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丽诗话小札
作者: 苏晨失而复得
一九五○年六月二十五日,朝鲜战争爆发。战争之初,朝鲜人民军长驱直下,很快进抵洛东江边。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在仁川登陆,朝鲜人民军被截断补给,转而溃不成军。美军逼向中、朝国界鸭绿江边。
九月二十一日,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过鸭绿江,赴朝参战。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被中国人民志愿军和重振的朝鲜人民军打回“三八线”以南。一九五三年七月二十七日,《朝鲜停战协定》签字生效。
寒来暑往,斗转星移,不知不觉就七十几年过去!今天的朝鲜半岛,因为朝鲜的核武器问题,先是中、朝、美、韩、俄、日六国千方百计化解矛盾,为最终实现朝鲜半岛的无核化而努力。
人们对朝鲜战争的惨烈,也许还记忆犹新。我曾经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兼中南军区《战士生活》杂志派往朝鲜前线随军采访的战地记者,一九五○年就到了朝鲜半岛,两半边都到过。这也因为最先入朝参战的中国人民志愿军部队,大都是原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的部队。第四野战军兼中南军区政治部宣传部部长王阑西,还交给我一项向志愿军政治部宣传部了解他们在开展宣传工作上有什么需要“老家”帮忙解决的问题的任务。他们想要一座战地印刷厂。我反映给王阑西部长,他们随即得到一座战地印刷厂。我随中国人民志愿军原第四野入朝部队采访,一路跟随第三十军第一一六师、第一一七师的基层分队行动。
关于朝鲜战争,在我的记忆中,数第三次战役最令人难忘。一九五○年的除夕之夜,中国人民志愿军部队胜利突破美军吹得神乎其神的“三八线”上的临津江防线。一九五一年一月四日,光复首尔(那时还叫汉城)。
我跟随的第一一六师,是奉命进入汉城的朝鲜人民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各一个师的后者。我所在的第三四六团第二营,进入汉城后驻在南大门附近一条略呈斜坡的大街上。营部住在一家看似书香门第的大宅子,家里只有一位在汉城大学校(请勿以为有个“校”字是累赘,在韩国大学是大学校以下的单位,学院是升大学的补习单位)读书的大胆靓妹小柳,留在家里守宅子,家里的其他人都去了釜山。
汉江南岸不远处,山顶上还炮声隆隆,火光闪闪。那是曾泽生军长指挥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五十军坚守阵地。天上有美军喷气式飞机不时划过来,划过去,发出一阵阵像抖动大片洋铁皮似的怪响,很是烦人。这天晚上,房东家那位靓妹小柳,端了一张小案,案上放有两杯人参蜂蜜茶,还有两碟韩国小点心,轻轻走过来,放在一个显眼的地方,想和我聊聊天儿。
她在一个白纸本子上写,要和我笔谈。我说不如用日语谈,我的日语不够用的时候,再用笔谈。她说那样更好。就这样,我们无拘无束地时语时笔交谈起来。
对这一次很有意思的交谈,我写过一篇六千多字题为《合竹扇物语》的散文,发表在《作品》杂志上,这儿不谈。只说我们临离开她家的时候,她送给我一部汉文的朝鲜半岛古代诗话、一袋苹果。苹果我和营长洪长发、政治教导员孙发科各三分之一,诗话我匆匆翻过一下,和苹果一起交给营部通信班分工跟随我的通信员帮忙带上。
营长洪长发在汉城缴获一辆英军通信兵骑的那种铝合金战地自行车,既轻便,又漂亮。他也让通信员帮我带上,等我回国带回国。通信员把那部汉文朝鲜半岛古代诗话和苹果都绑在了这辆自行车的后架上。
这天晚上,我们奉命赶赴横城以北,参加一场作战,即难忘的朝鲜战争第四战役,我军唯一的一场胜仗横城以北阻击战,此后战线便退过“三八线”以北胶着了……
