现这个翻转呢?如果真有轮回,让他们做一回我的儿女,颠倒一番,把这一世的爱补偿给他们。
因为,我的父母在人世间是缺爱的孤零的。父亲的父母是早早去世的,而母亲的父亲和母亲也是把她从小就寄养在姥姥家,而去闯了关东,母亲的父亲把命丢在了鞍山日本人开的煤矿里。我童年记得,姥姥去世下葬的时候,陪葬姥娘的应该是姥爷,但姥爷的尸骨无存,就用一只木匣子装了在十字路口抓的一抔黄土,算是姥爷的尸骨与灵魂在地下相会了。
父亲一辈子是被侮辱伤害的角色。在曹濮平原,曾被人无辜打昏死过,曾为生活屈辱下跪过,曾跳机井觅死被人扯着腿救上过,曾被投机倒把学习班当众侮辱泪流满面过,即使他有不平和怒火,也不敢哪怕对人间亮一下拳头,顶多只是私下号一句,骂一句,在酒里放平自己,躺倒自己,麻醉自己。而母亲是热血挣扎抗争,但由于丈夫的窝囊,而受到更多的歧视打击。但我们姊妹三个都继承了母亲的脑壳和性格的烈,基因的传承在暗处,但支配着你的行为。
母亲记忆力好,算账能力超群。在农村乡下,那些老头老太常有小赌,这是故乡的民性和民风。年轻的男人玩麻将,推牌九,输赢大,而母亲她们那些老太老头们赌注就一块八角。这种赌,叫码纸牌,就是明朝都有的水浒叶子,有120张,对应的梁山寨诸好汉。老家离梁山不到200华里,大家谈这些水浒人物就像说隔壁村的人物,透着一股亲切。
那纸牌分条饼万,还有老千。
记得一万——浪子燕青,二万——行者武松,九万——呼保义宋江;一饼——豹子头林冲,二饼——白日鼠白胜,九饼——花和尚鲁智深;一条——浪里白条张顺,二条——立地太岁阮小二,九条——玉麒麟卢俊义;老千是托塔天王晁盖。
我母亲和舅舅,就是母系家族的人,记性都特别出众。大舅也码牌,只要是他码了一圈牌,对手手里的牌他就能记住。母亲和大舅一样,除非自己走神了,在码牌的时候,十次就能赢九次。大舅就是靠在乡间的这种小赌,赢得一家的吃油点火的钱。
有次回老家,见一些老太太和母亲在我家门楼下码牌,夏天,都光着脊梁,那些哺育了儿女和日子的乳房都干瘪如空了的布袋,垂在腋下,见我,就随口说一句,别笑话。
那些人接着就说“三奶奶又赢了”(我们家族辈分高,这些老太太在母亲面前,大都是子孙辈,且我父亲行三,就叫我母亲三奶奶)。
“三奶奶,你儿子在外抓工资,还赢我们的?”
但我每次回家去看母亲,我的疲惫母亲是看出的,她总是问我,是否外面的水土不服?母亲会为我擀面条,或是,我躺在老家的床上,一气睡个一天一夜,母亲也不喊我。
曾有一年,我在城里,整夜整夜睡不着,临近年关的时候,临近天黑的时候,北风呼啸,我买了一张通向老家的车票,50华里,3块5毛钱。到家,各家都已掌灯,各家的屋瓦上开始覆上一层白雪,天地苍茫。
我拍了拍门,母亲问一句:“成的(我的奶名),回来了?”
母亲有极强的感知,她知道雪天她的儿子从外地回来了。
母亲说,我给你烧汤去。
不想吃。
那你想吃啥?
想睡觉。
母亲为我铺了床,第二天我醒来,看母亲在床头正看着我,用手抚我的额头。外面的雪已经把整个村子覆盖了。
我到岭南十年,去父母的坟茔只有两次,一次是今年暑期,在疫情稍缓的七月十一日,在中元节的档期里。
早晨,姐姐和外甥女接我回老家的车未到,在杂乱的书桌前,我用毛笔于毛边纸上写下《壬寅七月十一日祭父母大人》:
父逝二十八载母别一十七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遭难后辈安康,唯愿父母在另一世界,无苦厄无灾殃,平淡平静。呜呼吾父哀哉吾母,恩重如山情深似海爱若纯金。赐我肉体生命,四野绿色,庄稼茂盛,沧海桑田。
祈父母在天之灵,福泽后辈,护佑子孙,使香火永续,家族兴旺。
言辞不及吾心,祷告父母万安。
耿立叩首。
壬寅七月十一日。
父母的坟茔在绿色的玉米林里,和姐姐外甥女穿过几米高的玉米林,找到了荒草覆盖的父母的坟茔,把祭文烧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