部队出汉城,开始是走冰封的汉江上,小通信员骑车骑得挺神气。待到走出汉城,开始爬山,自行车可就成了累赘!我一再让他扔掉,他舍不得。等到不得不扔掉的时候,他还要玩点儿花样:选好一处山坡,定好车子,放手让车子骨碌碌冲下山去。可是,却忘了把我的朝鲜半岛古代诗话解下来。
我发了一通火,可也没有准许他下山去寻回来;怕他万一掉队。这一部痛失的汉文朝鲜半岛古代诗话有:
高丽时代,李仁老的《破闲集》,李奎报的《白云小说》,崔滋的《补闲集》,李齐贤的《栎翁稗说》。
李氏朝鲜初叶,徐居正的《东人诗话》,成伣的《慵斋丛话》,南孝温的《秋江冷话》,金正国的《思斋摭言》,曹伸的《馊闻琐录》,金安老的《龙泉谈寂记》,沈守庆的《遣闲杂录》,鱼叔权的《稗官杂记》,权应仁的《松溪谩录》,李济臣的《清江诗话》,尹根春的《月汀谩录》,车天辂的《五山说林》,申钦的《睛窗软谈》。
李氏朝鲜中、末叶,李晬光的《芝峰类说》,柳梦寅的《於于野谈》,许筠的《惺叟诗话》,梁庆遇的《霁湖诗话》,张维的《谿谷谩笔》,金得臣的《终南丛志》,南龙翼的《壶谷诗话》,全万重的《西浦谩笔》,洪万宗的《小华诗评》,任堃的《水村谩录》,任璟的《玄湖琐谈》,金昌协的《农岩杂识》。
不过让我喜出望外的是,事隔三十二年后的一九八三年,我又得到这么一部汉文朝鲜半岛古代诗话。那是当时任韩国最高学府汉城大学校人文大学中文系主任李炳汉教授所寄赠。李炳汉教授是精通汉语言文字的文学博士,他在北京的《读书》杂志上看到我写的《同岑异苔》等关于韩国古代汉文学的文章,以为我是韩国汉文学的研究者,就热情地托《读书》杂志编辑部,代转寄了这套汉文朝鲜半岛古代诗话给我,后来又曾寄赠给我二十多部别的汉文韩国古书,并且从此和我结下了友谊。
最近我重读这套汉文朝鲜半岛古代诗话,作了一些札记,这篇关于四部高丽时代诗话的札记《高丽诗话小札》,是《朝鲜半岛古诗话小札》的上篇。
李仁老的“破闲”
朝鲜半岛有诗话性质的著作,始于高丽时代李仁老的《破闲集》。
李仁老年轻时候叫李得玉,李仁老这个名字是后取的。高丽朝时当我国宋代,清史学家赵翼的《陔余丛考》卷十八,有《宋人名字多用老字》一则,列了几十位宋代名人的名字尾字为“老”,李得玉改名李仁老,说不定也和学“宋人名字多用老字”有关。
他表字眉叟,号双明斋。出生于高丽毅宗六年(一一五二年,我国南宋高宗赵构绍兴二十二年),六十九岁逝世,那年是高丽高宗七年(一二二○年,我国南宋宁宗赵扩嘉定十三年)。这年在高丽值得一提的是,晋州的公私奴隶起事,放火烧了五十多家州吏。州吏郑方义杀州人,翌年败死。
李仁老科举高中过状元,官儿从桂阳管记做起,最后的官衔是左谏议大夫秘书监宝文阁学士知制诰,所以韩国古书上常是称他为李大谏或李学士。他的著作有《银台集》前、后两编二十四卷,《双明斋集》三卷,可惜都已经失传。完整留下来的,只有这部诗话《破闲集》,共三卷。
《破闲集》刊行于李仁老逝世后四十年。从书中可知,他曾念念于“噫!平生所著古赋五首,古律诗一千五百余首……”可见他很看重他的诗词。只是很可惜,后世已经无从拜读他著作的全貌。他的《破闲集》得以流传下来,倒是使得高丽时代和更早一些时候别的朝鲜半岛诗人的名章佳句,也跟着得以一起流传下来。
关于集子的所以取名为“破闲”,他在集子里有解释说:他所谓的“闲”,是指“功成名遂,悬车绿野,心无外慕者”的那种“闲”。意思是说,“破”这种“闲”写出来的文章,才可能少受客观或主观上的干扰,易于接近实在。
李仁老文风严谨。这看来可能与《破闲集》中的一则议论有关。他认为世上可以不以贫富论高下的,唯有文章。文章像日月在天,有目共睹,遮不住,挡不住,所以它的真实价值,天长日久,自有公论,不会因为贫富而增减。
《破闲集》文章的作法,大抵仿效我国唐、宋诗话,收纯正的说诗论诗的诗论,也收相关的纪事、相关的纪游之类文字,着重谈论朝鲜半岛的诗、相关的事,也谈我国的诗、相关的事,多半是借我国的著名诗篇、诗句,类比品评朝鲜半岛的诗篇、诗句,有时候也会由诗而及于诗人。
他的诗歌理论,主张“诗源于心”,“文章得于天性”。认为能得“天趣自然”的诗,才是好诗;作诗要“如风吹水,自然成文”,要“悠游闲淡,而理致深远”;他不反对斟琢字句,但是要求“无斧凿之痕”。
我很喜欢《破闲集》这部朝鲜半岛“古诗话之祖”。集子里的一则则诗话,常是那样富有哲理,文采隽永。随便举两个例子,如:
有一则诗话写到,有一次,李仁老和几位朋友,一起去一户富贵人家做客。这家客厅的墙上,挂着两帧草书中堂。其中一帧题的是一首诗:
红叶题诗出凤城,泪痕和墨尚分明。
御沟流水浑无赖,漏泄宫娥一片情。
这帧字由于受到烟熏水渍,形色显得有些奇古。于是一座伸头探脑细看,争说是唐人或宋初书家的作品。别人在争说见地,独有李仁老拈须微笑,默默不语。大家疑惑不解,问他:“您看呢?”他才说,哪儿是什么唐、宋书家的作品,不过是他李仁老的“手痕”和诗作。顺便谈到,须知“残缣败素”像似古物的东西,未必就是古物,只简单地看表面,反映不了事物的真实。难得这倒是和迄今的辩证唯物主义认识论观点一致,远胜一些不实事求是只顾“擦鞋”邀宠的“文佞”更近真理。
另一则写的是,有一次,碧萝老人郑僐,送了一帧高丽著名画家睡居士画的墨竹给李仁老。画面上题的一句诗是:“管领好风烟,欺凌凡草木。”李仁老很喜欢这帧墨竹。一段时间里,他一再用心地反复临摹。后来看看,自以为已经有几分接近,就特别用心地临摹了一帧,也在画面上题了一句诗——“余波犹及碧琅玕,自恐前身文笑笑”,还裱了起来,挂在厅里。
一天,他的一位从兄来访,见了大加赞颂,恳求也给他画一帧。李仁老很是高兴。等他那位从兄去后,立即选了一张上好的高丽纸,濡笔挥毫,画了起来。
李仁老给他从兄画的这一帧墨竹,是一竿纵贯全纸的大竹;一时还只画了竹竿,没画竹叶。他正在思考着该如何布局竹叶,他的一位画师朋友来访。
他这位画师朋友看了看说,竹竿画得还行,可就是没有生命。于是便拿起李仁老刚刚用过的笔,濡墨,在当要之处,替李仁老加上了八九片竹叶。这时再看,画纸上的那一竿大竹,便立即有了一种萧然的气势。李仁老看着很是折服,一时不禁想到:没有足够的真功夫,就是勉强求得形似,也必难于神似。
这同样也使得我一时不禁想到:眼下的某些书家、画家,不肯吃苦努力磨炼真功夫,只想着讨巧蒙人,搞一些没有根基的也所谓“狂草”、也所谓“变形”之类,以遮羞。这恐怕也只能是骗得过初一骗不过十五。
当然,“狂草”“变形”,都是一种艺术形式,它们本身无可非议。张旭、怀素的狂草饮誉千年,毕加索的变形名满世界,但是,都是说,那得有过硬的基本功打底。
智慧的品质
读李仁老的诗话《破闲集》,我很欣赏他的机智和同情弱势群体。
如有一次,他和黄彬然、刘羲这三位都曾经在科举中高中过状元郎的人,还有诗人林耆之,同去一所著名的教坊,欣赏歌女花原玉的演唱。
歌女花原玉不只模样生得漂亮,歌也唱得非常好,在当时的朝鲜半岛上,人称“色艺双绝之冠”。可就是她的小字取得有些欠“雅”,叫:“牛后”。然而这又是爹娘自幼给她取的,自己随便改了,怕人家说她“不孝”。
这天,花原玉听说是李仁老等几位大名鼎鼎的尊贵人物要来听她唱歌,她哪儿敢怠慢,早早起床,刻意打扮了一番,还站到户外,格外认真地练了练嗓子。
客人到来,她殷勤招待。请客人点了曲子,她边舞边唱,为客人尽情地高歌了一曲。曲罢,赢得三位状元郎和诗人林耆之的一片真诚叫好声。
怎样对花原玉表示谢意?黄彬然提议每人作一首诗,要把花原玉的“牛后”这个小字,和雅事联系起来,并且自己首先作了一首《牛后歌》,内中有从我国唐明皇李隆基和贵妃杨玉环的马嵬坡故事脱化过来的句子:“应恨娥眉马前死,欲叫反是名牛后。”刘羲、林耆之、李仁老传看罢,都说联系得太不吉利,有咒人的嫌疑,要不得,要不得。
刘羲接着作了一首,内中只有半句:“牛后只合供羲之”。黄彬然、林耆之、李仁老传看罢,又都感觉联系得有点儿牵强,让人莫明其妙,牛后怎么就“只合供(王)羲之”?还是要不得,要不得。
林耆之的一首有一句是:“只应天上随牵牛,故以牛后为名字。”这倒是和“牛郎织女”的故事拉近了一些,却还是显得有些天上人间,有些虚幻。还是要不得,要不得。